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冊 自在迷圖
第六章 易形殘玄法
此時，梵摩緊閉的雙目緩緩滲出兩道血水。「咯吱」，眼球自動炸開，汁水激濺。緊接著，面容開裂，肌肉外翻，恐怖之極。
梵摩瞥了瞥無顏，隨即移開目光，不再言語。我卻感覺四周睜開了無數雙眼睛，冷而無光地審視著無顏，似要把他從外到里穿透。
「天地無際無垠，宇宙無情無限，生靈只是掙扎的螻蟻。無論死或生，無論每一個人、妖如何喜怒哀樂，興衰榮辱，都僅僅局限於個人的命運中。比起天地宇宙渺如塵埃，微不足道。」楚度沐浴在黑暗中，臉上閃過一絲悲色，「你我只是天地的過客，與朝生夕死的裳蚜何異？暫時的生存，又為了什麼？」
「沒有答案吧。」公子櫻悵然道：「也許一百年後，時間會證明楚度是對的，而再過一千年，也許會驗證梵摩才是正道。」
一絲暴戾的氣息倏然從梵摩身上釋放，像是遠古凶獸的怒吼，濃烈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氣中，兇殘的殺伐之氣布滿了整片虛空。
「你錯了。」梵摩滄然道：「北境，並非你一人的北境。你要的自由，也未必是其它生靈想要的。」
「天地壞空，生靈不存，魔主自然是寸步難行。」梵摩的臉無聲碎裂，只留下一具無頭軀體，突直的頸腔平滑烏黑，看得人毛骨悚然。
我想起明年的鯤鵬山之約，不由心凜：「櫻掌門就不怕養虎為患么？」
「天地壞空，宇宙俱滅，時光也不復存在，魔主的花法又如何倖免？」虛空中響起梵摩的語聲。怪物不躲不閃，在花枝點中腦門的一剎那，花枝化作一截截塵埃，蕩然消散。
「因為它正是楚度的道心。」我恍然大悟，原來易形殘玄法的最奧妙處，在於尋覓對手道境的破綻，加以播種利用，以其人之道制其人之身。
一片透明的水幕橫空而出，楚度從容移動，足尖撩處，亮起晶瑩的水幕。在虛空的擠壓下，水幕姿態變幻，巧妙卸力，猶如玉龍盤旋環繞，飛舞九霄。長嘯一聲，楚度宛如神人，駕馭水龍，夾著莫可沛御的氣勢沖向梵摩。
「自殘？」我瞪著梵摩，心頭駭然。
楚度忽然落地，閉目，收拳。
這時，楚度與梵摩的距離不斷拉近。
「錯的是長老。」楚度語氣森然：「與其讓它們受困於天，庸碌一生，不如交由楚某安排。」
響聲連綿不絕。觀涯台角懸挂的黃鐘大呂渾厚鳴動，上面雕刻的群山如活物
「月法！」楚度忽然靜立不動，背後冉冉升起一輪明月。金黃色的月光流瀉，罩住楚度，變幻陰晴圓缺。
「不過很奇怪，易形殘玄法這種遠古失傳的法術，不太可能被記載成書。」月魂狐疑道，「無顏怎麼會清楚？莫非他像魅一樣，都有傳承遠古的記憶？」
我微微一笑：「這樣一來，梵摩會變成一個嗜血的凶獸，只知屠戮生靈，吉祥天的名聲也會大大受損。櫻掌門好算計！」
我心頭一震，楚度真的比過去更強了。以前，他的攻擊有去無回，凌厲無匹。如今卻收發由心，剛柔轉換得毫無痕迹。這緩緩抽回的一拳，將梵摩與觀涯台重新隔絕，把梵摩打回原形，徹底破除了對方和天地融為一體的氣場。
我心頭一跳：「這算是一個承諾？」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忽然笑了：「你小瞧我了。靠女人苟且偷生？那我根本就不會來吉祥天。」
