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十三冊 笑看生死

第八章 走為上策

第十三冊 笑看生死

第八章 走為上策

「楚兄,我們又見面了。」庄夢跨前一步,用十分明顯的嘲弄目光看著楚度:「星谷一戰,多謝楚兄手下留情了。」
琵琶聲鏗鏘鳴動,宛如金戈鐵馬,廣漠蠻荒,充滿了雄壯悲涼,慷慨激昂。
「琮琮!」海上的琵琶聲驟然密集,幾番裂石穿金的輪指過後,如同銀瓶乍破,水漿迸裂。一個音比一個音急,一個音比一個音烈,一個音比一個音刺耳,聽得人心悸神搖,意驚膽顫。一顆心彷彿被這急驟的琵琶聲緊緊纏住,忽上忽下,喘不過氣來。
然而庄夢從頭到尾都是在演戲!他很清楚自己不是楚度的對手,同時也了解楚度過於自信的性格。於是,他讓星谷一戰按照楚度的預想發生。甚至故意耍出讓楚度能夠看破的計謀,用來掩飾最後的詐死之計,玩了一個漂亮的計中計。他一直暗藏餘力,並藉助星宿大陣,從楚度的花法里逃出生天。
一陣隱隱約約的琵琶聲,突然從遠處傳了過來。海面上,一葉扁舟乘風破浪,駛向拓拔峰的小船。舟頭,立著一個姿容迤邐、丰神清皎的貴公子,懷抱琵琶,慷然而奏。
扁舟緩緩靠岸,公子櫻洒然上島,風度優雅地欠了欠身,對楚度道:「魔主一路勢如破竹,盡挑清虛天九大名門。今日擊敗拓拔兄,威名必將更上層樓,震懾北境。」又對我笑了笑,溫和地道:「林飛兄,好久不見了。」
「憑我本心,以抗天命。」楚度對庄夢淡淡一笑。眼神彷彿穿越了遙遙天壑,望向魔剎天的天空。
楚度的臉色也變了。
苦笑一聲,我同情地看著楚度。從未一敗的魔主,其實已經敗了,敗在了庄夢天衣無縫的智謀棋局之下。拓拔峰也是清楚這個局的,只是雙方勢不兩立,為了清虛天,他只好放下對楚度的惺惺相惜,絕口不提。
公子櫻又道:「只是碧落賦被稱作北境仙境。」目光緩緩掃過一片狼藉、四分五裂的破壞島,淺笑道:「若是被你我一戰,破壞成這副樣子,我恐怕難以向歷代祖師交代。」
公子櫻不急不緩地道:「我打算在此憑弔亡友,為拓拔峰守靈數日,不如還是選在破壞島一決生死,魔主意下如何?」
我嘆了一口氣。楚度心中的情緒,恐怕比波濤翻滾得更激烈吧。英雄未路啊,完全被庄夢吃得死死的。悄悄地,我又向岸邊進了一步。
哇靠,話說得真漂亮,我暗暗豎起中指,表示鄙視。先前怎麼也不見他阻止?現在倒來插一腳。清虛天第一人,嘿嘿,果然夠陰險!
哪怕是死,哪怕是壯志未酬,他也要和庄夢一戰!他的腰桿不會向任何人折倒,他不會為了征服而屈服,他不會為了目的而改變!
庄夢之所以提出打賭,是為了再次打擊楚度的心志。因為他吃准了楚度這樣的人是不會逞匹夫之勇的。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才是一代魔主是正確的選擇。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不再遲疑,趁楚度躊躇不定,我猛竄起,撲通一聲,跳入大海。
隨意向海灘邊走了一步,我笑嘻嘻地對庄夢道:「我不是活見鬼了吧?庄掌門從黃泉天觀光回來了?」
我心頭一震,胸口像是堵上了一塊巨石。我一下子明白了,楚度終於定下決心,要和庄夢一戰!
庄夢目光一閃,詫然道:「難道你認為庄某已經死了?星谷一戰,未分勝負,庄某怎麼可能去黃泉天報到呢?」
哀傷的琵琶聲,越發聽得人心情低落,痛苦傷懷。楚度手撫胸口,嘴角微微抽搐,表情越來越晦暗。
楚兄冷眼旁觀,也不說話。這時,我已經站在了海灘邊緣,冰涼的海水撲上我的腳面,只要縱身一躍,我便可跳入茫茫大海。
「公子櫻!」我震驚地大叫,隨後,我像被毒針猛扎了一下跳起來。在舟尾,盤膝端坐著一個羽扇綸巾,氣質瀟洒的中年男子,那個該灰飛煙滅的庄夢!
然後他再也不看我一眼,風蕭蕭,波水寒,楚度孤獨的背影映在夜色中,顯得如此悲愴。
我恍然大悟,這一切,是清虛天早就設計好了的。而庄夢的詐死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星谷一戰,庄夢事先做好了詐死的安排。一開始刻意以明顯的姿態示弱,到後來突然發動星宿大陣的死局困住楚度,都使楚度誤以為對方已經施展了所有伎倆,再也不留任何餘力。
庄夢真的沒死!我一時呆若木雞,日他奶奶的,難怪我沒有找到黃泉扇,難怪拓拔峰對庄夢的死毫不在意,難怪看不見庄夢的屍體,我內心覺得隱隱不安,原來他根本就沒死!
