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冊 沙羅峰頂
第一章 琵琶音對磨劍聲
一人跪坐在地，低著頭，長長的銀髮垂落覆臉，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進來。在他的膝前，擺放著一塊黑沉沉的磨劍石。此人雙手虛捏，彷彿握著一柄有形的長劍，專心致志地磨劍。每一次摩擦，磨劍石發出鏗鏘激越的鳴響，一道道劍氣破空而出，縱橫披靡，令人生出磨劍石上真的有一柄絕世寶劍的錯覺。
月魂嘻嘻一笑：「沒說錯吧。論起樂理造詣，我可是北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第一高手。唉，高處不勝寒，無地覓知音啊。」
「轟」，磨劍聲不斷拔高，剎那間猶如龍吟。恍惚中，一道雪亮的劍氣滾滾射來，遍殿生寒。與此同時，公子櫻指尖拂過琵琶，弦音清鳴，剛好擊在磨劍聲的餘音上，奔騰的劍氣頃刻斷開。
天下萬物，皆有物性。天刑掌握了物性的本質，將自身與外物水乳交融，從而令萬物皆為他用。換言之，無論在哪裡決戰，天刑在地利上的優勢無可匹敵，可以充分利用周圍的環境攻擊對手。
煙塵散去，天刑巋然不動的身軀猶如地獄殺神，幽幽浮現出來。「替我搔癢么？」他面無表情地道，衣衫襤褸，身上卻不見半點傷痕。
螭插口道：「天刑的劍氣已經到了虛實皆生相的地步。公子櫻如果截斷劍氣，那麼它就是虛像，如果不抵抗，那麼它就會化成真實的劍氣。」
月魂道：「天刑的磨劍之音暗藏後手，高亢的音律烈而不斷，餘音別有轉折，應該是故意引誘公子櫻的琵琶音切入。」
我嚇了一跳，天刑的臉叢生密密麻麻的皺紋、色斑，耷拉的肉皮褶皺層層疊疊，像一張紙被揉成一團后，又在上面胡亂塗鴉。他的耳朵又尖又長，兩側額角微微隆起淡黃色的兩點。
一念及此，我的神識向外延伸，試圖感應天刑的氣機波動。神識遊走間，倏然遇上另一股龐大的神識，正面碰撞下，我腦海傳來輕微的疼痛，默察這股神識的源頭，竟然是楚度。兩人對視一眼，神識悄然錯開，對彼此的用意瞭然於心。
我心知肚明，如果明年達不到知微境界，鯤鵬山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雖然當初楚度承諾決不殺我，但他也不會輕易放過我。
「天刑宮首座長老？」我詢問地望向黃鸝。
螭搖頭晃腦地賣
劍氣滔天巨浪般衝來。
我恍然道：「剛才的那道劍氣也是天刑刻意弄出來的假象？」
劍氣斬在肌肉上，猶如泥牛入海，連一點印痕都沒有。眾人瞠目結舌，我失聲道：「這還是人嗎？」天刑的肉體比昆吾石還要堅硬，這不是什麼法術，也不是法術可以造就的。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再經歷了億萬次的殘酷殺伐，承受了不知多少次的流血、創傷洗禮，才進化后的強悍肉體。
「公子櫻和天刑宮長老的一戰開始了么？」我避開黃鸝的話題。比起那個狂暴璀璨的天壑，十八重天闕如同小巫見大巫，根本算不上什麼。在天壑前修鍊過的我當然不會受眼前一幕的影響。
