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冊 笑看生死
第一章 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是四位掌門自己的選擇，楚度也是光明正大將他們擊敗。十大名門的每一位掌門，都可以隨時為清虛天去死，這是我們的責任。」
拓拔峰豪笑一聲，迎向青年男子：「原來是護花流的小許掌門，有什麼事嗎？」
「聽說系思鎮上，駐紮了一個叫做『護花流』的秘道術小門派，和補天門交情菲淺，多年來為她們擋了不少狂蜂浪蝶的騷擾，也算是簪衣巷的一道門戶屏障了。」楚度手執竹傘，立在凄迷煙雨中，青衣淡得像暮秋的最後一縷碧色。
我一愣，這小子不是被拓拔峰制住了嗎，以他的實力，怎能這麼容易脫困？再看他身法，比先前快了一倍不止，掌勁沉渾柔和，遠勝和我交手的時候，顯然剛才故意藏起了大部分實力，連拓拔峰都被他瞞過了。
小許被迫后閃，脈經刀勢眼看將盡，倏然峰迴路轉，以一個圓悠悠劃過，斜斜劈出。這一刀，像是重重疊浪，永無盡頭。劈得小許連連閃躲，要不是不想傷他，早把他打殘了。
拓拔峰默然一會，道：「小許掌門和丁香愁掌門情分不淺吧，我想她也不願你做些無謂的事。你這份心意，她自然明白。」
小許嘴唇不停地哆嗦，一個字也說不出。拓拔峰沉聲道：「我會將你今日之事，轉告丁掌門。」
打得興起，我左掌生出剛硬的衝勁，右掌生出柔和的吸力，正是白雲澗的控鶴驅龍秘道術。那日在白雲澗，拓拔峰忙著埋葬司馬子凌一干人，我則摸上山頂，去找色胖子口中的春宮圖，無意中發現了白雲澗的秘道術秘笈。幾天修鍊下來，也有點心得。
整個過程猶如兔起鶻落，快得讓人透不過氣。一眨眼功夫，楚度便殺掉了百來個人。青袍飄飄，楚度倒飛回石拱橋。渾身冒出純青爐火，將碧綠的怪蟲燒成灰燼。
楚度微微一笑：「學得倒快，只是欠了幾分渾樸。」
拓拔峰默然無語，我心想小許一定和丁香愁有一腿，所以寧可不要命，也要保護自己的女人。不錯，很有老子的風範。
拓拔峰道：「原本有兩、三個小門派，風聞魔主大駕光臨，大概都跑光了。」
晚秋的小雨，寒涼清婉，像一片朦朦朧朧濕濕漉漉的水粉，在風中飄來盪去，把古鎮染成一團團水墨暈。
拓拔峰不露聲色：「清虛天也並非不食人間煙火，怎麼少得了衣食住行？許多小門派為了生存下去，也得做點買賣，何況這也算是一種修行。」
「嘩啦」一聲巨響，楚度一拳擊出，混沌甲御術！泥掌倒卷而回，緩緩鋪開，竟然重新化作了一座彎彎的石拱橋。一攤綠泥「啪嗒」摔落在橋上，變回了小許的模樣。他
小許忽然清嘯一聲，雙掌展開，猶如繽紛落英，眼花繚亂地拍向我。
拓拔峰道：「小許掌門說笑了。十大名門早已聯名告示，魔主拜會清虛天期間，任何人不得阻撓。你難道不清楚嗎？」
「我護花流的責任就是守護補天門。」小許冷冷地道：「大丈夫行事，只求無愧於心。轟轟烈烈地一戰，死便死了，總勝過了忍辱偷生！」厲視楚度，一字一頓：「請三位對出楹聯。」
我看出來了，這個護花流掌門是故意找茬，阻攔楚度入鎮。楚老妖何等地位，怎會聽從一個小掌門擺布，老老實實地對對子？雙方勢必動手惡戰。小許這麼做，多半是想報恩，為補天門拚死一擊楚度了。
小許向拓拔峰一禮，朗聲道：「請三位按照慣例，對出楹聯，才能進入系思鎮。否則，請你們繞道而行。」
楚度贊道：「短短兩個月，你已脫胎換骨，真正邁入一流高手的境界。」
