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十八冊 自在迷圖

第五章 我之天道

第十八冊 自在迷圖

第五章 我之天道

楚度與公子櫻對視一眼,前者略一沉吟,昂然作答:「險峰擋道,斬!」
楚度反擊道:「此言差矣。若是萬事遵循天道,豈不受困其中,何來突破?何況一山更比一山高,對楚某而言,人生哪有什麼頂峰呢?」
楚度長嘯一聲,青衫如同風帆鼓起,獵獵作響。公子櫻緩緩抽出一點黛眉刀,一縷清光飄忽不定,忽隱忽現。眼看他們就要強行破門,天空猛然響起渾厚的喝問:「前路險峰擋道,何應?」
而他們之前之所以在路上等我,說穿了,無非是利用這幾個時晨調養生息,令精氣神臻至最佳巔峰,方便迎戰而已。
無顏盯著梵摩的一舉一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楚度傲然道:「梵長老,你有你的思量,楚某也有自己的想法,誰也改變不了。」
梵摩笑了笑:「不敢相瞞,我是藉助觀涯台孕育多年的天地靈氣,才沒有在魔主手下吃了虧。魔主的法力已快臻至知微巔峰,天下除了不知所蹤的晏采子,再無人能與尊駕爭鋒。」
「險峰擋道,魔主斬山而入,氣勢無雙,然能斬斷天地否?櫻掌門繞山而行,智者所為,只是繞來繞去,怕反倒偏離了原先要走的路。無顏公子知難而退,難道不知局勢不由人,退無可退的道理?林公子視險峰為通途的豪氣固然可嘉,但何嘗不是盲目?而通途又怎見得不是另一種險峰?」柔和的聲音再次響起,話鋒直指我們四人回答山門偈問時的弊漏,毫不留情地將了我們一軍。然而,儘管他言辭凌厲,語氣卻不慍不火,彷彿誠意探討,使人生不出半點反感。
梵摩低嘆一聲:「魔主被譽為當今北境的第一高手,果然盛名無虛,我自愧不如。」
「恭迎四位進入菩提內院。」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語聲淡泊祥和,洗凈鉛華,彷彿從浩瀚的虛空遙遙傳來,在耳畔環繞不去。
楚度的闖關,憑藉的是橫掃一切的法力,在絕對的力量下衝破禁制。正像他所說的——神擋殺神,天阻斬天。這是他的道,君臨天下,所向披靡,是一種尋找生命出口的強勢。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身心倏然臻至一個微妙明透的境地,彷彿掙脫了所有的羈絆,無拘無束,暢遊天地。花木漸漸朦朧,人聲慢慢消寂,庭院彷彿變成了拋在背後的影子,越來越淡,消失無蹤。
盤坐在日月星辰的浮雕中,他平凡的身姿變得光芒四射,宛如一顆璀璨星辰冉冉升起,在浩瀚蒼穹中運轉不息:「魔主,請。」
公子櫻洒然道:「險峰擋道,不如繞著走。」
楚度默然片刻,昂然道:「拓拔兄的摯友因我而死,清虛天各大掌門幾乎被楚某屠戮一凈,他早已心存死志,豈肯苟活?楚某了解他的心愿,敬佩他的為人,所以決戰時斷不會手下留情,否則便是羞辱了英雄。」
「六個時辰?」我一愣,適才心無旁騖地向外走,渾然不覺時光流逝。只是楚度和公子櫻怎會有閒情逸緻,甘願浪費幾個時辰等我?