「無顏公子真是出乎意料的博學，連這等偏僻冷門的遠古法術也知曉。」黑暗中，突然傳來梵摩空寂的語聲，彷彿貼緊我們的耳朵發出，然後像鞦韆一下子盪遠，杳無聲跡。
虛空中回蕩著梵摩的嘆息：「魔主為何執迷不悟？你眼前的怪物，便是北境的毀滅。這難道就是尊駕一心追尋的天道？只要魔主放下心中的干戈，它自然會消失，北境芸芸蒼生也可得救。」
「不錯。」無顏嘆道，「一旦他雙足復生，也就意味著易形殘玄法徹底煉成，從而自動脫離觀涯台，邁入無上大道。」
「人力豈可抗天？」震耳欲聾的氣浪聲中，梵摩的聲音清晰可聞。觀涯台星體運轉，光芒萬丈。浩浩蕩蕩的天地之力隨著楚度的拳勁提升，與之相抗，不但毫不遜色，還隱隱壓過了一線。
楚度朝著梵摩緩步而行。
「魔主的妖力實在驚人。」梵摩語聲平靜，「可惜，你的力量愈強，它就愈強，因為它本就是你心中製造出來的怪物。」
公子櫻淡淡一笑：「庄玄師對清虛天豈會有二心？林兄不必費心思了。」
公子櫻忽然道：「如此說來，只要將梵摩心中的戾氣惡念引出，便可令他功虧一簣，難成大道。」
楚度流暢的步伐突然止住，像是被硬生生打斷。他訝然望著梵摩，猛
天地初開，最早的人類？我不由浮想聯翩，生靈如果有源頭，那又會是什麼？在那個源頭，「我」又是什麼？——一個沒有意識的生命印記？
滿月流華，清澈照人，怪物從月內踉蹌跌出，滾落在空中，化成面如死灰的梵摩。他身軀佝僂，儼然受了重傷。
梵摩紋絲不動，對楚度這突變迅猛的一拳猶如未見。
「想不到易形殘玄法也奈何不了魔主。」梵摩連連低咳。
楚度左足陡然下落，終於邁出一步。右足再向前踏時，又似遇上了無形的阻力，停滯在空中，根本邁不出去。
「不知楚兄如何渡過這個難關呢？」公子櫻沉思道。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楚度落在了下風。觀涯台之勢實在可怖，換作我是楚度，心中定會生出軟弱無力的絕望感。
「到時便知。」楚度不屑一顧地道。
楚度洒然一笑：「你說是壞空，我卻要說是天地即開。」
楚度一襲青衫微微飄動，越飄越急，翻滾不休，龐大的氣勢猶如山巒一般攀升。梵摩的全身忽而光華耀眼，忽而黯淡無光，如此忽明忽暗，轉換不休，到後來，我連他的身影都瞧不清楚，滿目都是流轉的日月星辰。
我和公子櫻、無顏退到了觀涯台邊上，全神貫注地盯著這一場曠世難逢的高手對決。
觀涯台變成了一個凝縮的天地，而梵摩已經與觀涯台徹底融為一體。這一戰，楚度面對的不僅僅是梵摩，而是整座觀涯台，整個天地。
「告訴庄夢。」我輕聲道，「我等著他。」
整片虛空陡然一震，楚度發出的波紋被碾得粉碎。
無顏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駭：「梵長老膽色過人，居然修行這種天下第一凶厲的法術。」
「好！」楚度不驚反喜，一拳緩緩擊出，看似輕柔無力，擊至中途，楚度飄然飛起，像一隻蒼鷹居高臨下，撲向梵摩，拳速驀然快得無以復加，像一枚高速的花炮，凌厲疾射。
果然，怪物承受了狂濤駭浪的拳氣后，身軀反倒膨脹起來，它爬過的地方，虛空也變成它巨大肢體的一部分。隨著怪物步步逼向楚度，後者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少。除非楚度肯認輸，全力退出觀涯台，否則凶多吉少。
