《知北游》第四冊 魔主現世

第五章 心有千千結

第四冊 魔主現世

第五章 心有千千結

「前輩,口訣背得差不多了,我們該修鍊妖術了吧?」我有點不耐煩了。
我恭敬地道:「前輩隨便傳授一點妖術就行,您拔根汗毛也比我的腰粗嘛。」
吐魯番忽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我驚喜交加,緊緊抓住他:「老滑頭,原來你沒死!」
「做夢!」吐魯番怒喝:「他的法力臻至天人化境,深不可測,再來幾十個你也不是他的對手。你自己看看,他正在用無上法力破開瘴氣向我示威,光是這一手你能行嗎?」
吐魯番連連催促:「羅嗦什麼?快滾!我可不想耗盡心血教你一場,最後卻讓你白白送命!」
一道深深的血痕綻出吐魯番的額際,他慘叫一聲,撲通倒下。這隻手縮回了菱形鏡,鏡子幽靈般地消失了。青衣人走到吐魯番跟前,手指插進他的內腑,拈出一顆黃澄澄的內丹,隨手一捏,內丹化作粉末飛揚。
「先背口訣。」吐魯番嘰里咕嚕念了一大堆話,我聽得稀里糊塗,仔細一分辨,原來他並沒有直接說出修鍊要訣,而是用字謎或物謎的形式,讓我耗盡心思去猜其中暗含的口訣。比如口訣里有個「坐」字,吐魯番便說是「兩人土上蹲」,而「控心」二字一定會被說成是「手無寸鐵,打斷念頭」。一句簡簡單單五個字的法訣,他要故布疑雲地羅嗦幾十句話,聽得我天旋地轉,耳冒金星。
「繼續解。」吐魯番漠然道:「你要是練不成的話,遲早會死在我的仇家手裡。他的密咒之術超過了我,一旦對你下咒,你必死無疑。」
「記住,千千結咒的解結咒口訣我只說一遍,你聽好了。」吐魯番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柔軟的觸角在風中輕輕搖動。山坡上,灰白色的裳蚜飛舞得如同層層波浪,在滿山遍野的鮮艷野花叢中,它們顯得那麼不起眼。
我急忙道:「山谷里我還有個法力高深的同伴,如果我們三人聯手,也許能打敗你的仇家。」
「開膛破肚!」吐魯番猛喝一聲,鳥爪般的手指閃電般探出,在我肚子上一劃,輕輕掀開一層皮,露出花花綠綠的內臟。不等鮮血噴出,吐魯番急速把一斤麒麟角粉全部灑在我肚子上,血流頃刻止住。
「我也不能看著你白白送命!」我一咬牙,猛地吹出吹氣風,一把抱住吐魯番,向橘子洲飛去。他的仇家雖然厲害,但我不能見死不救。吐魯番還待掙扎,我早已運轉璇璣秘道術死死纏住他,雙臂化作鐵鏈綁緊他,後者的傷勢顯然比過去加重,所以一時也掙不開。
我好奇地問:「你仇人到底是誰啊?」
吐魯番哼道:「還早呢,千千結咒分為打結咒和解結咒兩部分,後者是天下任何密咒的剋星,能破解所有的咒術,可惜我只修鍊到一半,不能最後練成。」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深吸了一口氣,嘴唇默念口訣,心跳變得忽快忽慢,速度越來越奇特。「轟」,心臟似乎猛地膨脹了一下,一根晶瑩剔透的絲倏地出現在眼前。我大喜過望,十指隨著心跳顫動,就像給青藤打結一樣,晶絲立刻打出了咒結。
我忽然有一種想流淚的感動。
「月魂,快救我!」我在心裏大叫,月魂彷彿睡著了一樣,在指尖里一聲不吭。完了完了,連最後的救命稻草也沒了,我終於萬念俱灰。這時候,冰蟻漿的效用發作,我的神思變得恍惚起來,身體輕飄飄、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
「日他奶奶的,白費了老子這麼多功夫。」我把一大包丹木種子、六須天麻等扔在地上,自言自語地罵道。月明星稀,一隻夜梟睜著綠瑩瑩的眼珠,「呱」地一聲從樹影里竄起,飛入了夜空。
海姬走過來,察看吐魯番的傷勢,道:「他的內丹被挖出,沒救了。那個人真可怕,光是托起山峰的神力,已足可驚世駭俗。」
「轟」的一聲,地動山搖,整個湖都猛然跳動了一下。我呆若木雞,眼睜睜地瞧著湖邊的山峰一點點升高,再一點點向我們接近,飄落到了湖面上。