楚度沉吟不語。
整座庭院一下子清晰起來,每一處景緻投入我的心靈,洞若觀火,細緻入微。如同深夜的大海透出了光亮,平靜的水面下,翻湧出重重澎湃的激流,連浪花上的鱗紋也不曾遺漏。
我微微一笑,吉祥天、魔剎天、清虛天的正式交火,以別開生面的論道方式開始了。
花木的陰影浸涼我的腳步,我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哪怕距離不曾拉遠,仍然沒有半點猶豫。
小路兩側,時而鸞鳳在樹叢中清鳴,時而裊裊煙雲從山腰升騰,環繞的山水像一幅幅古秀清奇的扇面,向我們層層綻開。
梵摩澀聲道:「即使北境有朝一日壞空毀滅,也該是天道自然運行的結果,而非人為強行破壞。」
沒過多久,楚度冷哼一聲,徑直向前。這也是迫不得已,否則僵持下去,即使到時菩提內院主動打開山門,楚度和公子櫻在氣勢上已輸了一截。
楚度長嘆一聲:「便是與破壞島島主拓拔峰相處的時日。唉,三人亭。」語氣出現了難得的唏噓。
山影轟鳴下落,要將我吞沒。一道靈光閃過腦海,我急急喝道:「道心所指,處處通途,又哪裡來的險峰?」
他神情躊躇:「此舉過於消耗法力,勢必折損你我二人的銳氣。何況,硬闖未必是良策,反落了下乘,應該還有其它的法子。」
我微微一怔,無顏低聲道:「果然是『山門偈問』。看來《野趣幽秘》記載得沒錯。」對我解釋道,「『山門偈問』是菩提院最古老的論道儀式,山門提出關於道的疑問,來客只要作答,山門即會現出通道。以往的蓮華會,菩提院從不曾開啟這個儀式,如今為楚度、公子櫻破例了。」
剎那間,一道光華萬丈的紅蓮之橋從前方延伸出去,曲折盤旋而上,沒入天際。楚度、公子櫻、無顏的身影前後出現在橋上。
我頓時明了兩人患得患失的心情。
梵摩道:「自從昔日蓮華會,清虛天的晏采子道友連闖三關,進入菩提內院之後,觀涯台已多年不曾有貴客踏足了。今日見到各位,方知江山代有才人出,梵某心中不勝歡喜。」
梵摩不解地問道:「既然如此,魔主與拓拔峰一戰為何不手下留情?」
「即然不知,又怎能妄言,以魚目混珠?」對方心平氣和地應對楚度的挑釁,「黃鸝長老,快請四位貴賓入觀涯台一敘。」
步入高台,浩浩蕩蕩的雲霧升騰起伏,猶如浪濤圍住了孤島。台角懸挂黃鐘大呂,鍾上雕刻著雄奇秀麗的山脈峰巒,隨著悠長的鐘聲,山峰閃耀出千萬條瑞氣霞輝。高台周邊浮動著無數繁複奇妙的符咒古文,色紋斑斕,如河流一般游淌不停。中央以絢麗的奇石異珠鑲嵌出星辰日月,熠熠生輝。看久了,星辰彷彿在隱隱轉動,日月交替升落,氣象萬千,神妙無比。
庭院是一座縮小了的天地囚籠,道是一把打開鎖的鑰匙。
這麼一來,三方最後在菩提內院的會面,才是短兵相接,正面交擊的第一戰。比起楚度、公子櫻一路奔波闖關,勞心勞力,菩提院首座長老以逸待勞,無疑賺了便宜。而絕頂高手相爭,不僅僅取決於法力高下、法術巧妙,精、氣、神的狀態、心理上的微妙差別也會影響戰局,因此公子櫻才會猶豫,是否要硬闖破門。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與菩提院首座長老正式「過招」前,楚度、公子櫻不願多耗精力。
我侃侃而談:「道是高雅清玄?再美的花草也是從泥土裡長出來的。求道追仙是慾望,吃飽穿暖是慾望,爭權奪利也是慾望。只要是人心,就會有七情六慾,無論是知微高人,還是乞丐富翁,誰能免俗?沒有慾望,就不會有什麼法術高手;沒有慾望,羅生天至今還是一片汪洋湖沼,哪來千萬座白玉橋樑?沒有慾望,盲豚鼠永遠是盲豚鼠,無法跋山涉水,化成美麗神奇的浪生獸。」
