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冊 夢潭鬥智
第六章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夜流冰依然沒有現身，妖怪們排成整齊的陣勢，直奔綉樓而來。每個妖怪手裡捧著各色禮盒，抬著禮箱，很快把四周圍得水泄不通。望著黑壓壓的一片妖怪，我的心不斷往下沉，怎麼回事？難道夜流冰把附近丘陵上的妖兵調來了？此時就算傻子也明白，夜流冰凶相畢露，是要全力對付我們了。
我鼻孔里哼了一聲：「面具妖怪不是說了嘛，夜流冰太自大，想憑一個人的力量玩死我們，老子這次就好好地玩玩他！」
大笑聲猛地在喜堂回蕩，一朵黑色的冰花鬼魅般出現在案上，紅燭爆出了一記明亮的燭花，妖艷的光澤在夜流冰臉上一閃而過：「本王姍姍來遲，請夫人恕罪。」
「明天就是大婚了，本王總算等到了這一天。」冰花里的夜流冰似笑非笑，漆黑的目光深不可測。
甘檸真掀起窗帘一角，凝視片刻，道：「從昨晚到現在，葬花淵里還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一個妖兵妖將駐紮。」
「因為夜流冰即使擊敗一個對手，也要選擇最完美的方式。」面具妖怪的話彷彿還在耳邊迴響。有這麼一個了解夜流冰弱點的盟友，明日之戰，幾乎勝券在握。我唯一擔心的，是面具妖怪過河拆橋，事後擺我們一道。
扯掉花裙，扔掉假髮，踢掉了繡花鞋，我直視夜流冰，撕裂的衣襟在風中翻飛，胸中的氣勢猶如千里山巒般騰起。
「花田是我們的家園，我們的一切。無數祖先長眠在那裡，也會有無數小花精出生在那裡。所有的花精都會為了保衛花田，而不惜一切。」她看著火紅的喜字，凄楚地笑了笑：「這就是我願意嫁給夜流冰的原因。」
「本王的婚禮夠排場吧？」夜流冰漆黑的眼睛里閃動著譏誚之色。
飛猴的出現在我們的預料中，如果夜流冰大婚連一個手下都不在場，也不近情理。按照事先約定，鼠公公和海姬率先迎了出去，我和甘檸真陪著小公主，等待拜洞房。
「誰像你呀，沒心沒肺地能睡能吃。對啦，你昨晚偷偷溜出去幹嗎？」海姬嬌嗔地問道。
鼠公公拚命點頭，我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暴栗：「日他奶奶的，沒一點長進。」
我們幾個齊齊變色，我勉強笑道：「大王的婚禮真夠隆重，請了這麼多貴客捧場。」
「有點不對勁。」甘檸真悄聲道，我也發覺了，飛猴們站的位置幾乎封鎖了整個喜堂，敲鑼打鼓的妖怪們更是堵住了大門。
「開棺！」夜流冰厲聲道，紫黑色的棺蓋被徐徐拉開，露出了昏迷不醒的鳩丹媚。「嗆嗆嗆」，妖怪們紛紛抽刀，幾十柄雪亮的刀鋒同時架在了鳩丹媚的脖子上。
小公主沒有答話。
「我從小就出生在花田，從來沒有去過外面的世界。幾乎所有的花精都是如此，生在花田
我腦中意念轉了幾回，強行冷靜下來，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硬幹只能自取滅亡，光是喜堂外的妖怪們便足以把我們搞個半死。如今之計，只有把賭注押在面具妖怪身上，相信他沒有出賣我們。以面具妖怪的老謀深算，見了葬花淵目前的架勢，一定會隨機應變，想辦法對我們施援手。畢竟沒有我們，他很難再找到刺殺夜流冰的更好機會了。
「明天本王大婚，相信有很多人會等不及的，包括本王在內。」夜流冰大笑。我也笑得很甜。
我笑嘻嘻地一福：「恭喜大王了。說句實話，奴婢們也等得心焦了。」據面具妖怪所說，夢潭是夜流冰用內丹煉化出來的妖器，所以我們夜探夢潭，即使他在睡夢裡，內丹也會感應，不可能毫無察覺。不過是想等我們明日婚禮時自動暴露，再一舉收拾我們。
風從喜堂輕輕穿過，小公主的紅蓋頭輕揚，霞冠邊沿垂下的瓔珞叮咚碰撞。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靜，一滴冷汗，從我的鬢角慢慢滾落。
如花看也不看我，冷冷地道：「急什麼？」臉上敷的白粉比磚厚，一說話就簌簌地掉。