公子櫻深深頷首。
楚度沉吟道：「觀涯台已於梵長老氣脈相連，渾然交匯，成為閣下身體的一部分。所以楚某根本談不上什麼吃
話音剛落，天色驟然昏黑一片，四周伸手不見五指，連八根雪白的參天雲柱也變成了濃厚漆黑的烏雲。
「易形殘玄法？」神識內的月魂喃喃地道。
「這一戰我雖敗了，依然要請魔主三思而行。」梵摩默默地道：「魔主口中的新生，又怎知不是毀滅？」
他幽涼明澈的目光凝視著我，彷彿有一些無奈，一些憂鬱：「然而無論過多久，我都不會做出令檸真傷心的事。只要你安分，清虛天就不會動你。」
楚度面色微變，如遭瘟疫，右足向後倒退，身影瞬息變幻，一連退出了十多步，不敢在原地做絲毫停頓。
「天下第一凶厲的法術？」公子櫻不解地看著無顏，也道出了我的疑問，「梵長老既持天地平和之道，怎會修鍊此種法術？」
梵摩啞然失笑，觀涯台迸射出千萬道霞光瑞氣，竄躍閃耀，猶如一根根光索，死死束縛住奔騰的氣浪。就像牢不可破的鐵籠囚禁住了掙扎飛翔的雄鷹。楚度的拳勁越強，觀涯台的天地之威也就越強。
「易形殘玄法！」無顏忽然道，語聲彷彿帶著不安的顫抖，「梵摩修鍊的果然是易形殘玄法。」
「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月魂道：「根據魅傳承上古年代的記憶，在北境天地初開，八重天略具雛形時，大地上到處都是強悍凶暴的荒獸怪靈，互相屠殺吞噬。最早的人類為了能夠活下去，創出了一種肉體壓榨精神的自虐法術，好像叫易形殘玄法。」
「什麼是天？楚某便是天！」楚度懸浮在空中，厲喝一聲，拳勁還在不斷攀升，愈來愈猛烈洶湧。四下里風雲失色，天地無光。這一拳雖然早已擊出，但拳勢層出不盡，彷彿一拳生出一拳，千萬拳化作了一拳，一拳又化作千萬拳。
氣勁猶如泥沙沉海，激不起半點波瀾。楚度毫不猶豫，左腿在空中劃過一連串玄妙的圓圈，一個圓套出一個圓，層層疊疊，眼花繚亂。
我微微一震：「依你之言，梵摩並不是天生的殘疾，失去雙腳乃是修鍊所致？」
「請魔主指點。」梵摩左手懸在額前，結蓮花盛開之式。中指上翹，指向頭頂，充滿祥和清玄的氣韻。然而，他勾起的右手像兇惡的利爪盤踞膝前，煞氣沖騰，中指筆直垂落，點向下方，隱隱有血光從指尖滴落，整個人似分裂成截然相反的善惡兩面。
「此法取天地壞空之意
公子櫻定神看了我一眼：「庄玄師曾再三告誡我，楚度並非真正的大患。」
轟然巨震，楚度一拳的威力在梵摩身前猛地釋放，猶如天崩地裂，氣浪連鎖般翻滾炸開，一浪高過一浪，似要將對方吞沒。
「梵長老這門法術端的神妙！」楚度喝彩道，足尖輕顫，盪開一縷縷無形的波紋，向外輻射，尋覓阻力的空隙。
我直叫古怪，梵摩自殘頭臉，竟然逼得楚度疲於退守，無法近身一步，忍不住咂舌：「易形殘玄法簡直是匪夷所思的邪術。」
「魔主的法力令我嘆為觀止。」梵摩柔聲道，「若不是觀涯台，我已敗了。」
梵摩微微一笑，道：「魔主法眼如電。既然如此，讓我一展所長，領教一下魔主名震天下的鏡花水月大法。」
我微微一愣，無顏這小子藏著不少秘密。比如神秘莫測的讀心術，令魂器魂化的血脈……一個荒誕之極的念頭突然冒出來，無顏難道不是一個純粹的人類？否則以他的法力，怎能在迷空島行走自如？
剎那間，觀涯台消失了。我彷彿陡然置身於黑茫茫的虛空，看不見星辰日月，滿眼儘是無邊無際的空曠黑暗。