我一呆:「難道吐魯番替我開膛破肚真的是好意?」
因為吃過冰蟻漿,我一點也不感到疼痛,反倒覺得血肉麻木。漸漸的,我眼前不斷出現美妙的幻覺,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再也看不見吐魯番了。
跑遍了山谷,我還是沒有找到吐魯番。接連幾天,他都沒有在谷中出現,我猜他很可能離開了。
「你怎麼啦?」海姬輕輕握住我冰涼的手,安慰道:「那個人法力通玄,整個北境恐怕都找不出一個人是他的對手,你救不了你的朋友也沒辦法,不必太難過了。」
「少說廢話!」吐魯番急念密咒之術,青衣人四周不斷濺出五顏六色的光星,映得湖水閃爍不定。
「前輩,你教我的玩意是不是千千結咒?」
吐魯番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小子,陪我出去走走。」躍出枯井,慢慢地走到山坡上,望著漫天飛舞的裳蚜發獃。
我欲哭無淚,辛辛苦苦買了這麼多東西,居然是為了讓我的肉變得更美味。眼看不妙,我開始滿臉諂笑,拚命對吐魯番眨眼,希望能讓我開口說話,也好用三寸不爛舌哄騙他逃過此劫。
半空中,凝結的瘴霧開始涌動,像陀螺一般慢慢旋轉起來,形成了一個漩渦,漩渦轉動的力量強得恐怖,地上的樹木、花草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連根拔起,紛紛投入漩渦,被碾得粉碎。到最後,漩渦發出銳利的嘯聲,瘴氣中竟然出現了一個空空的洞,猶如一圈彩色光環……
吐魯番淡淡地道:「這叫千千結,是我的密咒之術中最神奇的一種咒,運用這種咒術,不必害怕因為說話不算數而被咒反噬。」上上下下瞧了我許久,點頭道:「你小子長得倒是白嫩,肉也結實,味道應該不錯。」
「你說,裳蚜的生命有意義嗎?」吐魯番喃喃地道,金秋的陽光照在臉上,蒼白得近乎透明。幾天下來,他的雙臂完全變成了纖纖觸手,覆蓋著細短的灰色絨毛。額頭的觸角有一尺多長,向前微微彎曲,頭髮幾乎掉光了。
「不識抬舉。」青衣人漠然看了一眼吐魯番的屍體,袍袖張開,宛如白雲出岫,貼著湖面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像一片被風無意中帶起的秋葉,轉眼消失在天空。我頭皮發麻,這是羽道術,青衣人已經練到登峰造極,不帶一絲煙火氣的地步。
我胸悶欲狂,這個老妖怪太沒人性,說什麼在井裡教我妖術,原來只是個圈套,真正的目的是要害我!一怒之下,我立刻「直娘賊、不要臉!」地破口大罵。剛罵了兩句,嘴巴突然一緊,被晶絲箍住了,話也說不出來。
穿過山縫,我在橘子洲找到海姬,她乍見到我和吐魯番,顯得很吃驚。我來不及跟她解釋,硬拉著她躲進湖邊的蘆葦叢。銀白色的蘆葦足足有十幾丈高,連綿一片,十分茂密,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我練成千千結咒啦!」我心花怒放,有了這個咒術,老子終於可以不必害怕雲大郎了。
吐魯番並不答話,嘴裏念念有詞。亮晶晶的光線倏地閃過,我措手不及,手腳被晶絲綁住,固定在井壁上。晶絲迅速打結,讓我動彈不得。
青衣人彷彿悠悠地嘆息了一聲:「既然如此,只好請你去黃泉天了。」
「你知道裳蚜為什麼只能活一天?」吐魯番轉過身,陽光映得影子又瘦又長,彷彿在清寒的秋風裡顫抖:「因為它們吸食山谷的瘴氣,到了黃昏,瘴氣的毒性發作,裳蚜便會死去。儘管如此,裳蚜還是猶如飛蛾撲火一般飛向瘴氣,也正因為吸食了瘴氣,醜陋的裳蚜變得絢麗多彩。」
「原來我猜對啦!你真的要教我妖術!」我舉手歡呼,忽然瞥見吐魯番的左臂變成了灰白色,毛茸茸的密布細毛,像是昆蟲的長長觸腳,不禁驚呼起來:「你的手怎麼了?」
吐魯番一面咳嗽,一面大笑:「收起你這一套吧,三個月前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吐魯番稱雄魔剎天幾千年,向來只選擇自己喜歡的路!」