其間，夜流冰藉助黑色冰花出現過一次。對於昨晚我們深入夢潭，他隻字不提，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只簡單詢問了婚事的籌備情況。我們自然虛與委蛇一番。
夜流冰微笑道：「多年前狗尾巴調戲夫人，背叛花田。因此本王將他處死，屍體奉還花田。相信從此以後，不會有花精再敢背叛花田了。這件聘禮，夫人覺得滿意嗎？」
小公主足尖一點，飄然落到夜流冰身前，回望著我，滿頭的珠翠微微顫抖：「為了保護花田，我可以付出一切。你猜得沒錯，是我把一切告訴了夜流冰。」
我忽然意識到，被楚度傷害，靠著龍鯨殘喘活下去的師父，有多麼的堅強。
曙色染白窗帷的時候，我就一骨碌爬起來，心情既緊張又興奮。一晚上當然沒睡熟，還在亥時偷偷溜出去了一會。把今天的作戰計劃想了無數遍，我又擔心面具妖怪中途變卦，腦子亂成了一鍋粥。
我暗地裡鬆了口氣，夜流冰既然現出真身，我們未必沒有機會和他一搏。
我心頭一震，怎麼來了那麼多妖怪？雖說是慶賀婚禮，人數也太多了點。
「來到葬花淵的第一天，我就決定這樣做了。」小公主平靜地道，聲音柔嫩得像是藍色的鳶尾花瓣：「夢潭泄漏了刺殺計劃，加上附近幾千駐守的妖兵，刺殺夜流冰的可能性變得微乎其微。我並不怕死，但我不能讓我的族人冒險，也不可以讓花田毀於戰火。所以我暗中通過狗尾巴，找上了夜流冰，和他定下秘密協議。
夜流冰微微一愕，隨即面色驟變，厲聲道：「你對她們做了什麼？快住手！」
「天機不可泄漏。」我眨眨眼，一把揪住鼠公公：「你煩不煩啊！」他像沒頭蒼蠅似地在屋子裡亂轉，嘴裏念叨：「老天保佑，大吉大利。老天保佑，我活到一萬歲。」
莫非面具妖怪出賣了我們？和甘檸真、海姬、鼠公公面面相覷，我深吸一口氣，手心裏緊緊攥著恢復身形的花籽，準備拚命了。
「不礙事。」我胸有成綉地道。按照計劃，在夜流冰和小公主拜堂時，小公主突然昏倒，吸引夜流冰注意，我們趁機發動攻擊，突襲夜流冰。這當然只是虛掩聲勢的第一波佯攻，隨後我們邊戰邊逃，夜流冰自然不會放過我們。等我們逃到孫思妙住處，再故意脅持偽裝成師妹的面具妖怪。最後裝作不敵，讓夜流冰奪過人質，趁著混亂的局面，由面具妖怪發動致命一擊。
「第二件禮物，是送給你們幾個的。牡丹、雪蓮、金盞、蝴蝶蘭，本王也不會虧待你們幾個陪嫁的丫頭。」夜流冰對我陰陰一笑，揮揮手，兩排腰間佩刀的妖怪抬著一口沉香木大棺材，走進喜堂。
「哇靠，你起得比我還早啊。」我吐吐舌頭，拿起一瓶花蜜就喝，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干架。
「多謝大王成全。」隔了一會，小公主纖細的聲音從紅蓋頭裡傳了出來。
伸出手，我握住了海姬、鼠公公，目光相交，甘檸真對我淡淡一笑。
「我只能這麼做。」小公主低下頭，臉微微一紅。
鼠公公、海姬、甘檸真神色凝重，都不說話。我眼珠一轉。攔在棺材前：「啊呀大王，大吉大利。大喜的時候怎麼弄來一口棺材？也不怕倒了運？」
沉默了許久，我低聲道：「如果有一天，花田遭到侵犯，我將全力為你們而戰。」
怎麼辦？現在就翻臉動手？霎時，海姬、甘檸真、鼠公公三雙目光齊齊投向我。
輕輕一拍手掌，夜流冰柔聲道：「來人，給夫人送上本王的聘禮。」
至始至終，小公主沒有理睬過夜流冰。一直靜靜地站在角落裡，負手而立，凝視著牆上貼的大紅色「喜」字，清澈的眼睛里彷彿浮起了一片迷霧。關於面具妖怪和我們合作的計劃，我們自然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以後吧。」我聳聳肩，心中稍安。夜流冰是絕對無法容忍那些女妖被破壞的。一個變態般崇尚完美的妖怪，眼裡揉不進一點沙子。
夜流冰笑容一斂：「最後關頭，耗子總是自作聰明地以為可以逃脫貓的手掌，卻不知貓早就盯准了它，等著它自尋死路！」
「大王，吉
「牡丹你等不急了么？好戲才剛剛開場。」夜流冰的笑容冷得像冰，黑色的冰花迅速融化，夜流冰如同一個夢幻的影子飄出冰花，悄無聲息地落在案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們。
