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六冊 夢潭鬥智

第一章 誰是老鼠誰是貓

第六冊 夢潭鬥智

第一章 誰是老鼠誰是貓

甘檸真會意地介面:「夜流冰妖力精深,還是要小心應付。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心裡不安。他談及貓捉老鼠,到底什麼意圖?」
海姬湊趣道:「我們什麼時候刺殺夜流冰?」
「你錯了!讓美白白流逝才是一種殘酷。」夜流冰臉上露出痴狂的神色,喃喃地道:「夕陽再美,總有下山的時候。月有陰晴,花有開謝,美好的事物總是稍縱即逝,此乃天地法則。但本王這一生,偏偏要追求完美。現在的鹿芫,便是她一生中最美麗的嬌姿,她將永遠這麼活著,以最美妙動人的一面存在。猶如不謝之花,無缺之月!她這一生,也因此而完美!你們說,鹿芫是不是得好好感激本王呢?」
我讚賞地看了她一眼,小美人真是善解人意。甘檸真緩緩地問道:「林飛,你認為夜流冰已經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
「牡丹,果然是國色天香的小美人。」夜流冰笑了笑,我也對他拋了個媚眼,看得海姬、甘檸真臉上露出不忍之色,再也吃不下東西了。
小公主淡定自若:「你不是連祖宗都不認識了嘛。」向門外走去,狗尾巴趕緊跟上,顧不得再盤問我們。我回頭一瞥,妝台上的冰花已經無影無蹤。
海姬瞪了我一眼:「不準趁機吃豆腐!」
站在院門前,如花的長尾巴靈活翹起,鑽進鎖眼,略一扭動,打開了掛在門上的沉重石鎖。院子里寂靜而幽深,綉樓孤零零地佇立在濃重的樹影里,牆上爬滿了深碧色的藤葉。風一吹,落葉掉進綉樓邊的水池裡,池水清澈如冰。
海姬、鼠公公看出我神色不對。遲疑著,誰也不敢貿然開口。小公主略一沉吟,打開一個嫁妝箱,從裏面取出一隻垂蓮香爐,兩手輕輕一搓,指間灑下一片紛紛揚揚的花粉,落進香爐。一縷淡藍色的香煙裊裊騰起,瀰漫開來,形成一個倒置的圓鼓鼓大喇叭,喇叭口罩住了我們。
日他奶奶的,夜流冰到底用了什麼妖術,把好端端的一個秀麗女妖變成現在的怪樣子?
我心中一動,搭訕道:「大王說得是。葬花淵中的景緻,無不清幽雅麗,雖說是匠心雕琢,但巧奪天工,比起粗鄙的自然景物更勝一籌。」
「像夢遊一樣。」甘檸真搖了搖頭,瞥了小公主一眼。我們明白她的意思,總有一天,小公主也會和夜流冰的老婆們一樣,變得半死不活。
我為難地看了一眼小公主,搖搖頭。首先不能連累花田,再者夜流冰已有了準備,哪會讓我們輕易得手?何況一切還只是我的猜測。
「難怪葬花淵里反而不如外面的丘陵防守森嚴,原來進入這裏的人,都會被夜流冰了如指掌。」甘檸真凜然道:「幸好我在夢中覺得不妥,做到第二個夢時就強行抑止自己,夜流冰從我身上應該得到的不多。」
甘檸真忽然走上前,把鹿芫推倒在地,又替她穿上繡鞋。但鹿芫像個木偶慢慢爬起,脫下鞋,拎在手裡,重新把赤足浸入溪水。
小公主看了看我們,略作猶豫,夜流冰意味深長地道:「帶你的丫鬟們一起來吧,這樣你也許會覺得自在些。」
我沖他使了個眼色。走到窗前,掀起薄如蟬翼的窗紗一角,向外瞧去。院落里並沒有妖怪暗中埋伏,然而,即使拉上窗帷,我彷彿也能看見上空懸挂的黑色深潭。
「大珠小珠滾玉足,這一幕,應該叫做『鹿芫濯足』吧?」我凝視著鹿臉上的嬌喜,道:「清澈的溪水,更能襯托出這雙腳的嫩潤水靈。」
「我們只有六天時間。」我苦笑道。夜流冰對我們防備得緊,看來不到洞房花燭,他是不會輕易現出肉身的。
葬花淵是夜流冰的地盤,他甚至不用親自動手,只要招呼一聲,方圓百里的妖怪立刻蜂擁而至,打不死我們也累死我們。
鼠公公、海姬、小公主的臉色齊齊一變,海姬恍然道:「是那個黑色的深潭在搞鬼?你們都做夢了?」