「好眼力。」黃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當今北境紛亂，林公子如此人才，可要辨是非、知取捨啊。」
一道滾滾劍氣驟然亮起，猶如天河傾瀉，照得漆黑的殿石白亮如晝。「錚」這一次，天刑主動催發劍氣，隔斷了第三根琵琶弦。擺明了是要趕盡殺絕，將公子櫻的反擊扼殺在搖籃中。
我暗叫邪門，就算天刑是銅頭鐵骨，也該被砸破了。楚度雙目暴起明亮的光彩，問道：「天刑長老修鍊的是何種奇功？」
天刑兀自佇立，不做任何抵抗。「轟」，山峰猛然砸中他，四分五裂，石塊崩碎，「砰砰砰」在地上彈跳、翻滾，揚起蒙蒙塵埃，淹沒了天刑的身影。公子櫻探手一招，碎石殘屑化作氤氳清氣，重新飛回指間。
「小子，怎麼現在才來？去哪裡鬼混啦？」無顏笑嘻嘻地向我招手，「別傻看了，這是梵長老用觀涯台的靈氣煉成的觀涯台分身，你還不快點上來，以免被劍氣波及。」
「兩位首座修行的道不同，難做比較。」黃鸝圓滑地答道，玉符驟然分裂成閃耀的光雨，紛紛嵌入天闕。「轟隆隆」，十八重天闕慢慢變成十八扇巍峨壯麗的宮門，重重開啟。
我目瞪口呆。堂堂天刑宮首座長老，竟然是一個人妖！
天刑冷冷地看著公子櫻，身軀不動如山，迅速被上空黑壓壓的山影覆蓋。巨山砸下時帶起的狂風令人窒息，碎石「嘩啦啦」從山頂滾
「奇功？」天刑扯掉破爛不堪的上衣，露出精赤強健的肌肉。無數道大大小小的疤痕密布全身，和臉上的皺紋一樣多。
天刑宮共設十八重天闕，一路而來，每一重天闕化為嵯峨高山、無盡沉淵、滔滔惡水、熊熊火海……無一不是兇險極惡、殺伐騰騰之地，法力差的人別說通過，就連看幾眼都會心悸魂飛，難以自持。
黃鸝點點頭，在半空輕靈翻躍，腳下生出一朵五彩的筋斗雲。雲團不斷被劍氣扯動，彷彿隨時會裂開消散。
我微微一笑：「古語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吉祥天號令北境，眾望所歸，在下自然不會做出逆流而上的蠢事。」
響聲不絕於耳，我突然察覺，天刑的動作從來沒有出現過絲毫停滯。磨劍的姿勢與聲音完美融合，帶動奇異的韻律，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無論公子櫻何時出手，都會陷入磨劍的節奏中，被拖動挨打。
果不其然，無論琵琶音如何浩浩蕩蕩，磨劍聲始終猶如一根纖細的絲線，弱而不斷。表面上似乎公子櫻佔盡上風，但細細聆聽，卻似乎是被磨劍聲牽著鼻子在走。隨著磨劍聲由輕而重，琵琶音不得不跟著水漲船高，彷彿一條巨龍被繩索捆綁，左衝右突，竭力掙扎。
「這是天刑宮長老的修練方式？果然別具一格。」我沉吟道：「天刑宮莫非是以戰修道，以殺養生？」
我疑惑不解。如今形勢倒轉，公子櫻處於主動。月魂何出此言呢？
雙手虛抱，向外輕推，天刑緩緩立起。滿殿亂竄的劍氣猶如乳燕投林，紛紛射向四周石壁。石壁上的暗紋立刻流動起來，剎那間，龐大的宮殿化作循環奔涌的劍潮，撲向公子櫻。
我苦思道：「擋又不行，不擋又不行，豈不是兩難？」
「魔主口中的奇功，不過是無數次的戰鬥、受傷換來的。」天刑緩緩舉起手，一道鋒銳的劍氣在半空閃過，猛然劈向自己的胸膛。