吐魯番一躍而起,從井口摘下一大段青藤,兩手眼花繚亂地擺弄,把藤蔓打成一個花哨的結:「學我的樣子打個結。」
我立刻依樣畫葫蘆,吐魯番手勢變幻,又打出了一個新結,這個結遠比剛才那個複雜,我費了不少時間才完成。吐魯番手不停頓,在青藤上打出一個個繁複的結,大結套小結,蝴蝶結套蜻蜓結……看得我眼皮都酸了。就這樣練了七、八天,我打結的速度越來越快,也悟出不少竅門。漸漸地,每次打結的時候,我的手彷彿和心連在了一起,雙手會隨著心跳的節奏而動,而隨著心的跳動,嘴裏也會情不自禁地默念口訣。修鍊到了這個地步,打結的不再是手,而是吐魯番在我心中種下的咒。
半空中,瘴氣猶如雲霞蒸蔚,艷麗極了。
吐魯番笑嘻嘻地脫掉我的衣服,先拿出一斤竹蜂蜜,傾倒在我的皮肉上,慢慢揉勻,嘴裏嘖嘖道:「加點蜂蜜才好吃。」又把六須天麻和丹木種子混在一起,揉碎了,道:「這個當調料。」
「這裏和外面隔著一座山,十分隱秘,他不見得能找來。」我對吐魯番道,撥開蘆葦叢悄悄向外看。
夕陽西下,餘暉灑滿大地。隔絕橘子洲的山已經被青衣人移動,現在站在湖畔,可以看見外面金紅色的山谷,可以看見彩色的裳蚜漫天飛舞。
這是生命的色彩!
我頓時魂飛魄散:「你要吃我?」
吐魯番咧嘴一笑,露出兩顆三角形的大門牙:「臨死之前,想吃點人肉過過癮不行嗎?」
我這才發現,他的額頭微微凸起兩個肉紅色的小點,彷彿蟲的觸角肉芽,雙頰暗生出一條條白色細紋,一直延伸到脖子,妖怪的特徵越來越明顯。
「老父偏癱靠兒背。」我再一次念道,心中靈光忽閃,猛地跳起來。這原來是字謎!打的是一個「教」字!剎那間,我立刻明白了「一形一體,四肢八頭。」的字謎意思,這是一個「井」字!「井」字有四划如同四肢,每一劃的起筆和落筆寫在地上,正像八個腦袋。搞了半天,吐魯番的一番話暗藏的是「井」和「教」二字。
我差點吐血,被這個老妖怪搞死了,和他在一塊我一定少活好多年。吐魯番正色道:「這篇口訣具有可怕的妖力,每念一個字,都會與心脈產生奇特的反應。你的妖力太淺,如果一開始直接教你正確的口訣,會嚴重損傷你的心臟。」
整座山谷靜得如同墳地,一隻只裳蚜繞著瘴霧飛舞,卻怎麼也飛不進去,瘴氣凝固得如同銅牆鐵壁。
我摸摸肚子,上面竟然連一絲傷疤都沒有,內腑也不覺得異常,只是有些隱隱作痛。昨晚他到底對我動了什麼手腳?為什麼要剖開我的肚子?不過我相信他對我沒有惡意,否則現在我就變成乾屍了。想要問個明白,吐魯番已經躺下呼呼大睡,我只好揣著疑團離開。
「沒想到這裏別有丘壑。吐魯番,我們又見面了。」青衣人緩緩抬起頭,眼神深邃得像是星空,清澈得像七月的湖水,完全沒有一點歲月的痕迹。
「打結容易解結難,光憑口訣修鍊不見得有用。可惜我自己也沒有練成解結咒,所以無法指點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摸索。」當吐魯番再次回頭看我的時候,神色已經十分安靜。
回到橘子洲,海姬自去休息了。我返回山谷,去找吐魯番,要把買的冰蟻漿等物交給他。
我頓時眉花眼笑:「原來前輩用心良苦。」
我開懷大笑:「老滑頭,還要裝蒜?不是你叫我來的嘛。」屈指一算,從上次見面算起,剛好過了三天。
「姓楚的,我在這裏!」吐魯番站在湖邊,厲聲喊道。
「噓,」我把手指放在唇邊:「先別說話,等會再告訴你。」心緊張得砰砰直跳,我心知肚明,一旦被那個人發現,我們三個絕對凶多吉少。
吐魯番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夜間,他滿頭的亂髮變得一片雪白。我想起昨晚的事,心有餘悸:「原來你沒有吃掉我,真是嚇死我了。」
我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沒意義,只能活一天有什麼鳥意思啊。」