琵琶聲越來越沉重失落,楚度的面色也越來越灰敗。「哇」,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目光渙散。公子櫻兵不刃血,三輪琵琶聲,無不暗合楚度心態,巧妙催動他激蕩不寧的情緒,逼他吐血加傷!
白天還龍精虎猛的知音大叔,傍晚已變成了冰涼的屍體。
「你還是不明白,殺人並不一定需要法術。」想起庄夢的話,我舔了舔苦澀的嘴唇,心中生出強烈的忌憚。這個人心智太厲害了,把楚度都玩得團團轉。誰能相信,三輪琵琶聲可以令北境第一高手吐血?最倒霉的莫過於這樣可怕的人還想殺我。
「在北境的靈寶天,有一種奇特的石頭,叫做磐石。」神識里,驀地響起螭激動的聲音:「這是一種稜角尖銳,很硬很臭的石頭。無論你怎麼打磨,都不能磨掉它的鋒芒的稜角,千萬年前,它是這個樣子,千萬年後,它還是這個樣子。」
楚度沉默了一會,森然道:「你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永不改變么?」我喃喃自語,磐石還真有點像楚度呢。我忽然有些了解,拓拔峰為什麼會敗給楚度了。
我忽然覺得,這也許只是一個枕在濤聲里的夢。夢醒后,那個龍行虎步、意態豪邁的知音大叔會突然坐起身,對我哈哈大笑,或是重重地拍我的肩膀,沖我擠眉弄眼。
所以楚度破陣而出,以花法擊斃庄夢,變得順理成章,也不會對庄夢的死產生懷疑。
海水拍打岸邊,雪白的浪花漫過楚度的雙足。他木然而立,望著破壞島門人將拓拔峰的屍體抬起,放進一艘烏篷小船,再推向大海。
哇靠,他竟然還沒死!我喉頭髮干,用力揉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白日撞鬼。
瞧了瞧楚度的神色,庄夢眼中閃過一絲譏諷:「莫非楚兄怕了?也罷,我還是躬送楚兄離島,擇日再來吧。」
而楚度只有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
庄夢道:「要是楚兄想在今天繼續你我未了的一戰,庄夢願意奉陪。不過,以楚兄目前的狀況,怕是死也不肯說出口了!哈哈哈!」仰天長笑,意態狷狂。
事後,庄夢還可以佔住理,畢竟是楚度自己先離開了星谷。楚度主動退戰,當然和庄楚無關。如果楚度聲稱對手打到一半突然消失,所以認為對方斃命的話,只會成為北境的笑柄。我相信星谷一戰,楚度奈何不了庄夢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北境,轟動天下,無疑重重打擊了楚度無敵的聲名。
我聳聳肩,弔兒郎當地回了個招呼,眼角餘光暗暗打量庄夢。他站在公子櫻身後,意態悠閑,輕搖羽扇,臉上浮出神秘莫測的笑容。
以庄夢的機智、法術,楚度即使強行施展月法,恐怕也只能落得一個玉石俱焚的結局。何況庄夢精擅陣法,再來一次遁走,楚度根本沒轍。
楚度眼角微跳,半晌,冷冷地道:「不知庄掌門是否相信,楚某今日就算斃命於此,也有將你擊殺的把握。」
「你要怎樣?」楚度生硬地打斷了公子櫻的話。
「厲害啊,殺人不用刀!」我喃喃自語。絲絲入扣,一環扣著一環的狠辣手段,鐵定出自庄夢的腦袋。
楚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平的心境,再聽聽這不平的琵琶聲,心情被催得更亂了。
他應該在星宿大陣裡布置了逃遁的陣門。
楚度面色微變,庄夢忙道:「楚兄不要誤會,在你和公子櫻決戰之前,絕對無人敢來打擾魔主。」
庄夢這麼說,逼得楚度不得不考慮打賭失敗的後果。以楚度的身份,怎麼可能磕頭拜祭?那就再也沒臉來清虛天了。
此時此刻,正是逃跑的絕佳機會。
楚度一言不發地看著公子櫻,後者也不多說什麼,彬彬有禮地向破壞島的門人問好,彷彿楚度不存在一樣。這對楚度又是一種折磨,讓他因為猜不透公子櫻的目的而心神更亂。
波濤翻湧,小船時隱時現,漸漸遠去。冷風嗚咽,暮色下,灰暗的海天茫茫一色。
「今天——」楚度忽然目光投向我,許久,柔聲道:「是阿蘿的生日。」
靜靜地望著楚度,公子櫻的眼神像是在海上浮起寒霧,飄了又去。
聽了我的話,楚度神色不斷變幻,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和拓拔峰一戰,受了很重的傷,精氣神降到了最低點。突然瞥見公子櫻這樣的強敵出現,難免心情激蕩,情緒不安。再目睹庄夢死而重生,信心遭到強烈打擊,心理的防線怕是失守了大半。