楚度負手立在外圍，靜觀兩人對峙，若有所思。半空中，赫然懸浮著觀涯台，梵摩端坐台上，無顏站在一邊。此時的觀涯台宛如雲霧凝結，朦朦朧朧。我心中震驚，觀涯台明明在菩提內院里，怎地這裏又出現一座？
螭訕訕地道：「我也不太懂，當年偶爾聽主人說起過。等你到了知微，大概就會明白了。」
「公子櫻要糟了！」月魂忽然道。
「來吧，拔出你的刀。」天刑發出嘶啞的笑聲，「很多年了，沒有人能讓我再受傷。說起來，我真是很懷念從前受傷的滋味。」
剎那間，猶如撥雲見日，我茅塞頓開。天刑以無上玄法，巧妙地藉助磨劍石上的暗紋，帶動磨劍聲與劍氣，看似是他在出手，實則只是充分發揮了磨劍石的物性！天刑能把一件死物發揮到如此淋漓盡致的地步，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被隔斷了與殿石的聯繫，劍潮疲軟地散開，四分五裂。
「公子無需心急，天刑宮首座還不曾出手呢。」黃鸝袖中飛出一枚古樸玉符。玉符散發出柔和的青白色光暈，十八重天闕不停地晃動，驚濤駭浪般的殺氣漸漸平緩。
此時，我的神識突然察覺出磨劍石上的微妙波動。以鏡瞳秘道術望去，黝沉無光的石頭表面隱約浮動著暗紋，暗紋玄奧深澀，線條複雜難辨，彷彿遵循著某種天地至理緩緩流動。我意識到，天刑磨劍的動作、聲音和磨劍石上的暗紋保持著相同的韻律。
千鈞一髮的最後關頭，公子櫻終於力挽狂瀾，瞧破了對手的奧秘。磨劍石上的暗紋裂開，再也無法流動。磨劍聲被迫中斷，漫天劍氣猶如沒頭的蒼蠅，四處亂竄。
「來吧，拔你的刀！」
形勢完全倒向了天刑，除非公子櫻出刀，否則劣勢會漸漸化成敗勢。然而一旦出刀，便意味著第一輪交鋒的失敗，對公子櫻的心境產生不利的陰影。
「十八重天闕暗含天道刑罰之理，奪人心魄神志，殺勢威懾驚人。林公子的心神居然沒有一絲波動，不愧為北境第一後起之秀。」黃鸝略帶訝異地看了我一眼。
此時，磨劍聲由輕轉重，由重複輕了數百遍，徹底壓制住了琵琶音。琵琶音彷彿萎縮成一條小蛇，愈發不振，困鎖它的繩索則變成了沉重不堪的鐵鏈。
「錚」，公子櫻手指突兀外勾，硬生生崩斷了一根琵琶弦。刺耳的聲音頓時劃破磨劍聲，公子櫻緊接著一番密雨打芭蕉的輪指
「不錯。」天刑緩緩抬頭，閃亮的銀髮向後披散，露出一張蒼老枯敗的面容。
意外的是，我始終沒有感應到公子櫻出招的氣機。
公子櫻翩然而動，十指時而如鮮花綻放，姿態迤邐，時而如電閃雷擊，大開大闔。劍氣一旦觸及指影，頃刻煙消雲散。到後來，公子櫻的十指生出清瑩靈氣，繚繞流轉，漸漸覆蓋住了殿石。
黃鸝也和我一樣，退到了邊上。在觀涯台上觀戰，猶如隔霧觀火，雖說輕鬆安全，不會被雙方氣勢波及，但也失去了磨鍊自身的機會。只有親涉險地，深處戰鬥的暴風核心，才能真正體會這一戰的精義，了解知微高手的境界，為我將來的突破打下基礎。
我楞了一下，器物也能被煉出分身？吉祥天的絕學還真是五花八門，難怪眼前的觀涯台和菩提院的有些不同。略一躊躇，我拒絕了無顏的好意，獨自走向殿角。
「我可沒有這樣的能耐。」黃鸝猶豫了一下，道：「這是天刑宮首座長老恩賜的通行令符。」
「玉符化咒？原來黃長老還是咒術大行家。」我盯著繽紛激濺的光雨，暗暗沉思。細若遊絲的咒力隨著閃爍的光點變化無窮，至少蘊含了十多種不同的咒術。吐魯番曾說過，只有咒術宗師才能把咒術煉製成符。領悟解結咒后，我才通曉玉符化咒的訣竅。