吐魯番面色一暗:「我的時候不多了,臨死前妖力逐漸消退,便會恢復妖怪的原形。」
青衣人靜靜地站在湖面上,從容優雅,寬大的衣袍隨風輕輕飛揚。他沒有看吐魯番,低著頭,凝視青山在碧水裡的倒影,水波彷彿映上他的眼帘。
「活著的時候,會覺得一年一年的時間很長。真的要死了,才知道六千年和一天沒有什麼不同。」我忽然想起吐魯番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默默搖了搖頭:「那是不同的。」
「哈哈,老子來了!」我歡喜地大喊一聲,把一大包竹蜂蜜、六須天麻丟到他面前。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恢復了清醒。抬起頭,吐魯番正站在我的對面,手扶井壁微微喘氣。我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白花花的陽光從井口射入,在幽暗的井裡顯得特別刺眼,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山竟然在動!一個青衣人左手托著山峰,就像托著一片輕輕的羽毛,閑庭信步,踏過明澈的湖水,足尖盪起一圈圈漣漪。
我心中一動,要是我練成了解結咒,豈不是可以解開鳩丹媚和師父所中的毒咒了?想到這裏,我欣喜若狂,可轉念一想,吐魯番修鍊了幾千年都沒能練成,我恐怕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青衣人沒有趁勝追擊,慢慢豎起兩根晶瑩如美玉的手指,淡淡地道:「你有兩條路可以選擇。第一,成為我的屬下。」屈下一根手指,道:「第二,交出千千結咒的術法口訣。」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彷彿一個俯視臣民的高傲君王。
「終於還是被他找到了。」吐魯番自言自語道,神色恢復了從容,扭頭對我道:「我的仇家上門了,你快躲起來,千萬不要現身。快走,發什麼呆?」
枯井淹沒在一片雜草中,井壁的青磚殘缺,苔蘚覆蓋,墨綠色的藤蘿粗大如蟒蛇,爬滿了井口。要不是刻意找,根本發現不了。撥開藤蔓,我毫不猶豫地跳入枯井。
「一形一體,四肢八頭。老父偏癱靠兒背。」我反覆念叨吐魯番臨走時的話,總覺得其中有點蹊蹺。吐魯番是個老滑頭,不會說沒意義的東西。難道他的話也和小紅一樣,暗藏雙關?
它們不再蒼白而醜陋,像是五光十色的重重波浪,在暮風中翻湧。它們盡情展示著絢麗的霓虹外衣,灼灼生輝,比天空的瘴氣還要美,比山谷的野花盛開得更鮮艷,更熱烈,更驕傲!
我渾身發抖,心裏既憤怒,又害怕。我從來沒有見過法力這麼恐怖的人,舉手投足間,就殺掉了吐魯番。就算是老太婆師父,也比他差了好遠。海姬臉色蒼白,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目睹吐魯番鎮定的神色,我深感佩服。換作是我,早就慌得雞飛狗跳了。吐魯番仔細檢查了我買的東西,滿意地點點頭:「不錯,都買齊了。」
「很多年以前,在成千上萬的裳蚜中,有一隻裳蚜不願意接受只活一天的命運,所以它拒絕了美麗的瘴氣誘惑。它活下來了,但從此沒有機會再穿上綵衣,擁有那絢爛的一刻。」我對海姬喃喃地道:「六千年和一瞬間,究竟哪個才算是真正的生命?」
吐魯番理也不理我,抓起兩斤冰蟻漿,硬灌進我的嘴巴,逼我咽下去。冰蟻漿一下肚,內腑立刻變得一片冰寒,緊接著,這股寒氣又化作一道灼熱的焰流,在我體內燃燒。
吐魯番哼道:「不用叫我什麼前輩,我傳你妖術,只因為我答應過要給你好處,至於你能不能學會就看你的悟性了。我反正活不久了,教多少算多少。」
井很深,裏面一片漆黑,我運起鏡瞳秘道術才看清四周。井水已經乾涸,井底只有一灘半稀的爛泥,幾條小爬蟲緩緩從泥里鑽出。一個黑影躺靠在井壁上,呼呼大睡,正是吐魯番!