離綉樓不遠,千姿百態的奇花競相鬥艷,一片奼紫嫣人。花坪中央擺著小巧玲瓏的花桌花椅,杯碟里盛著甘甜的花蜜香露。乍一看,還以為我們身處花田。
在百花坪的斜對面,一條清澈的小溪曲瀉流過,溪邊坐著一個尖耳女妖。側對我們,左手半撩起翠綠的百褶裙,右手拎著一雙繡花鞋,女妖伸直了曲線玲瓏的小腿,赤腳浸泡在溪水裡,輕輕拍打,晶瑩的水珠紛紛濺在白嫩的腳丫上。
夜流冰目光一亮:「你倒是本王的知音。」
日他奶奶的,這不成了軟禁了?我目光掃過四周,暗淡的逆光下,曲廊迂迴,閨房深深,一重重珠簾低垂。雖然布置雅麗,一塵不染,但有種說不出的陰森。走進一間閨閣,我們放下嫁妝箱,小心藏在床底。鼠公公長長地舒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心口:「目前總算順利。剛才見到夜流冰,可把我嚇出一身汗,現在腿還哆嗦呢。」
聽到「逃」字,鼠公公立刻精神抖擻,緊緊裙帶就要跑。我一把逮住他,狠狠瞪了一眼,沉聲道:「什麼是天命?我林飛偏偏不信!不救出鳩丹媚,我決不離開葬花淵!」
小公主輕輕啜了一口花蜜,道:「這片花坪雖然美麗精巧,但花田天然生成,勝過了花坪的人力匠氣。」
「這是我的第四十八個夫人,芳名鹿芫。」夜流冰眼中閃過一絲得色,就像是一個畫師,欣賞自己最得意的畫作。
跟著如花,一步步走向門院深鎖的綉樓,我的冷汗一滴滴滾落額角,濕膩了臉上的脂粉。刺殺計劃肯定暴露了,住在這裏,我們等於是屁股上掛糞筐——等死(屎)。
「當然可以。你現在是葬花淵的女主人了,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夜流冰凝視了小公主一會兒,從冰花里射出來的目光猶如實質,輕輕一掃,彷彿穿透我們的心靈深處。
我趁機反問:「大王,這位是?」
海姬道:「我和檸真情況相似,一覺得不對勁,立刻逼著自己清醒。」
「至少不離十了,否則怎會說出貓捉老鼠那番話?」
「所以大王施展妖術,讓鹿芫一直坐在溪邊濯足?」
「等到洞房花燭,再『咯嚓』!」我繪聲繪色地道,如果夜流冰真在偷聽我們的談話,那麼他會耐心地等到那一天。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在完婚之前提早下手,殺他個出其不意!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鹿芫的小手。皮膚又軟又滑,很有彈性,還是溫熱的!如果是屍體,一定早涼透了!最奇異的是鹿芫的脈搏,隔了很久,才輕微地跳動一下。
片刻后,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狗尾巴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道:「給小公主請安,大王讓我從今日起住在院子里,供您使喚。」
「牡丹,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甘檸真看似隨意地問道。
「這一巴掌,是替花田的列祖列宗教訓你的。」小公主道:「大王說了,我是這裏的女主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此外,請你稱呼我夫人。」
我乾笑幾聲,掩飾心中的不安。
甘檸真淡淡一笑,過了片刻,說了一個字:「好。」
這張床對變小的我來說,實在太大了,足夠我們五個人並排睡。瑩潤的象牙床,香膩的碧綃幔,晶透的紅蕤枕……葉流冰的品味還挺雅緻,老子先免費享受一下吧。
這一晚,我好好睡了一覺,養足精神。第二天醒來,窗前的翡翠妝台上,鬼魅般地多出了一朵黑色的冰花。