直到話音入耳,我才看見此人。他的眼神純凈、質樸,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起伏。彷彿他原本是青銅台上的一顆星辰,璀璨流爍,是以無從察覺。如今突然蛻落了光芒,化為凡人現身。
梵摩道:「此乃吉祥天的特產——雲水露華,有補氣歸元的功效,諸位不妨一嘗。」舉起杯盞,向楚度示意,「我不理俗事多年,近來常聽說魔剎天出了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魔頭,還以為尊駕沉迷權勢,心狠手辣。呵呵,傳言果然不可盡信。聽魔主剛才言語,當知為人胸襟。這一杯,敬魔主,敬拓拔島主。」
其實人的一生便是在尋找出口。
楚度道:「豈不聞事在人為?對楚某而言,天道即是人道。」
「原來這就是菩提內院。」我驚嘆道,的確氣勢恢弘,不同凡響。四周傳來悠遠的鐘鳴,似一聲接著一聲,連綿不盡;又像千萬聲匯聚成一個亘古不變的音,響徹在過去、未來的時空中。
就這樣,向外走,一直走下去。不用擔心走不到出口,我的心比囚籠更廣闊。
梵摩閉目不語,許久后展顏一笑:「求道之心,原本就該堅定不移。若是魔主不覺得在觀涯台上比試吃虧的話,我當與魔主一戰。」
楚度冷冷一哂,舉首直視紅蓮之橋的另一頭:「依首座長老所言,險峰擋道,何應?」
「你不會明白的。」無顏默默搖頭,過了一會道:「若有一天,你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我定會全力相助。」
楚度靜靜地看了我一會,道:「征服北境,我求的是道,而非名利權勢。你——不懂。」
「梵長老太客氣了。閣下的法術奇玄異常,楚某也琢磨不透。真箇較技的話,楚某沒有必勝的把握。」得到吉祥天最高掌權者的金口讚譽,楚度的神色不由緩和下來,梵摩那樣的身份說出來的話,無疑坐實了楚度天下第一高手的名頭。
「豈不聞先破后立?」楚度眼中閃過一絲譏嘲之色:「吉祥天操控北境億萬年,也算是『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梵長老的這番妙理原來是對人不對己的。」
梵摩嘆息一聲:「既然魔主心意已絕,我也不再多勸。只是吉祥天斷然不會坐視北境紛亂,天刑宮必當傾盡全力阻止尊駕。」
到後來,完全分不清什麼是山,什麼是天。山天一色,渺渺漫漫。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在山勢驚人的威壓下,我彷彿只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隨時會被粘得粉碎,還生不出任何抗拒的念頭。
他說破觀涯台的優勢,明言自己不如楚度,坦陳的風範極易贏得人的好感。然而,話語里暗喻公子櫻比起楚度還是稍差一點,又有挑唆雙方矛盾之嫌。我暗想,這個首座長老不是迂腐的老學究,就是一個善於偽裝的大奸大惡之徒。
楚度、公子櫻都察覺出了異樣,凝望上空,久久出神,連無顏也仰頭多瞅了幾眼。
「前路險峰擋道,何應?」
無顏插口道:「我倒覺得林飛這話說得實在。來,小子,我敬你一杯。」舉杯對我一笑。
凝視著手中的杯盞,楚度緩緩地道:「凡是闖過三關,進入菩提院的客人,便可向吉祥天提一個力所能及的要求。」
楚度、公子櫻也楞了一下。後者目光不經意地掠過梵摩的殘肢,道:「梵長老無需多禮,是我等打擾長老靜修了。菩提內院氣象萬千,別有洞天,令人嘆為觀止。能一睹這北境聖地,別說是耗費些氣力闖三關,哪怕是傾盡一切,也是難得的殊榮。」話中隱隱帶刺。
我隨意選了一個方向,向庭院外走去。
我瞠目結舌,北境的幕後操控者,名震天下的吉祥天菩提院首座長老,據傳邁入知微境界的絕頂高手,難道是一個站不起來的殘廢?
