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十八冊 自在迷圖

第八章 天壑

第十八冊 自在迷圖

第八章 天壑

「前面是什麼?」螭激動地喊道。
「謝謝你,我的……」它像是要找一個合適的詞,猶豫了許久,最終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我的——朋友。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說我們魂器也是生命的人。」
慢慢回憶自在天的地圖,我決心繼續前行,一探究竟。雖說我沒有完全記住地圖,但好歹也留下了七、八分印象,再加上螭,應該能走對路。
「螭槍是神識之槍,對付蒼穹靈藤等於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你的神識氣象術源於氣,一樣會被死死克制住。」螭罕見地耐心解釋,「而有形的利器也無法破開虛無的氣,甚至你的毒影也無技可施。」
「什麼是生命?」月魂反問我。
我忍不住苦笑,照這麼說,眼下等於死路一條。難怪自在天的地圖在此處描畫了許多紅叉。藤橋上原來分佈了大量的根須,任何人、妖一旦踩到,就會被吸入,所以當年天刑宮的首座長老也要避之不及。
「根須內?你的意思是我們正在蒼穹靈藤裏面?」我將信將疑,在我看來,藤橋上分明設置了許多極為厲害的法陣禁制,所以才會吸取神識,並將我也吸入了陣法中。何況這裏空蕩浩淼,何來藤木的跡象?
我搖搖頭,當日楚度早就下了置死地而後生的決心,是一飛衝天般的毅然絕然。我卻是看一步走一步,然而每一步,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我的腳剛要踩上橋形靈藤,心中驀地閃過一絲危險的警兆。在自在天的地圖上,此處特別標識了許多顏色鮮紅的「叉」形,與其它地方形成鮮明的對比。
肩負振興門派重責的歐陽圓,明察暗訪數百年,終於發現滅門慘禍與吉祥天的天刑宮有關。得到自在天地圖后,他故意送給甘檸真,用我們牽制外人的視線,隨後以丹藥改變容貌,逃出紅塵天,還想方設法加入了吉祥天,成為菩提院的一名長老。
沿著氣洞不斷深入,周圍赫然現出更多的氣洞,密密麻麻,四通八達,給人一種深陷其中,再也無法走出的可怖感覺。不過,這裏的氣息清靈精純,隨著呼吸在肺腑內吞吐,使我神清氣爽,靈犀脈水銀般在體內貫流,連法力也略有增長。
月魂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螭也難得地安靜下來。我不知疲倦地穿過無數個氣洞,算算時間,應該是第二天了,如果梵摩發現我失蹤,也不知會捅出什麼簍子。就在此時,神識猛然劇烈動蕩,靜寂的四周隱隱發出氣流的竄動聲,前方赫然出現了一個龐大的氣洞,光芒依稀閃耀。
隱隱中,我彷彿找到了向知微進軍的突破口。
我斷然道:「以蒼穹靈藤根須的強大氣洞,想要原路逃回根本不可能,只有碰碰運氣了。」月魂說過,那個狂暴的宇很可能是靠蒼穹靈藤封壓住的,果真如此,兩者之間必然存在銜接的地方。找到那裡,不但可以脫困,還有機會到達那個宇。
我稍稍放開一絲神識,任由氣洞牽引,尋找根須最粗壯,引力最強的部位。我相信那是唯一可能與那個宇相接之處,否則難以抵抗那個宇狂暴龐大的力量。穿梭在無窮無盡的氣洞中,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意識到這也是一種機緣,頃刻平心守神,默默感應四周的氣,體會其中看似平靜,實則無孔不入的波動節奏。
在這個宇前,是鋪天蓋地的蒼穹靈藤。晶瑩剔透的藤蔓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封住了宇。偶爾滲漏進來的宇的力量,令我心驚神悸,不能自持,連氣也喘不過來。
「怎麼會這樣?」螭駭然大叫,在神識內跌跌撞撞,東倒西歪,幾乎無法穩住身形。
螭哼道:「蒼穹靈藤的奇妙哪是你想象得到的?它吸取天氣雲霞生長,早就不再是單純的植株了,更像是一種『氣』。」