拓拔峰道：「這和補天門有關了。補天門是清一色的女子門派，個個美女，才藝又佳，引來許多男人追求，搞得簪衣巷人山人海，雞飛狗跳，天天上演求愛痴情大戲。補天門不勝煩擾，索性立下規矩，在牌樓柱上題寫三幅上聯，能對出令她們滿意的下聯，才有資格進入簪衣巷，不然連這座系思鎮也進不去。」
「他們本來就不諳暗殺之道，只是拚死一搏罷了。護花流的秘道術過於方正，並不適合用來暗殺。清虛天中，只有補天門的補天秘道術合『暗』字的精意，是真正屬於刺客的秘道術。」
「心機倒是不小。」楚度冷笑一聲，從容轉身，一拳擊向小許。後者坦然迎上，任由楚度一拳擊中他的胸膛，炸開淋淋血水，濺得滿橋鮮紅斑斑。
再普通的一草一木，經過楚度之手，也化腐朽為神奇，充滿了清玄美妙的氣韻。在邁入天人感應前，我根本看不出其中的道道。現在看明白了，反而有些茫然若失。好比一條大江日夜奔騰，因不斷匯入的河流而變得壯闊時，突然望見了無邊無際的大海。
我正色道：「老楚你和我性子不同，使出來的法術自然有差異。你說我差了渾樸，我還說你差了一點靈動呢。」
「拓拔兄的破壞六字真訣果然奧妙無窮。」楚度深深地看了一眼小許，信步走上前方的石拱橋。
眼下，小許正好當我的試招對象，各種玄妙靈動的法術如同潮湧，奔流不息，把小許完全壓在了下風。無論是甲御術、秘道術還是妖術，都融入了我對道的領悟，和原先的法術似是似非。等到日後把所有的秘
楚度立在橋上，望著河中心一條漁船緩緩划來，似看出了神。恰好此時，橋對面走來五個挑擔的粗布漢子，擔子里的糯米棗泥糕香氣四溢。
楚度看也不看不斷逼近的小許，步伐忽曲忽彎，將五個挑擔的漢子一口氣擊斃，右袖拂出，捲住賣糖葫蘆的老頭咽喉，向外一抖，老頭喉頭標出一道血水，「撲通」掉河。
「穿過這座古鎮，向南一里，就是補天門的駐地——簪衣巷。」拓拔峰站在鎮口的牌樓下，敞開衣襟，任由濛濛細雨撲滿健壯的胸膛。
眼看泥橋要將我包裹，我忽地瞥見水面上自己的影子，心中靈光一閃，霎時，虛實互易，河上的倒影轉換成了真實的我！泥橋上只剩下一個暗淡的影子，一晃而逝。「啪啪」，我背仰在水面上，濺起漣漣水花，足尖一踩河面，我向前挺起腰，直衝上岸。
拓拔峰掠到小許身邊，輕輕握住他稀爛一團的手：「你有什麼遺願？」
「拓拔掌門是在威脅我嗎？」小許放聲大笑，笑聲充滿悲愴：「百萬年前，清虛天本來就沒什麼護花流，百萬年後，誰知護花流又在哪裡？天地之大，何處不可安身？北境之廣，何處不可埋骨？」
我心道這些天來，老子每晚加練，只睡兩、三個時辰，就連拉屎的時候，也在琢磨各種法術精要如何融會貫通，再加上拓拔峰這個知微高手的指點，不進步才怪。
「怪了，怎麼都沒有下聯？」我好奇地問道。
小許木然而立，拓拔峰對我使了個嘉許的眼色，道：「楚兄，這一拳像是出自你的手筆啊。」
「護花流的春泥護花秘道術倒是奇詭，居然把石橋變成了爛泥。」遙望楚度，墨綠色的泥漿漸漸將他淹沒。
「不……不必了。」小許勉強擠出幾個字：「她……只把我當作弟弟。」頭一歪，淚水滾滾，氣絕而亡。
最前頭的左側柱聯上題寫：「青山不舍雲辭去」，中間的左柱上聯為「一騎風塵，披星戴月，池邊洗劍波光寒」，後端則是「英雄末路，美人遲暮」。而三根右柱上空無一字。
拓拔峰面色微變，楚度忽地長笑：「護花流今日滅門於此！」左腳抬起，往下踏去。
我瞧著神色索寞的拓拔峰，在他內心深處，被苦苦壓抑的氣血，恐怕翻滾得更加洶湧激烈吧。