一時間,塵囂盡去,心明氣爽,我們彷彿進入了與世隔絕的仙境。
霎時,梵摩整個人彷彿陡然消失了一下,復又出現。在消失的瞬間,我的靈犀脈感受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雖然渺若鴻毛,卻令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彷彿突然置身於洪荒險澤,被無數暴戾兇惡的怪獸團團圍困。
「我跟他們打了個賭,賭你能不能在時限前找到出口。」公子櫻嘆了口氣,笑了笑,「誰料這個賭毫無意義。因為我們三個都認為你能成功。」
梵摩搖搖頭:「高雅清玄的天道豈能和慾望俗念混為一談?林小友此話有失偏頗。」
黃鸝綽約的身姿出現在紅蓮橋上,款款而來,引我們一路前行。
好可怕的天地之威!
「他們不肯開門,我們乾脆在這裏等好了,看誰先忍不住。」我裝作無奈地道,心想,楚度原本就是為了雪恥而來吉祥天,又向來橫行慣了,怎麼能忍受在這裏被困吃憋?最好他們斗得熱火朝天,我熱鬧瞧得不亦樂乎。
「前路險峰擋道,何應?」雄渾的聲音再次響起,彷彿天地的喝問。山影又向下落了數丈,「嘩啦啦」,附近的路面裂開無數道細紋,恐怖強大的氣勢猶如實質,壓得人透不過氣。
許久的寂靜后,公子櫻忽然笑道:「春蠶結繭,化蛹成蝶,林兄的這番妙理值得喝彩。傳說在自在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恰好是北境日落之刻。可見日升日落,只是出自我等凡人的一家之眼,稱不上什麼天地至理。因此道于每一個人,都不相同,概因我等的出身、境況、際遇也迥然不同。」
梵摩奇道:「魔主的第一大快事可否透露?」
臨近菩提院,即將會見北境的真正執掌者,哪怕是楚度、公子櫻也神色儼然,不敢鬆懈。唯有無顏身心放鬆,和從前一樣憊懶,他是真的不在乎。
話音剛落,險峰旁奇迹般出現了一條羊腸小道,公子櫻踏足其上,漸行漸遠。
我恍然明白了楚度的用意,與梵摩約戰,不但可以趁機剪除吉祥天的領袖人物,還能振奮魔剎天妖怪的士氣,打破吉祥天在北境眾生心中高不可攀的地位。
我腳步不停,方向不改,掠過長老們注視的目光。
梵摩眉頭微蹙,與楚度四目相對。兩人一言不發,久久沉默。
公子櫻尋求的,大概是一個答案。對碧落賦的責任,對甘檸真壓抑的愛,公子櫻或許永遠在疑問和回答之間徘徊,在徘徊之間尋找出口。就像有時候,我們要靠他人的疑問來驗證自己的本心,公子櫻藉助古松禁制,找到了出口的答案。
「人定勝天,並不意味著破壞。」梵摩嘆道:「生長萬物,並不據為己有;作遇萬事,並不自恃其能;成就萬物,也不自居其功。所謂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我向前走,腳下的地面水浪般延伸,無窮無盡。無論我走多遠,都像是在原地打轉。
楚度冷笑:「首座長老連回答的勇氣都沒有么?」
公子櫻稍一猶豫,立刻跟上楚度。兩人並肩走到山峰前的一刻,四周驟然一暗,整片天空都化成了濃重的山影,鋪天蓋地壓下,生出龐大可怖的巨力,壓得人心驚膽戰,汗毛直豎。在我們頭頂上方十丈處,山影停下不動,猶如一把駭人的巨斧垂懸,隨時會凌空斬落。
「卑鄙的小子,又對我耍讀心術!」我作勢一腳踢向他的屁股,無顏大笑躍起,向後掠去。
與此同時,楚度一襲青衫猛地抖動了一下,四周彷彿憑空爆響了一記霹靂,令人氣血翻湧,震耳欲聾。霹雷過處,那種蠻荒凶獸的戾氣被炸得粉碎。
無顏道:「差點以為我們都料錯了,要白等一場哩。你小子夠愚笨的,竟然用足了六個時辰才僥倖闖出來,本公子等得快睡著了。」
路長一尺,道高一丈!走下去,總會有一個出口。只要走下去,哪裡都會是出口。