在多年前,丹鼎流宣告煉出了一顆起死回生的靈丹后,災禍降臨。丹鼎流幾乎滿門被殺,只逃出了掌門在內的十多個法力精深的高手。這些高手各自攜帶本門秘籍,四處流亡。他們有的最終被殺,有的隱居遁世,秘收弟子,歐陽圓恰好是掌門一系的傳人。
真正的生命,永遠不可能是個體存在的。這是一種悲哀,但也是一種幸運。因為有此,生命從此不息。
我沉吟道:「當年你主人經過這裏的時候,可有什麼異常?」
體內轟鳴如雷,白熾的光海將我淹沒,我飛升進入了靈寶天。
我沒有想到,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他們反應如此強烈,心中不禁浮上一絲酸澀。螭槍再鋒銳,月魂再聰慧,也需要主宰這個天地的人、妖認同,哪怕這種認同有多麼局限。
冥冥氣息在體內流轉,盈虧循環,完滿如意。充滿了生命力的神識氣象術猶如蒼穹靈藤的一部分,不再受它牽引吸取,可以輕鬆抵達它的任何分枝,進出自如。
月魂苦笑道:「他體內的氣應該被蒼穹靈藤慢慢抽取,才會變成這副模樣。你如果在這裏待上幾年,也難逃此劫。」
我皺眉道:「難道硬沖不出去?」
「歐陽圓卧薪嘗膽了一輩子,最終卻功敗垂成。」我收好秘笈,感慨萬千。大浪淘沙,北境多少風光無限的英雄豪傑,誰又會在意一個不起眼的小城主?而那些可能成為英雄豪傑的人、妖當中,又有多少在半途倒下,化成默默無聞的塵土?
漸漸地,我心與意合,完全沉浸入玄妙的氣機感應。原來蒼穹靈藤的氣與天象的氣不盡相同,前者蘊育了勃勃的生命力,猶如活物,滋養生長。想到此處,我怦然心動,要是神識氣象術也貫穿了生命力,豈不是威力大增?而最有生命力的東西,莫過於魅舞。過去,我的神識氣象術結合了魅舞,但兩者還遠遠談不上融匯一體。如果能將充滿美妙生命力的魅舞與神識氣象術徹底融和,我的力量一定會更上一層,臻至嶄新的境地。
「大概是因為平衡吧。」我繼續追蹤神識而行,深思道,「在吉祥天眼中,生死也是天道運轉的一部分。如果丹鼎流真的煉出了起死回生的丹藥,北境將會人滿為患,會為了有限的物產爭奪不休,黃泉天也不再有存在的意義,八重天的平衡勢必被破壞。」現在想來,吉祥天談不上什麼善惡對錯,他們只是頑固地守護著北境的法則。
月魂澀聲道:「為了守護北境,就可以任意殺戮嗎?」
他和我同樣發現了蒼穹靈藤的秘密,試圖尋找傳說中的自在天,結果被靈藤根須吸入,喪命於此。
「原來是天壑。」我怔怔地道,在這狂暴絢爛的天壑對面,可是傳說中的自在天嗎?就算如此,我又有何能可以越過呢?
我頭痛欲裂,神識變成了一個戰場,在空洞與漩渦的拉扯中急劇動蕩。就像天空中的風箏,脆弱的線在狂風中搖擺,隨時會斷裂。
生命終究不是個體,也不可能是個體。就在同時,一個個曼妙的魅舞姿態在腦海乍現,與眼前天壑的萬千氣象交相輝映。「卷」、「裂」、「轟」、「斷」、「封」、「化」、「纏」、「刺」、「纏」、「衡」九字訣的真髓彷彿化作魅翩然起舞,神識氣象術脫胎換骨,與魅舞徹底融為一爐。
「丟卒保車,無可厚非。」我淡淡地道,清晰感受到神識內月魂異樣的激動。頓了頓,道,「正像你所說,每一個人都只能以局限的角度看待外物。除非,生命可以超越『我』的存在。」
「再往左,攀上中間的靈藤!這下不會錯了,我們很快就要到達那個宇了。」螭忽然興奮地叫起來,前方的藤蔓尤其粗壯,向上彎成巨大的拱形,猶如一座彩虹橋,跨向雲霄深處。兩側細長的靈藤猶如尖錐,紛紛向外伸展,彷彿虹橋張開的翅膀。
別磨磨蹭蹭了,快點上,你明天還要趕回來哩。」螭急躁地嚷嚷,這一路反覆摸索,至少花了四個多時辰。
左思右想,我索性展開身法,向空洞深處掠去。螭驚訝地道:「你怎麼反倒往裡跑?這株蒼穹靈藤至少生長了億萬年,體形碩大無朋,你要是深入根須,恐怕永遠也轉不出來了。」
楚度試圖征服北境,在他內心深處,需要的也是認同吧?孤獨瀟洒如無顏,也同樣需要我這個唯一的朋友。也正因為如此,怨淵選擇了海沁顏。
在心境空靈,精氣充盛的巔峰狀態下,幾種不曾修鍊成功的秘道術、甲御術也水到渠成,豁然貫通。
「歐陽圓。」玉佩上刻的三個字觸目驚心,古籍的封面更讓我驚喜交加——《太和自然胎醴》,丹鼎流秘道術的第一品!