「夫人準備得怎麼樣了？」
局勢變得凶多吉少。面對近千個妖怪，我們四個想要刺殺夜流冰，可謂痴人說夢。我的心涼了半截，嘴裏發苦，為什麼？為什麼夜流冰會調動大軍來對付我們？一切來得太突然，我們連逃走都來不及。
「這是你的選擇，不用對我們解釋。」我忽然笑了笑，就像師父說的那樣，人的一生都在選擇。我們無法決定別人的選擇，只能挺起腰桿，把腰挺得筆直，挺得像一桿堅硬的標槍，學會面對。
「死並不可怕，就怕不死不活的受折磨。」夜流冰的眼神如同寒冰凝結。
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忽然響起，從窗戶望去，百來個妖怪穿著大紅袍，一路敲鑼打鼓放鞭炮，鬧哄哄地向綉樓走來。
形勢急轉直下，但我至少還能選擇，一切並非全在夜流冰的掌控中。憤懣恐懼的情緒像冰雪一點點消融，我的骨骼咯咯作響，身軀不斷漲大，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我要把你碎屍萬段，銼骨揚灰！」夜流冰的聲音彷彿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鮮紅色的新郎服像一團憤怒的烈焰，狂暴飛舞。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些女妖血脈裂開，鮮血正從毛孔里一滴滴滲出的恐怖景象。昨晚時我溜出去，就是對她們施展嗜血殘脈大法，給自己留一招殺手鐧。當初為逼出夜流冰的真身，我就想到了這個辦法。
「嘩啦啦」，窗外陡然響起翅膀拍打的聲音，接連不斷。我拉起窗帘一看，如花帶著飛猴紛紛飛來，落在了綉樓四周。飛猴們都穿上紅色的坎肩，戴著高翅紅帽子，樣子十分滑稽。
接下來幾個時辰，海姬、甘檸真都在暗自調息，養精蓄銳。只有我有說有笑，盡量緩和屋子裡凝重的氣氛。雖說事前我忐忑不安，但真的面臨這一刻，我反倒不慌了。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樂得放輕鬆。
通向綉樓的路上，忽然揚起了大片塵土。伴著一陣陣雷鳴般的嘶吼聲，一個個妖怪猙獰的面目在遠處浮現。
夜流冰搖搖頭：「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更別指望阿凡提和孫思妙了。如果你們逃走或反抗，我立刻殺掉鳩丹媚。」目光一掃恢複原形的海姬、甘檸真，異彩漣漣。
我憤怒地大吼一聲，藉機把花籽丟進嘴。果然是她出賣了我們！因為面具妖怪根本不知道我們的真正身份！除了把我們扮成花精的小公主泄密，夜流冰不可能知道我們是誰！
我們並肩而立。
「想到
沉默了許久，小公主低聲道：「謝謝。」
「花田很美，很安詳，像是一個色彩繽紛的搖籃。還記得去年我生日的時候，紫紅色的晚霞漫天，染艷了層層花海。風吹過，每一片花瓣都在舞蹈，每一個花精都在拍掌歌唱。在大家的笑聲中，我被一罐罐琥珀色的花蜜澆濕了全身，閃閃發亮。」
「我——明白。」
一代妖王的確有點氣度，不等我開條件，便主動釋放了鳩丹媚。鋼刀紛紛抽離，鳩丹媚蜷縮在棺材里，一動不動，昏迷不醒。
即使是出賣了我們，一說話容易臉紅的小公主，想必也是同樣的堅強吧。
幾個妖怪抬著一口雕花小木箱走了進來，放在小公主跟前。夜流冰大袖一拂，箱蓋呼地掀開，裏面居然是狗尾巴！他七竅流血，身軀僵硬，顯然死去多時了。
「放心吧，計劃萬無一失，不會出差錯連累花田的。」我安慰了小公主幾句。一旦除掉夜流冰，我們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她卻要繼續承受未知的壓力，我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她。
我嘆了口氣，魔主出世，花田的平靜生活被打破是遲早的事。