我接過杯盞一瞧,裏面盛滿了晶瑩的甘露,盞口蒸汽氤氳。散發出來的陣陣清香使人塵囂盡洗,彷彿脫胎換骨一般。
雙方本來緩和融洽的氣氛,又開始變得僵冷起來。梵摩苦笑道:「如果魔主肯從此罷手,類似的事將不再發生。如今是戰是和,但憑魔主一言定奪。」
楚度和公子櫻以闖關的姿態,向吉祥天昭示自己的實力,伺機摸一摸對方的虛實。猶如奕棋時,向對方陣地遙遙掛飛一子,以探對方應手。
聲勢浩然的山影宛如冰雪消融,奇峰「噗」的一聲坍塌下來。放眼再看,不過是一顆滾動的小石子。我鬆了一口氣,向前走去,剛越過那座奇峰的位置,腳下突然步步生蓮,赤紅色的蓮花猶如火焰盛開,托住我的腳步,向上冉冉升騰。
「想不到魔主居然是拓拔島主的知己,拓拔掌門泉下有知,當敢快慰。」梵摩撫掌嘆道,伸手向參天雲柱虛揚。一大團雲絮冉冉飛起,隨著梵摩手指輕抖,雲絮凝聚成型,化作五隻潔白如玉的高腳杯盞,飄向在座各人。
楚度仰天長笑:「成、住、壞、空難道不是天道運行的規律么?梵長老既然講究順天而行,理應贊同楚某所為。」
菩提內院的長老們也感受到了異樣,千萬座雲窟霞洞內同時釋放出氣勁,宛如翻滾不休,滔滔不絕的雲海,在觀涯台四際動蕩起伏。
梵摩默然無語,片刻后道:「北境八重天自有其平衡規律,魔主強求一統,難免生靈塗炭,天下大亂,甚至導致北境壞空。還望魔主三思。」
「怎麼謝?靈丹若干,美女法寶數個?」無顏一撇嘴,「你小子太沒誠意,心裏壓根就沒想過道謝。」
梵摩頭髮微微捲曲,像嬰兒細小的絨毛。臉孔紅潤,身軀昂藏,飽滿的肌肉透著古銅色的光澤。腰間系著一件潔白無瑕的麻衫,遮住了下身,小腿以下空空蕩蕩,失去了雙腳。與青銅台接觸的膝蓋、腿彎閃耀著金屬光澤,竟然銅化,與檯面緊緊粘合成一體,無法挪動。
無顏選擇了徹徹底底的退出。擁有讀心術,看透和厭倦了人心的慾望。所以他寧可沒有這一盤爭鬥無休的人生棋局。收拾黑白,還抱一襟清風,自然就不再有囚籠。無顏的道,更像是一種擺脫。
吉祥天同樣要拿出雄冠北境的力量,震懾住野心勃勃的楚度、公子櫻,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天魔幻洞的奇怖、天梯封印的強大怪物、眼前的天地威壓,甚至包括黃鸝的千里傳影,無一不是威懾楚度、公子櫻的棋招,與對方試探的一手遙相對壘,封壓侵入的通道。
「此時此地,楚某望能與梵長老一戰。」楚度抬起頭來,一字一頓,雙目暴閃出炫耀的光芒,「若是梵長老行動不便,天刑宮的首座長老亦無不可。」
公子櫻淡然道:「此山乃周遭所有的地脈靈氣匯聚而化,與上空秘設的法陣形成天地交泰之勢,應是菩提內院的門戶。除非我和楚兄聯手合力,方可毀地滅陣,破門而入。只是——」
四人的修為高下立判。楚度、公子櫻身軀巋然挺立,只有袍擺微微抖動。我雖然離得遠,也只能勉強立穩,不住喘著粗氣。無顏面色赤紅,身不由己地向後連退數步,苦笑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梵摩肅然道:「這是我最欽佩晏道友的地方。當年他盛名無雙,堪稱北境第一人,正值人生風光無限的頂峰,他卻選擇了銷聲匿跡,悄然隱退,深諳『道』字真髓。須知強不能持久,日不能永升,進退有度才是天道至理。」
我訝然道:「你怎麼不早說?」
梵摩沉吟道:「吾等凡夫俗子,一切行事理念皆從『我』出發,以己之眼洞察外物,難免失之偏頗。唯有忘我,方得大道。」臉上露出神往之色,「不知突破知微以後,又是怎樣的一番天地?梵摩心中矛盾之極,既希望魔主早日功成,得窺大道,讓我等見識一下傳說中的無上境界,為北境留下傳奇佳話。又盼望魔主換一條求道之路,斂滅征服天下的雄心,使北境眾生安寧,少些刀光血影的干戈。」