小公主輕咬嘴唇,柔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公子不必太在意。既然計劃失敗,你們先逃吧,我會留在這裏,做夜流冰的新娘。」花容慘淡,語氣卻沒有一絲慌亂。
鼠公公嚇得癱軟在地:「少爺的意思是——夜流冰對我們做的夢一清二楚?那豈不是摸透了我們的底細?完了完了,這下死定了,少爺安排的出嫁刺殺計劃我全都夢見了!」
冰花里傳來夜流冰的輕笑聲:「小公主外柔內剛,頗有鳶尾大將軍的英風。我已在百花坪備好早膳,請公主賞光。」
甘檸真美目中閃過一絲奇特的光芒,我鬆開緊捏的花籽,重新塞進衣兜,放棄了立刻動手的打算。身處險境,一步也不能冒失。
夜流冰應該是個很自大的妖怪,而且變態,想要對付他,就要好好利用這一點。我腦中意念閃動,目光緩緩掃過身邊眾人,一雙雙眼睛注視著我。這一剎那,我彷彿又回到了洛陽,我站在乞討詐騙小偷搶劫幫的兄弟們面前,侃侃而談,運籌帷幄。
我當然不客氣地入座,無論何時何地,吃飽飯對我最重要。
夜流冰大喜:「好一句『大珠小珠滾玉足』!想不到你居然是個風雅之士!」
小公主忽然伸出手,一個耳光清脆地扇在狗尾巴臉上。
夜流冰冷哼:「天然之物總有缺憾,人力才能製造出真正的完美。」
我對甘檸真悄悄豎起大拇指,她這麼半真半假地一說,反倒更易取信夜流冰。我裝作不在意:「我看夜流冰腦子不正常,所以喜歡胡說八道,大家沒什麼好擔心的。這幾天,我四處打探一下,摸摸虛實。」為了救出鳩丹媚,我當然要把葬花淵翻找個遍。但有那個深潭在,我們的舉動一定會被夜流冰發現。所以我乾脆實話實說,讓夜流冰生出一切盡在他掌握的錯覺。以他貓玩耗子的變態心理,不到最後一刻,是不會對我們下毒手的。
「跟我來。」夜流冰顯得興緻很高。黑色冰花倏地消失在花桌上,隨即又出現在溪畔。我們幾個對視一眼,提著花裙,匆匆趕去。
「林公子,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小公主的聲音在香霧裡飄忽不定:「這是花田秘傳的花煙禁界,我們的談話聲會被扭曲,即使傳到別人耳朵里,也只是一些不知所云的聲音。」
盯著如花的背影,有好一會,我忍不住想出手,以最快的速度擊斃她,然後逃跑,或者公開向夜流冰叫陣,但我還是沉住了氣。因為一抬頭,就能看見懸挂在上空的黑色深潭,猶如夜流冰冷酷的眼睛窺伺著我。無論我們走到哪裡,黑色深潭永遠懸在頭頂。
狗尾巴狐疑地瞄了我們幾眼,乾笑道:「離開花田多年,小的連夫人的貼身丫鬟都不認識了。」走到跟前,假借行禮的機會,仔細打量。幸好我們幾人相貌大變,沒有被他認出。
鹿芫兀自雙腿拍水,仰著的臉上掛滿天真爛漫的笑容,一眼都沒有瞧我們。我心裏清楚,她和我們昨天見到的那些女妖一樣,聽不見,看不見,永遠都在重複一個動作。
「不錯!因為無論她再做什麼,都比不上這一刻美。」
很可能是夜流冰在作法,想偷聽我們的談話!我靈機一動,對她擺擺手,眼睜睜地盯著禁界一點點破碎,等到差不多了,我開始演戲:「總算順利潛入葬花淵了,接下來按計劃進行。這裏防衛稀鬆,我們正好大幹一場。」對甘檸真使了個眼色。
「大王不覺得這麼做,太殘酷了嗎?」
我暗暗頭痛,藉助冰花,夜流冰簡直神出鬼沒。他始終不肯現出真身和我們相見,這樣我們在明,他在暗,就算想殺他,我們也無從下手。
夜流冰緩緩地道:「你們覺得她美嗎?鹿芫渾身上下,最美的就是她這一雙腳了。腳趾細巧嬌嫩,像是剛長出來的小藕。白如霜雪,腳丫縫都那麼潔凈。我娶了她整整九十年,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她。睡覺的時候,梳妝的時候,歡好的時候,就連大小解的時候,我也在捕捉她最美的一面。我終於找到了,當她坐在溪邊,脫襪濯足時,我發現,這便是鹿芫最動人的時刻。」