我狠狠地朝桌上的冰花吐了口唾沫：「我呸！吊什麼吊？不到最後，還不知道誰是老鼠誰是貓呢！」
夜流冰一定不會想到，他費儘力氣奪回的老婆會突然要了他的老命。而我們只要配合面具妖怪攻擊，隔絕援救夜流冰的手下即可。加上還有天狗潛伏在地道口，隨時躍出增援。面具妖怪定下的計策可謂周密之極。
第二天過得波瀾不驚。我們裝模作樣地準備著陪嫁的衣物，布置好新房，然後坐在閨房裡養精神，準備明天的華麗開戰。
喜堂就在綉樓的中廳，早已布置一新。大紅喜字貼在中堂，案上的兩根巨型紅燭閃爍著艷麗的光。飛猴們站滿了喜堂四周，目射凶光。如花面無表情，對小公主躬了躬身。
夜流冰的狂笑聲震耳欲聾。我默默地看著小公主，也不知是該恨她，還是可憐她，又或者應該對她生出幾分尊敬。
一邊倒的局勢開始變得微妙起來，默然許久，夜流冰冷冷笑了笑：「好，果然有一套，難怪蜃三郎他們奈何不了你。」一揮手：「放人。」
阿凡提？那個面具妖怪叫阿凡提？阿凡提不是魔剎天的妖王之一嗎？我不露聲色地沉思。夜流冰笑得十分得意，他一定希望欣賞到我痛苦抉擇的表情。
爆竹聲漸漸停息。
「林飛，甘檸真、海姬還有一個老鼠精，你們對本王這件禮物還滿意嗎？」在夜流冰的狂笑聲中，我好像一下子掉進了寒冷的冰窟。
小公主正坐在梳妝台前，穿著描金繡花百褶霞衣，對著鳳紋銅鏡，
我一頭霧水，夜流冰為什麼突然處死效忠他的狗尾巴？難道只為了討小公主歡心？事情越變越古怪，彷彿戲台的幕子拉開以後，原定的大戲劇情一下子全變了。我們只有冷眼旁觀，反正夜流冰一定會充分表演，像貓玩老鼠一般耍我們。
「吉時到了，大王該來了吧？」我嬌笑著問如花。
我要救出鳩丹媚！這是我的選擇。無論是生，是死，無論周圍有多少妖怪，無論我和鳩丹媚隔了多遠。這就是我的選擇！
「為了表示誠意，本王殺掉了狗尾巴。」夜流冰嘲弄地看著我：「林飛！水六郎他們一直在苦苦找你，沒想到你自投羅網來到魔剎天，讓我在魔主座下建了頭功！乖乖交出自在天地圖吧！能說會道的牡丹，我可以考慮讓你死得舒服一些！」
我一甩袖子，裝腔作勢地頻頻搖手：「啊呀，大吉大利。大喜前可別什麼活呀死呀的。大王的婚禮，一定生龍活虎，風光無限。」
「很美的一幕吧？放心，她們死不了，只要趕快止血就沒事了。」我停止施術，把散布出去的一絲氣息慢慢收回。這種妖術十分殘忍，萬不得已，我也不願傷害那些無辜的女妖，雖然她們生不如死。
「吉時已到。」小公主緩緩地道，放下丹蔻盒，拿起桌上的鳳冠戴好，再蒙上紅蓋頭，在我和甘檸真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出閨房。
「不可輕敵。」甘檸真肅然道：「記住我們事先商定好的，一旦失敗，能逃出幾個算幾個。」
她輕輕掀開了紅蓋頭，像是一朵美麗的鳶尾花緩緩綻放。
「我有還價的餘地，不相信的話，你可以看看。」我一掌輕拍自己的眉心，體內生出一絲冰涼的氣息，破眉而出，向葬花淵蔓延開。我小心翼翼地控制住這絲氣息，同時左臂化作利刃，在我的右手背上割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滴滴滲出。
「想要自在天的地圖，就用鳩丹媚來換！」剎那間，我恢復了鎮定。
慢慢扭過頭，我凝視著小公主，一言不發。
夜流冰奇怪地看著我，他當然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自殘。這種妖術名叫嗜血殘脈大法，先對目標施術，將自己體內的精氣融于對方體內，然後憑體內的精氣遙控目標。這樣即使將來遠隔萬里，也能傷殘對方。望著半空中的夢潭，我譏諷道：「新婚不能忘了舊愛，用你的內丹看一看，我想你一定很高興看到你的老婆們美妙的姿態。」
我裝聾作啞地收拾首飾盒，疊好陪嫁的新衣，權當沒聽見他的屁話。夜流冰無非是在用威嚇手段，給我們施加強大的心理壓力。可惜有了面具妖怪和孫思妙的相助，老子怎會是你爪底肆意玩弄的老鼠？
「是你。」我澀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