奇峰轟然從中裂開,露出只容一人進入的山縫,楚度飄然而入,山峰在他身後重新合攏。
最特別的是,頭頂上的天像是空中切割出獨立的一塊,呈渾圓的光斑,與四際天色涇渭分明,猶如一面碩大無朋的明澈水鏡,罩住了整座青銅高台。與此同時,我的靈犀脈生出微妙的氣機感應,彷彿在那面水鏡內涌動著神秘而浩瀚的天地力量。
「菩提院首座梵摩恭迎諸位貴客,我不良於行,無法起身禮迎,還望見諒。」一人半裸,盤坐在日月星辰的環繞中,對我們點頭致意。
「最笨,但也是最簡單的辦法。」我拍了拍兩條腿,笑道:「說來還要多謝你的提醒。」
「幸虧你運氣不錯,總算在時限前找到了出口。」無顏湊過頭,興緻盎然地問:「說說看,你是怎麼混出來的?」
無顏輕呼一聲,盯著梵摩,臉上露出驚愕的神色。
梵摩不以為忤,溫言道:「魔主可曾見過不落山的太陽么?」
無顏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野趣幽秘》一書的作者是當年北境赫赫有名的採花大盜,書中內容多是偷香竊玉的私密,說出來,豈不是玷污了我的清名?讓楚度他們虛驚一場,倒也有趣。」
這一次蓮華會,骨子裡是一場吉祥天、魔剎天、清虛天的較量,是三方徹底撕破臉、動刀子之前,彼此之間的試探與暗鬥。其他貴賓無足輕重,不過是陪太子讀書,湊個熱鬧罷了,還不夠資格加入這一盤風雲動蕩的北境棋局。
前方像被撕開的迷霧,豁然開朗。重重青山綠水,柳屏花障中,一條小路若隱若現,從我腳下遙遙爬向深處。
「我也不知。或許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答案。」對方悠悠嘆息,滑頭地避開了楚度的反擊。
路盡頭,一座雄峻奇峰平地拔起,高聳入雲,橫在前方。先前還不曾望見,一眨眼的功夫,眼前便多出了這座萬丈高峰,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更奇異的是,這座山不但與附近的山脈連成一片,還不停地往上攀升,直到遮住天光,與青霄交匯成浩瀚無匹的氣勢。
我心中暗忖,梵摩這幾句話裡有話,矛頭分明指向楚度的野心,勸規他急流勇退,以免盛極而衰。
楚度、公子櫻、無顏站在小路中央,三雙目光齊齊落在我的身上。
短短一剎那,雙方由論道辯駁,到氣勢突然正面碰撞,猶如天雷勾地火,觸目驚心。兩人幾乎同時作勢發力,又不約而同地停下。梵摩身軀微微晃動,楚度臉上閃過一抹紅色。兩人似乎平分秋色,誰也沒賺到什麼便宜。
楚度放聲大笑:「正因為不曾見過,所以要極力追尋。人定勝天,才顯大丈夫本色。」
楚度冷冷一哂:「在清虛天,天刑宮的長老們不是早就開始阻止楚某了么?」
公子櫻輕輕嘆息:「可惜那一屆蓮華會後,家師便孤身周遊天下,從此再無任何消息。」
我心頭一熱,無顏是知道我和楚度、公子櫻並不對眼,所以才故意不透露。
「又剩我們兩個拖後腿的了。」無顏笑道:「你放寬心,『山門偈問』的用意是讓拜訪者在論道之前,先審視自心。所以無論我們怎麼回答,山門都會開啟通路。」目光閃動,道:「險峰當道,只好回頭!」轉身就走,幾步間,便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走投無路?」我大笑,斬釘截鐵地道,「天無絕人之路。」
雙方劍拔弩張的氣氛為之一松,楚度嘆道:「可惜晏采子下落不明,否則若能與他一戰,當是人生第二大快事。」
這就是我的道。不需要超強的力量,因為不停的步伐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不需要疑問和答案,因為始終向前,沒有迂迴的路簡單明了,不需要擺脫。因為我的道從來都是逆水行舟,只進不退!