我恍然大悟,老妖怪的彎彎腸子真不少!托我買藥材是為了試我的誠意,打字謎是為了考我的智慧,要是有一樣沒過關,我就休想得到他的傳授。
吐魯番開始教我解結咒,他沒有先說口訣,而是拿根青藤打上結,讓我去解開。我啞然失笑,這還不容易?雙手握住青藤,一扯一提一拉,結就被解開了。
心猿意馬地想了一整天,等到半夜,我急吼吼地趕去古井,先對吐魯番長長一揖,後者神色肅然:「小子,想明白了?不過我早說過,你心口不一,難學密咒之術。」
吐魯番點點頭:「你現在配合口訣,打個咒結試試。」
「呸呸,你的肉又酸又臭,誰咽得下去?」吐魯番的神色顯得很疲憊,揮揮手:「我很累了,你明晚三更再來這裏,現在走吧。」
「因為無論如何,你戰勝了自己的命運。」我對著腳下的泥土說道。在那裡,埋葬了一隻與眾不同的裳蚜。
我駭然大叫:「老妖怪,為什麼用咒結困住我?」
「這是怎麼回事?」我驚訝得張大了嘴。
「您老別再耍我啦。」我心知肚明,這種咒結根本無法用手解開。
「裳蚜?你的朋友是裳蚜妖?」海姬盯著不斷縮小的吐魯番,不能置信地搖搖頭。我心中難過,臨死前的吐魯番不會說話,也不認識我了。他被徹底打回原形,六千年的修鍊付之東流。
我獃獃地看著他的模樣,再仔細瞧瞧飛過的裳蚜群,顫聲道:「難道你的原形是?」
這時,我渾身驟然一松,捆綁的咒絲鬆開了。我心裏一陣難過,知道這是施咒者將死,咒法因而失效的緣故。我跑出蘆葦叢,扶起吐魯番,他雙目緊閉,渾身浴血,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出來。
青衣人唇皮微動,光星一近他的身,立刻化作一縷縷青煙飄散,輕鬆破除了吐魯番的密咒。激斗中,吐魯番忽然悶哼一聲,手捂著胸口後退,喘氣如牛。我心中一緊,吐魯番原本就重傷未愈,加上青衣人的密咒之術在吐魯番之上,交戰的結果可想而知。
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一下子思如泉湧,難道說,他要在井裡教我妖術?吐我三口唾沫,莫非是暗示三更時分?或者是三天後的意思?而唾沫又暗含一個「水」字,與井呼應。想到這裏,我再也坐不住了,滿山谷狂奔,終於在南坡一塊陰暗的沼地邊上,發現了一口廢棄的枯井。
和吐魯番最後會面的情形,再一次浮現在我眼前。照理說,如果他想悄悄離開,應該不會再托我買東西。何況他的言語中,也流露出埋骨此地的願望。
然後他揮揮手,那座山就飛了出去,砸落在橘子林上。一記天崩地裂的巨響震得我耳膜發脹,大地抖動,亂石崩雲,幾萬棵橘樹一下子被山峰壓成爛泥,周圍裂開一道道深深的壑坑。我心中一寒,美麗的橘子林被輕描淡寫地毀掉,青衣人的冷漠可見一斑。
「我這是在哪裡?不會是在做夢吧?」我有氣無力地道,綁住手腳的晶絲不見了,但身體卻非常虛弱,腦子一陣陣昏眩。
過了一陣子,外面還是沒有一絲動靜,我漸漸放下心來,如釋重負道:「看來安全了。」
吐魯番轉過頭,盯著我看了一陣,皮笑肉不笑:「你還不算笨,再過一個時辰就是明天了。你晚到一步的話,休想我再見你。」
吐魯番大吼一聲,嘴唇默念,幾百根晶絲倏地閃過,猶如一張閃亮的蜘蛛網,閃電般網住了青衣人,迅速打結。後者神色平靜,身後的空氣像水波一樣晃動,綻出了一面菱形的鏡子,鏡子里伸出一隻手,利刃般劃過晶絲,絲網寸寸斷裂。這隻手並不停頓,轉眼伸到吐魯番面前,拇指中指相扣成環,對準他的額頭,輕輕一彈。
透明的翅膀從吐魯番兩肋生出,輕輕拍動著,他飛了起來,雙翅生風,越飛越高,飛向半空中彩錦般的瘴氣。
月魂道:「麒麟角粉是上佳的止血藥,冰蟻漿能讓人肢體麻木,感覺不到疼痛,竹蜂蜜可以滋潤內臟,六須天麻和丹木種子混和最補元氣。嘿嘿,你要是偷懶少買了一樣東西,吐魯番就無法替你種咒。」
吐魯番睜開黃澄澄的老眼,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背過身:「怎麼又是你?深更半夜又來做什麼?」
「沒用的,他追殺了我足足三個月,從魔剎天到紅塵天,我始終逃不出他的掌心。」吐魯番嘆了口氣。
等到吐魯番念完口訣,太陽已經開始偏西,像一隻桔色的鴨蛋黃掛在坡頂,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吐魯番痴痴地望著裳蚜群,單薄的衣衫被風吹得猶如飛掠的翅膀。
「那是龍虎秘道術!」我猛地一驚,叫道:「龍虎秘道術如果練到顛峰,的確可以生出一龍一虎的強大力量,排山倒海。」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青衣人在湖面上行走的從容,那是最高深的渡術!伸出菱形鏡的手,似乎也有一點兵器甲御術的影子。而對方玩弄瘴氣的漩渦,和璇璣秘道術的奧義完全吻合!