我目瞪口呆,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能夠結果抽藤的蒼穹靈藤竟然不是植物,而是一種具有生命力的「氣」。試問,氣又怎麼可能成為生命呢?
「如果這樣說的話,月魂和螭也是生命吧?」我沉思片刻道。
月魂喃喃地道:「我們也是生命嗎?林飛,這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話了。」
「是那個宇!」我狂叫一聲,興奮地向前衝去,撲面而來的氣浪幾乎讓我站立不穩。
螭驀地一震,雙目赤紅,猛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吼聲中充滿了悲憤、不平、欣喜、激動……良久,螭停止了發泄般的狂吼,在神識內,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縱橫交錯,無限延伸的藤蔓,彷彿一根清晰的線索,將我腦海中許多支離破碎的謎團串連起來。
這是一樁辛秘塵封的往事:
「好了好了,先想想怎麼出去吧!」螭大聲咋呼,臉漲得發紫,分明是想掩飾剛才的心情流露,語聲卻透露出一絲關切,「我們魂器無所謂,遲早能回到靈寶天,但你就不行了。萬一出不去,你就得困在這裏直到死。」
「我們可能在蒼穹靈藤的根須內。」螭發了一會呆,用不肯定的口吻道。
「他是如意城的城主歐陽圓!他怎麼會在這裏?」我撫摸著玉佩,失聲道。對照眼前的乾屍,我怎麼也沒辦法和那個白胖油猾的傢伙聯繫起來。
然而,它和我想象中世外桃源般的自在天差得太遠了。
一個狂暴絢爛的世界在視野中綻開:蝗蟲般密集的隕石群從頭頂上空呼嘯飛掠,無時不刻不在碰撞,響聲震耳欲聾,激濺的碎石掀起滔天亂塵。一條條金紅色的火焰河流猶如瀑布,傾瀉流淌,沸騰翻滾,無數團火漿此起彼伏地炸開,射出眩目的光線。千萬個色彩繽紛的光環、光暈、光球在蹦跳,旋轉,時而光芒大盛,濺起艷彩光雨,時而熄滅,化成幽深的黑洞。
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此時,我想要轉身逃跑已經不可能了。空洞的吸引力不斷增強,神識漸漸遙遠,變成了一顆渺不足道的微塵,在無垠的空洞深處迷失。我的神智開始模糊,往事潮水般湧現,又不斷消逝。
「呼吸吞吐的,不正是氣嗎?藤果不就是蒼穹靈藤的血肉嗎?既然呼吸是生命的標誌,那麼氣當然應該被看作是生命。」
月魂平靜地道:「如果你能越過天壑,你會去嗎?拋下一切,拋下你所追求的東西,你會去嗎?」
「這不是宇。」月魂突然道,「這是天壑!」
我大驚失色,如果神識徹底脫體而出,我會變成一個失去意識的傻子。與此同時,神識內千萬個漩渦激烈旋轉,急速收縮,竭力把神識拉回來。
螭疑惑不解:「吉祥天為什麼要追殺丹鼎流?」
剛開始,神識並沒有察覺出什麼,只是像探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空洞,越向內延伸,空洞就越廣闊。但隨著神識的不斷深入,我發現在空洞極處,又有許多向無盡虛空輻射的空洞,這些空洞浩浩蕩蕩,無邊無際,生出極強的吸力。剎那間,我的神識猶如脫韁的野馬,發瘋般地掙脫我的控制,沖向空洞。
然而,如果那個宇是傳說中的自在天,為什麼吉祥天要死死守住這個秘密呢?如果只是為了敝帚自珍的私慾,他們為何要將那個宇封印起來?早就可以大舉向自在天開拔,直奔幸福生活了。