楚度、公子櫻微微色變,四下里驚人的氣場實在恐怖。吉祥天雖然人數遠遠少於魔剎天、清虛天,但個個都是以一擋百的精英高手。我心裏拿定主意,不到生死相搏的絕境,我決不能和吉祥天翻臉。
「從來就沒有誰註定是天生的高貴。」目光掃過凝神傾聽的眾人,我沉聲道:「我不懂什麼是道,每一個人心中的道也不盡相同。但我明白,什麼是生命奔騰不息,渴求向上的力量!」
眾人舉杯,我一飲而盡,杯盞內又頃刻溢滿雲水露華,再飲再滿,奇妙無比。雲水露華清冽甘甜,我心中卻生出一絲異樣的苦澀,忍不住對楚度道:「說到底,拓拔大叔死在你的手裡,究竟還是楚度你的野心強過了英雄相惜之心。」
我聽得一陣惘然,昔日我們三人在晏采子建制的古亭里論道談法的一幕幕浮現腦海。往事如煙,知音大叔已經作古,我和楚度則成了勢不兩立的對頭。
「菩提院好大的架子。」楚度眉宇間閃過一絲冷冽之色。按理闖過三關,就該順利進入菩提內院。如今在路上橫生枝節,吉祥天不免有些刁難的味道。
他手掌輕顫,杯盞碎裂,化作一縷縷雪白的殘煙浮起,裊裊飄散。
許久,長老們的勁氣才緩緩消退,餘波猶在半空震蕩。
眼前景物驟然一變,空中懸浮著無數白雲彩霞凝結的洞窟,或大或小,或圓或方;或靜止不動,或輕揚飄浮;或光芒閃耀,絢麗多彩,或氤氳蒸騰,煙霧繚繞……每一個雲洞霞窟內,都有人盤膝端坐,有的寶相莊嚴,氣宇高華,有的像僵硬的屍體,衣衫,髮鬢上積滿灰塵,但偶一睜眼,精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慄。
我嘿嘿一笑:「你倒是七竅玲瓏心,明白得很。既然知道不能獨善其身,就別辜負了你的大好身手,跟著我轟轟烈烈地干一場。」
橋盡頭,八根雪白的參天雲柱巍峨聳立,噴薄出白茫茫的雲氣,柱頂似要捅破蒼穹,托起一座雄偉壯麗的青銅八角高台。遠遠望去,像是一個龐大的古鼎。
我冷冷地道:「你的道,無非是犧牲別人,成全自己。道是什麼?難道是天地至理,萬物運行的規律?依我看,道不過是內心深處的慾望罷了。」
「楚度明白得倒快,我還以為要看一場毀山破門的好戲呢。」我悻悻地道。山影的巨斧繼續下壓,竟生出隆隆的雷鳴,地面劇烈顫抖。
楚度淡淡地道:「長老何必過謙?剛才你我並未分出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