我不安地看著他,感覺吐魯番像是在交待後事,也不知道該怎麼寬慰他。吐魯番面色陡然一變,抬頭直直地瞪著天空。
花了大半夜功夫,我才記清楚口訣,但又弄不懂它的意思。這篇口訣文字晦澀艱僻,不知所云,吐魯番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只是讓我反覆默念。
他到底是誰?我額頭冷汗涔涔,又驚又疑。為什麼我會的法術他也會?而且每一樣都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吐魯番剛才好像說過他姓楚,難道他會是?
海姬蹙眉道:「小無賴,這個人是誰?聽你的口氣難道還有外人會來這裏?幹嘛害怕成這樣?」
他笑了笑,猛地咳嗽:「為了一瞬間的美麗,就要付出一生的代價。其實,裳蚜只要能抗拒瘴氣的誘惑,便可以活很久,很久。比如說——六千年。」他鬆開捂住嘴的手,上面都是血。
看了我一眼,吐魯番毅然躍出了蘆葦叢。
躍出古井后,月魂忽然道:「聽說修鍊咒術,首先要把咒種植入心臟,與血肉相連。如果用普通的修鍊方式種咒,需要近百年,現在吐魯番替你開膛破肚,用最直接的方式種咒,一晚上就行了。不過這個法子過於兇險,也虧他膽子大,敢拿你的命冒險。」
吐魯番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眼珠骨碌碌地滾動,像是完全不認得我。細短的絨毛紛紛鑽出臉,皮膚被灰白色的網紋一層層覆蓋,身體慢慢鼓起,像是一枚橄欖,四肢完全變成了細長伶仃的觸足。
吐魯番臉上浮現一絲曖昧的笑容:「你是不是不明白口訣的意思?」
出乎我的意料,這個結雖然解開了,但結裏面還有一個結。我只好再去解,解開后,裏面照樣有一個結。就這樣反反覆復地解了無數次,青藤上永遠都留著一個結,怎麼也解不完。
我沒好氣地點頭,吐魯番不慍不火地道:「你當然不明白,因為這篇口訣我是倒過來教你的。現在你從最後一個字讀到第一個字,倒回去念一遍,才是正確的口訣順序,你也會立刻明白其中的奧妙了。」
吐魯番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惘然:「六千年前,我也和你想的一樣。憑什麼裳蚜只能活一天?憑什麼裳蚜不能活得更長久?然而到了今天,玄劫將至,我又覺得很困惑。披上綵衣的感覺是什麼樣的?日落的這一刻,裳蚜是否活得比我更加燦爛?六千年和一天,到底哪一個更有意義?」
我心中一沉,吐魯番擺擺手:「你擺出這麼難看的臉色幹嘛?死沒什麼了不起,比起我的同類,我已經活得夠久了。」
空中的瘴氣忽然不再浮動,變得完全靜止,就像被凍結住了。四周的空氣也停止了流動,就連風,也消失了。
我好奇地問:「你要這些東西是為了治傷嗎?」
「他到底是誰?」我渾身發冷,這種把瘴氣玩弄于股掌的法術匪夷所思,老子拍馬也趕不上。
海姬也不能回答我,暮色漸漸蒼涼如水,空中的裳蚜一隻只墜落,凋零如五彩繽紛的落花。裳蚜一沾泥土,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知道,它們當中有一個是吐魯番。
我望著吐魯番黃澄澄的眼睛,什麼都明白了。
我靠!舉著山還能在湖上走?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姬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吐魯番無聲苦笑,嘴唇默念,十幾根咒絲倏地捆住我的手腳,又對海姬善意地點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心裏頓時一沉,知道他要為了保全我們,暴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