高手就是高手,我抓起海姬小手,親昵地親了一下,以示褒獎,看得鼠公公兩眼發直。海姬害羞地掙開手,嗔道:「小無賴,現在該怎麼辦?乾脆殺出去,痛痛快快打一場!」
穿過半月形的門廊,如花領著我們走進綉樓,口氣生硬地道:「你們既然來了,就要嚴守葬花淵的規矩。綉樓里十多個房間可以隨便住,但不許弄髒弄亂。還有,不經大王召見,不準私自走出綉樓,不準到處閑逛。」她似乎懶得多搭理我們,匆匆介紹幾句,揚長而去,臨走時特意把院門重新上鎖。
日他奶奶的!這麼變態的話,竟然被夜流冰說得這麼唯美,老子只能沖你扔臭雞蛋了。看來那近百個女妖都被這個變態相公折磨得半死不活,葬花淵——真是名不虛傳。我翻翻白眼,指了指上空的深潭:「上面吊著的女人也是大王的夫人吧?」
「小公主這次遠嫁葬花淵,嫁妝丫鬟樣樣齊備,讓本王省了不少心。」狂笑聲中,夜流冰話鋒一轉,道:「喜禮六天後舉行,請公主做好準備。」
我點點頭,心事重重:「依我看,那更像是一種離奇的妖術,催我們入夢,在夢中想起所有經歷的往事。日他奶奶的,等於剝光了給夜流冰看。你們不覺得嗎?夜流冰的眼睛和那個黑色的深潭,簡直一模一樣。」
「各位,昨晚睡得可好?」冰花里忽然映出了夜流冰的臉,帶著冰冷而神秘的笑容。
小公主善解人意地道:「牡丹、雪蓮、金盞、蝴蝶蘭,你們也坐下陪我一起用膳吧。」
「少爺,我們逃吧。」自從進了葬花淵,鼠公公每次開口便是這句話,我不客氣地踹了他一腳,湊近鹿芫,摸摸她的小腿,捏捏她的尖耳朵,無論我怎麼用力,她都沒反應。
我裝模作樣地捧著肚子,嗯了一聲:「可能是我的那個來了,有點腹痛,吃點當歸丸子調經止痛就會沒事的。」刻意仰頭,再次看了一眼黑色深潭。
「咯嚓是什麼意思?」
見到我留意的目光,夜流冰問道:「牡丹,你覺得她美嗎?」
夜流冰,你想玩貓捉老鼠,老子就陪你好好玩一場!看看誰是老鼠,誰才是貓!
小公主低低地嘆了口氣:「鹿芫死了嗎?」
不等小公主答話,夜流冰的臉一點點隱沒在冰花中。小公主喝退了狗尾巴,眾人面面相覷。海姬忍不住啐道:「瘋子!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花精牡丹多謝大王金口謬讚。」我裝腔作勢地對夜流冰盈盈一福,反正他也知道我瞎說,彼此心照不宣。
「這片百花坪,是我參照花田的景緻,特意為小公主栽種的。」夜流冰的聲音幽幽響起,一朵黑色冰花陰魂不散地出現在花桌上,冰花里的夜流冰道:「公主還滿意嗎?」
夜流冰面色一寒:「不識抬舉的賤貨,本王只好令她永遠醜陋地活下去。哈哈哈哈,希望你們不會像她一樣。」
「死?」夜流冰露出冷酷而迷人的笑容:「當然沒有,死人又怎麼會動呢?」
小公主定定神,答道:「多勞大王關懷,我休息得很好。」頓了頓,又道:「我想四處走走,不知大王能否應允?」
夜流冰的語聲帶著一種詭秘的邪氣,聽得我汗毛倒豎。但我不得不承認,鹿芫赤足拍打溪水的畫面美極了:明澈如珠的水花盈盈濺開,晶瑩如玉的小腳輕靈翻飛,宛如一雙雪白的小天鵝,展開翅膀,在碧波里嬉戲。
小公主冷冷地瞧著他,也不說話。狗尾巴訕訕地道:「您終於還是來了,看來鳶尾大將軍還沒有老糊塗。我早說過,花田應該和外族聯姻。」
狗尾巴面色一變,捂著臉,忍氣吞聲地道:「是,夫人,小的明白。」
喇叭形的禁界突然劇烈顫動,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慢慢撕開,藍煙急促向四周散開。小公主輕呼一聲:「有人試圖破開禁界,不能再說了。」
海姬、甘檸真、小公主圍在妝台邊,一眨不眨地盯著冰花。一問,誰也不清楚冰花是何時出現的。我不禁頭皮發麻,隨即想到,這可能是夜流冰特意玩的示威花招。
「就是割了他的小弟弟,讓他再也娶不了老婆!」我做了個刀切的手勢,跳到床上,大笑著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