偏偏楚度只能吃上這個啞巴虧,因為公子櫻的琵琶曲,是堂堂正正悼念拓拔峰的哀樂,沒有任何攻擊楚度的痕迹。而這個不得不吃的啞巴虧,又會再一次讓楚度胸中鬱結難舒。
他終究不是神。
楚度的瞳孔一縮。
庄夢欣然道:「這樣也好,省得楚兄重傷之身,還要長途奔波。我立刻派人封鎖全島,不讓任何人打擾兩位,楚兄也可在島上養傷。」聽口氣,似要楚度也留在破壞島上,直到決戰。
「庄掌門未免太趁人之危了。」公子櫻清越的聲音悠悠傳來,翩然走到楚度和庄夢之間,公子櫻溫文爾雅地道:「魔主受了重傷,怎能再戰?魔主同意,我也不能允許庄掌門做出這樣有辱清虛天名門聲譽的事。」
公子櫻接著道:「魔主投下戰帖,我本應該在碧落賦恭候,只是心懸拓拔兄的安危,才前來破壞島一觀,希望魔主不會出什麼誤會。」
「公子櫻來幹什麼?不會幹出落井下石這種不要臉的事吧?」我疑惑地道,如果公子櫻選這個時候殺楚度,又布下重兵埋伏的話,就算楚度叫來四大妖王,也是凶多吉少。
哇靠,裝得真像!不過老子也要利用你打壓楚度,方便逃跑,暫時配合你一下。我「哦」了一聲,恍然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望著翻湧的茫茫海潮,楚度長時間地沉默。浪頭轟然打在礁石上,激濺起瓊雪碎玉。
庄夢配合得天衣無縫,嘆道:「的確是我一時考慮不周,那就等楚兄傷勢恢復后再說吧。」
拜過拓拔峰,公子櫻的扁舟向破壞島疾駛而來。琵琶聲再一變,音節冗長陰晦,死氣沉沉,一記記又低又重的音調,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充滿了絕望的情緒。彷彿楚霸王深陷十面埋伏,生路斷絕;又似獨睡在灰暗的重重冷宮中,耳畔儘是別殿的簫鼓。
我心知這又是庄夢設下的一個兩難之局,如果楚度選擇離島,等於示弱膽怯。但養傷期間,有公子櫻和庄夢在邊上,楚度又怎麼會過得安穩?哪怕庄夢什麼手段也不耍,楚度也會疑神疑鬼,心緒茫亂。
不用瞧,我也知道楚度的臉色有多難看。庄夢故意擺出小人姿態,無非是想激怒楚度,在他心理的傷口再撒上把鹽。這個智計無雙的人,正一步一步,死追狠打,不給楚度任何喘息的機會。
庄夢莞爾:「楚兄這份自信,永遠都令人欽佩。不如我和你打個賭,楚兄今日要是能殺了我,我可以代表整個清虛天向你臣服;要是殺不了,我也不為難楚兄,只要你在每一位被殺的名門掌教墓前,磕幾個頭拜祭一下。」
庄夢愣了一下,神色微變。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楚度決心打這個賭了。誰也不清楚,楚度還有多少潛力;誰也不知道,庄夢還有多少手段。雙方這一戰,都沒有把握。
庄夢似笑非笑:「當日楚兄半途抽身離去,我也覺得有些奇怪呢。」
海面上,公子櫻的扁舟已經靠上了拓拔峰的烏蓬船。對著拓拔峰的屍體,公子櫻和庄夢齊齊跪倒,拜了三拜。而公子櫻的手按弦不停,樂聲轉為悲哀悱惻,沉鬱傷怨,似在悼亡故人,涕淚滿襟。
緊扣庄夢詐死一環,是今日楚度和拓拔峰兩個知微高手的決戰。即使楚度能活下來,也是慘勝,氣勢處於最弱的低谷。公子櫻與庄夢聯袂而來,如同雪上加霜,對楚度的精神加以重擊,大大影響了他的心境。特別是庄夢沒死,還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事實,這足以困擾楚度多日,甚至令他信心崩潰。一個不敗的人,一個絕對自信、掌控一切的人,一旦受到挫敗,往往比常人更不堪。
楚度的花法雖然殺人無形,但斗轉星移和星宿大陣本來就是生死轉換的妙法,再加上庄夢是精通魂魄之術的玄師,裝死騙過楚度並非難事。龍蝶、格格巫,別人不也以為他們死了嗎?
然而這個夢終究沒有醒來的時候。
以這樣的糟糕狀態,楚度又如何在短短的半個月里調整過來,迎戰清虛天的第一高手公子櫻?何況公子櫻和庄夢今日現身,一定還有另外的手段!
可他偏偏算錯了。威懾北境的魔主,同樣有一股輕狂不折的氣血!也許,只因為楚度也是一個聰明的傻子。
我忽然心中一動,也許不用等楚度和公子櫻決戰,老子就能溜之大吉。暗暗觀察島周圍的地勢,我腦中意念飛轉,楚度受了重傷,神志浮沉不安,又要應付庄夢和公子櫻,哪裡還有功夫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