我「嘩啦啦」翻動《太和自然胎醴》,不能置信地道:「像是真貨!奇怪,歐陽圓怎麼會有丹鼎流的最高層秘笈?」
不再猶豫,我憑著腦海中僅剩的一點清明,控制住身軀,施展神識氣象術的刺字訣,衝上藤橋,緊追神識而去。
我靠過去,輕輕拉起綢袍,衣帶順勢滑落,一枚青色的高古玉佩、一冊古籍從衣帶上掉下。
我一呆,木立良久,猛然放聲大笑。此時此地,我終於明悟到楚度、拓拔峰這些絕世高手對自在天地圖不屑一顧的心境。
「不能這樣下去了,你要快做決斷!」月魂清鳴一聲,明澈的光輝灑滿神識。神識稍稍穩定了片刻,又猛烈震蕩起來。
我不由地縮回腳步,仔細察望,附近似乎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只是藤蔓微微有些搖晃,雲霞翻湧得更激烈一些。然而,那張自在天的地圖決不會多此一舉地添上標識,這裏一定有什麼古怪的地方。
正前方,緩緩飄浮著一具異物,包裹在福壽圖紋的深紫色綢袍中。它有手有腳,烏髮濃亮,像是一個人,然而即使是屍體也不會這樣乾癟,四肢、軀幹包括臉都扭曲成麻花。
轟然一聲,四周景物變幻,藤橋消失了,茫茫天地中,只有一個個密布的空洞,通往不可知的深處。在某一個空洞內,陷入了我的神識。我撲入空洞,與神識重新合而為一。
我脫口而出:「能呼吸的血肉之軀。」
「這是哪裡?」我聽到自己如釋重負的喘氣聲,在沉寂的四周久久回蕩。
「異常?能有什麼異常?」螭不解地道,想了想,忽然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主人走上這座藤橋的時候,步伐忽左忽右,十分奇怪,像是為了避開什麼東西。」
為什麼得到過自在天地圖的人大都凶多吉少,什麼樣的勢力才能令他們神秘失蹤?謎底昭然若揭。
翻到秘笈的封底,幾十行血字映入眼帘,字跡工整,詞意條理分明,沒有絲毫凌亂。在最後寫著:「丹鼎流第四千一百九十七代掌門歐陽圓臨終絕筆。」看完整篇遺言,我不由深深嘆服:「歐陽圓真是一個人物!」
我心中一寒,連昔日天下第一高手都要小心翼翼,可見其中兇險,我更加不敢大意了。索性靜立不動,放開神識,精神宛如無形觸手向藤橋延伸而去。
這是一個充滿了濃烈色彩、豐富聲響的宇,它像噴薄的彩汁,恣意揮灑,它是狂躁的怒獸,發泄著旺盛的精力。
「你大有長進。」月魂忽然一笑:「此時此地,深陷絕境,你不但沒有為安危焦慮,反倒更激起了你對那個宇的探索之心。現在的你,頗有幾分楚度勇闖怨淵的氣度。」
我驀地驚醒,如果自在天是一個宇,吉祥天是一個宇,那麼在兩個不同的宇之間,必然存在天壑。否則彼此力量撕扯,早就崩潰爆炸了。
我茫然無語,一時難以接受這種荒誕的說法。月魂續道:「什麼才是生命?你始終只能局限於一個人或者妖的角度來看待。你的認知永遠是不夠完滿的。就像楚度、梵摩、無顏或者公子櫻,堅持的道也只能從自身出發。」
也不知走了多久,四周雲氣漸熱,雲霞彷彿火燒一般,熊熊翻滾。藤蔓的顏色也變得紫里透紅,糾纏成千奇百怪的形狀。
「螭說得有點道理。」月魂沉吟道,「唯有如此,你的神識才會被蒼穹靈藤當作氣吸入,險些成為它生長的養料。我也能感覺到,這些空洞是一個個凹陷的巨大氣洞,悄無聲息地吞噬天地靈氣。還有那個『宇』,光靠人力是很難封印的,吉祥天應該是藉助了蒼穹靈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