「楚某也想不到，你竟然能在月法下逃生。」
望著對峙的兩人，我長嘆：「楚度的道，多半會成為鏡花水月的空想。狼若自由了，羊又豈能自由？生靈相對相剋，新生換來的必然是毀滅。」
「這並非邪術，而是以惡入，以善出的奇術。」無顏搖搖頭：「修鍊者雖然變得凶厲殘暴，但一點靈智善識被當作精神的種子，播植於心性內，不斷生長壯大，抵抗惡念。戾氣越強，善識也就越強。因此易形殘玄法修練到後期，由暴虐轉為沖正端和，隨著修鍊者法力益深，善識開始壓制戾氣，並將戾氣一點點驅除，自殘的肢體也會一一重生。據傳此法一旦功行圓滿，所有戾氣將被清除得一乾二淨，修鍊者的殘軀也會恢復完好。」
黑色的月亮倏地透出一縷清輝，漸漸明亮，光芒在楚度眼中閃動：「不打破天地，生命就永遠不會有真正的自由。楚某心中的道，並非毀滅，而是新生！」
楚度飛身急退，一邊退，一邊出拳遙空擊向怪物。繽紛密集的拳影猶如海潮，奔騰不息，拳拳開山裂海，重若千鈞，打得四周的空間也開始崩塌，黑暗中滲出一絲絲微光的
我知他言外之意，哼道：「庄夢還真是瞧得起我。在下孤家寡人一個，還能對清虛天有什麼威脅？庄玄師是在捨本逐末，還是另有他圖呢？」
楚度忽然放聲長笑：「梵長老終究還是不明白楚某心中的道啊！」明月霎時一片漆黑，包容住了怪物。
天地之威越來越弱，梵摩的身影清晰出現在觀涯台上。這一刻，他彷彿星辰隕落，從天空摔到了地下。
楚度飄然躍起，一根乾枯的花枝出現在掌間，點向怪物，枝頭綻出鮮花，在瞬間由枯轉榮。
我奇道：「你也聽說過嗎？」
「比起當年在清虛天，楚兄的水法已提升到由意而生的境界了。」公子櫻驚嘆道。
怪物撲向了楚度。
「厲害！」公子櫻擊節贊道，「這是梵摩藉助觀涯台形成的天地之力，運轉易形殘玄法，利用楚度的道心製造出來的怪物。它本身已代表了最終的毀滅，所以楚度力量再強，法術再妙，也無法擊潰它。」
無顏猶豫了一下，道：「易形殘玄法初期修鍊時，每日需屠殺百頭凶獸，渾身浸泡血湯，用來培育丹田中的先天戾氣。此時的修鍊者，和殘暴的野獸沒有什麼不同，僅憑一點善識不滅，維持自己的靈智，以免變成嗜血的瘋子。修鍊的過程更是兇險異常，稍有不慎，就會被戾氣侵腦，成為毫無人性的殺人狂魔。有時候，修鍊者不得不自殘形體，挖肉斷肢，割腸刨腹，來抵抗愈來愈盛烈的戾氣。」
擊出的一拳悠悠收回，狂暴的氣場在剎那間平靜下來，所有的勁氣被一下子抽空。然而，整座觀涯台突然凝固，鐘聲轉輕，變化的山水重新變回了浮雕符文。
兩人相隔數丈，久久對峙。楚度負手而立，好似一座孤峰聳峙，高不可攀。梵摩盤膝而坐，彷彿天體蒼茫，深不可測。
它就像是由無數種生物的殘肢、碎肉、血水、白骨拼湊起來的。碩朋軀體的每一部分都如妖魔舞動，散發出毀滅的可怖氣息。迎向水龍，怪物張嘴吞吐，水龍頃刻灰飛煙滅。
轟然巨震，梵摩的身軀忽然塌陷，肉身崩潰，粉碎飛揚在黑暗中。與此同時，四周響起凶暴的吼叫聲，一頭龐大無比的怪物從梵摩消失的地方爬出。
公子櫻神色悠然：「我只是探究功法優劣，並無他意，林兄想得太多了。」
「易形殘玄法？」楚度眼神閃耀，如厲電劃破夜空，「楚某還是首次聽聞。望長老全力施為，讓楚某一窺其中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