我心頭駭然，公子櫻顯然也深諳虛實皆生相的妙術，甚至造詣比天刑更高。後者只能局限於劍氣變化，公子櫻卻可以幻化出山峰這樣的實物。
「還望天刑長老不吝賜教。」公子櫻好整以暇地道，指間瀰漫的清氣化作崇山峻岭，向天刑當頭壓下。
「呲啦」一聲，公子櫻的衣擺被激蕩的劍氣割裂。我忽然覺得奇怪，天刑磨劍既要主導節奏，又要不停地催動虛實劍氣，怎麼可能循環無止地進行下去呢？即使是楚度，也不可能壓得公子櫻一面倒。
「鏘鏘——咣咣——咚咚」，磨劍聲愈來愈響亮，耳畔猶如炸開接連不斷的驚雷，重重轟擊心神，一般人甚至會被劍氣的轟鳴直接劈倒。旁觀者尚且如此，首當其衝的公子櫻可想而知。
「叮咚」，公子櫻手揮四弦，琵琶音猶如水銀瀉地，洋洋洒洒，琮琮綿綿，瞬息壓過了
劍氣無處不在，籠罩了天刑宮方圓數千里。我不得不運功，抵抗侵體蝕骨的劍氣。
我頗感吃驚，天刑不但劍氣披靡，居然還精通咒術，他和公子櫻的決戰必然精彩無比。我不由加快速度，向前趕去。
「天刑宮首座的法力恐怕不在梵摩之下吧？」我試探著問道，天刑還沒有出手。就催發出如此凌厲披靡的劍氣，要是真動手，場面還不知有多驚人。如果換成我是公子櫻，此刻只有強行攻擊，破除對方不斷高漲的劍氣，才能化被動為主動。否則等到天刑蓄勢至巔峰，只能坐以待斃。
這是真正的千錘百鍊！
半炷香過後，磨劍聲又壓過了琵琶音。不得已，公子櫻再次崩斷了一根琶弦，苦苦支撐頹勢。我暗暗搖頭，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等到琵琶四弦俱斷，公子櫻出刀也來不及挽回敗勢。
直到此刻，公子櫻還是紋絲不動，任由對方劍氣一浪高過一浪地催逼。我暗暗納悶，公子櫻並非楚度，不會等到對方使出最強手后再摧毀。他之所以甘願被動，必然有原因。
「拔你的刀！」
「他不是人！」月魂驚奇地叫道，「天刑和你一樣，都是人妖！」
毫無疑問，磨劍之人正是天刑！在他對面一丈開外，公子櫻懷抱琵琶，飄然而立，風姿優雅出塵。
我奇道：「什麼是『中觀』？」
第四根琵琶弦戛然崩斷！刺耳的音波猶如激射的利箭，鑽入磨劍石。
「好！」天刑森然道，「我開始有點興奮了。」雙掌一搓，劍氣消散無形。
黃鸝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領我進入最後一重宮門。四周驟然變暗，烏黑黝沉的巨石砌成封閉的甬道，盡頭是一座恢宏無匹的大殿，寬百丈，高千丈，散發出陰寒的氣息。
每一重宮門內，守衛著無數長老。與菩提院靜坐的長老不同，天刑宮的長老們頭戴式樣各異的高古戰冠，身披光彩燦爛、千奇百怪的戰甲，手執五光十色的法寶、利器，一刻不停地騰挪揮舞，似與無形的敵人征戰不休。一時間，四周響聲如雷，寶光迸濺，殺氣衝天。
我立刻醒悟，難怪公子櫻靜立不動，分明是要等待對方露出破綻，才給予痛擊，一舉破除天刑的磨劍韻律。同樣，如果公子櫻不能成功打斷對方的節奏，就不得不迎接天刑攀至巔峰的驚天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