小許被控鶴驅龍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道拉扯，立刻失去平衡，左搖右晃。我越打越興奮，仰天長嘯一聲，腦海閃過楚度編做竹傘的手法，一拳翩
日他奶奶的，不識好歹的小子。我劈出脈經刀，金黃色的刀氣像一泓流水傾瀉。隨著對方的掌勢曼妙變幻，雖然只劈出一刀，卻似從不同的角度劈出了無數刀，把脈經刀的精要和我對水流的感悟完美互融。
楚度倏然身軀下沉，穿過橋面的裂洞，雙足踏上橋下漁舟的烏蓬。一張銀光閃閃的大網從蓬內抖出，撒向楚度。「嘶」，楚度左掌化刀，切開漁網，右拳眼花繚亂地擊出。「砰砰砰砰」，四條人影從舟內拋飛，摔進水裡，已變成了幾攤血肉模糊的爛泥。
厲嘯聲從身後響起，小許飛撲而來，雙掌拍出繚繞青氣，遙遙擊向楚度。
小許的雙掌距離楚度不足半尺。
「也許小許說得對。」拓拔峰沉默了一會，道：「轟轟烈烈地一戰，死便死了，總勝過了忍辱偷生。我們可以顧全大局，可以丟卒保帥，但他們不可以，他們有權自己選擇。」
「說得好！」拓拔峰大聲喝彩：「道本是不拘一格，因人而異，小兄弟這幾句話深得其中三昧。」
這時，泥漿巨掌伸展到楚度上空，再也無法合攏，像是被另一隻無形的巨掌扳住了。
拓拔峰面色微沉：「護花流打算被趕出清虛天嗎？」
「楚兄且慢。」拓拔峰身形一閃，擋在楚度身前。兩人氣勢甫接，身軀都微微一震。楚度手中的竹傘滴溜溜一轉，雨絲飛濺，靈幻閃爍，逼得拓拔峰向旁讓開。
拓拔峰的眼睛映在水波里，彷彿閃著光：「這是慷慨的氣血。清虛天可以亡，這股氣血不能斷。小兄弟，你我都是機變油滑的人，也許會覺得他們很傻。但我們不能，也沒有資格瞧不起他們。」
「你終於領悟了幾分依通。」拓拔峰欣慰地拍了拍我，望著滿河屍體，嘆道：「這些都是護花流的弟子。」
「賣糖葫蘆的老頭放出的綠蟲叫化石蟲，叮咬在石頭上，可以令石頭變軟，再配合春泥護花秘道術，確實威力奇特，防不勝防，可惜對楚度毫無用處。」
「護花流這一局暗殺布置得漏洞百出，死了沒什麼好奇怪的。」我不屑地道：「下著雨，老頭連糖葫蘆也不用紗布遮擋一下，哪裡像是做生意的？挑糕的漢子一步步走得如臨大敵，擺明心中有鬼。橋下埋伏的人殺氣外泄，根本是心浮氣躁。漁舟劃過來的時機不免巧了一些，河面上冒出的水泡也稍稍大了一點。這種爛透的殺局，連我也瞞不過
我對楚度嘲弄地擠擠眼：「魔主威名赫赫，人家虛宅以待嘛。」
「你可以攔住他們的，為什麼還讓這些人白白送死？」
「系——思——鎮。」我把頭頂上的殘荷葉往腦後一撥，望著深褐色的牌樓頂，慢慢念出上面模糊的字跡。牌樓不算高，由六根三丈長的石柱撐起，重脊翹檐，斗拱古雅，最特別的是石柱上分別題寫了三幅殘聯，都是只有上聯，沒有下聯。
「知音大叔，這些院子里住的都是修鍊門派？」我靠近宅院門，眼睛貼住門縫向內瞧。滿目蕭索，沒看到人，雜亂的黃葉堆積庭院。
「無謂？為了清虛天這三個字，為了大部分人可以苟且偷生，就要讓另一些人去送死，這才是無謂吧？音煞派的柳掌門死了，神通教的閻羅死了，步斗派的浮舟真人死了，白雲澗的司馬子凌也死了。明天，又要輪到丁掌門。比起清虛天數萬門派，千萬弟子，這些送死的人只是九牛一毛吧？但對他們的親人、朋友來說，失去的卻不僅僅是一條命，而是無法承重的生活！」
血水浸灑石橋，竟然變成了怪異的墨綠色，硬梆梆的石頭橋突然發軟、冒泡、膨脹，化作了粘糊糊，厚稠稠，濕膩膩的爛泥橋。剎那間，我的雙腳像是被橋黏住了，動也動不了。碧綠的泥橋像一隻巨掌急速合攏，小許臉上露出奇詭的笑容，身軀也化成一團濕軟的泥漿，纏上了楚度。
橋面轟地崩碎，裂開一個大洞。與此同時，兩柄長槍如同兩條毒蛇從橋下向上刺來，槍尖閃爍著綠油油的暗光，剛好與楚度左腳相觸。一記沉鬱的悶雷聲響起，兩柄長槍寸寸斷碎，橋下傳來短促的慘叫，大片血花浮出水面。
小許憤然躍起，又向這裏撲來，拓拔峰一個大步，已搶到他面前，手掌按在小許肩上，重如千鈞，壓得他動彈不得，側首對楚度道：「小許自不量力，讓楚兄見笑了。」
楚度搖頭：「拓拔兄這話說錯了。人之一生，總要做一些自不量力的事，方有意義。」
楚度並不罷手，掠上河面，雙拳不停頓地擊向河水。慘叫聲尖銳，短促，此起彼伏，彷彿剛冒頭，又被人用力按了下去。一團團鮮血從河裡炸開，不一會，近百具身穿水靠的屍體陸續浮上來。
「這和補天門無關。」小許不為所動：「守護此鎮，是護花流的事，請三位對出楹聯。」
挑擔的漢子們向楚度疾沖，扁擔舞得像旋風。賣糖葫蘆的老頭雙目精光四射，草棒脫手擲向楚度。糖葫蘆炸開，飛出一隻只碧綠色
我們漫步走進鎮子。古鎮里十分寧靜，路上人煙稀少，石板路水淋淋地發光。兩旁遍植楊柳，院落毗連，屋頂一排排黝黑的瓦片被雨打得淅淅瀝瀝。
拳頭忽圓忽尖忽鈍忽扁，在半空不斷變化形狀、軌跡。「砰」的一聲，落在小許左肩，打得他一個趔趄。我笑嘻嘻地道：「你連我也打不過，還想螳臂當車，和老楚交手嗎？」暗示他快快躲開，別再做無謂的犧牲了。
「只要是熱血，就永遠高貴，絕不容任何人踐踏！」
我瞧瞧拓拔峰為難的神情，靈機一動：「殺雞不用宰牛刀，老楚，讓我替你打發這傻小子。」不等楚度開口，飛速沖向小許，一拳擊出，在半空陀螺般旋轉。
拓拔峰嘆息：「若是補天門的掌教丁香愁在此，也會讓你們退下。這原本就是清虛天十大名門的共同決定，補天門並沒有任何異議。」
一抹翠綠的傘影，映上楚度白潔的高額，他似笑非笑：「拓拔兄邁入知微之境，想一試身手么？」
這把竹傘，是楚度折下路邊的篁竹，用竹衣竹片隨手編製出來的。傘形清雅流暢，渾然天成，細看，又好像不是傘，依然是那一根迎風展葉，生機勃勃的翠竹。
楚度淡淡一哂：「小小對聯，不值一提。只是楚某生平，不喜被人勉強。既然你想為補天門盡一份心意，我就成全你。」執傘向小許走去。
橋中央，擺著一個小攤，攤主是一個滿面風霜的老頭，蹲在地上，眯眼打盹，手裡拿了一根長長的草棒，上面插滿了一串串紅艷艷的糖葫蘆。我心中一動，目光暗暗四下里一掃，頗有深意地問道：「知音大叔，清虛天怎麼也有小攤販？」
拓拔峰訝然道：「想不到楚兄也有一份輕狂衝動的少年情懷。」鬆開小許，後者僵立不動，如同泥塑木偶一般，圓瞪的雙目充滿了怒火。
「三位止步。」凄風細雨里，遠遠走來一個藍袍散發的青年男子，攔住了我們。他面目英俊，氣宇軒昂，一條雪白的絲巾環系額頭，更添幾分風流。
拐過彎，一座彎月形的石拱橋出現在前方，橋下流水悠悠，蒙蒙雨絲盪出一個個漣漪。
小許神色昂然：「昔日，護花流的開派祖師深受補天門大恩，所以立誓為她們世代守護。多年來，我護花流弟子恪守誓言，不敢絲毫違背。縱然是號令清虛天的十大名門，也不能更改，還望拓拔掌門見諒了。」
「這是護花流的春泥護花秘道術，也是與敵偕亡，玉石俱焚的一擊。」拓拔峰嘆道，雙足震開捲動的綠泥漿，輕鬆躍起，落向對岸。
十一月初三，晨時。
漁舟慢悠悠地駛近半月形的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