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冊 堅壑囚徒
第十二章 因為遺憾，所以美麗
「我早說了，前輩法眼如炬！大家互惠互利，共同進步嘛。」我頓了頓，見對方沒有反對，便坦言魅胎一事，又把煉出生死螺旋胎醴的經過一五一十道出。
「張口！」月魂沉聲道，一粒類似黃豆的東西跳進我的嘴巴，遇唾即溶。
我不失時機的添了一把柴火：「除此之處，前輩將親眼目睹，我是如何塑出魅胎，重得法力的。」像楚度、晏采子這樣的人，俗物俗事已經不能打動他們了，只有稀奇古怪的東西才會有吸引力。
「轟！」我騰空躍起，化成了魅！
晏采子黯然。
「缺了這塊岩石，去哪裡了呢？」他眉頭微蹙，神色凝重。
「你真的脫困了。」晏采子的語聲突兀響在耳畔，未見我人，便已察覺出我的到來。這等近乎鬼神的通靈感，分明源於共時交點之秘。
「是源心。」我好象睡了數千年，口舌都有些不流利了。
我就像一個子宮內的嬰兒，貪婪的吸取養分，漸漸地，陷入了平和香甜的睡夢。
「前輩法眼如炬，只是其中過程複雜，待我慢慢細述。」
一腿微曲獨立，一腿向左凌空挑起，腳尖偏內，斜斜向上。按照月魂的指示，我擺出了一個魅舞的姿勢，雙臂猶如弱柳，飛揚成曼妙的弧線。
這一切她永遠不會知道。她永遠不會知道，牆外一個少年於她寄託了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喜悅和所有的哀傷。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些古怪。生死螺旋胎醴再厲害，但碎石要見粉，殺人要見屍，總不會憑空把東西變沒了吧？
絕大部分妖軍都已開赴戰場，或是鎮守魔剎天各個天壑，留在鯤鵬山的不過千數。我抓住一個站崗的妖怪，很快拷問出了晏采子的住處。
「你初得生死螺旋胎醴，還來不及領會其中的奧妙。如何收斂，如何釋放，如何運用存乎一心，都要費工夫琢磨，才能學會控制。」晏采子掌心噴出一縷氤氳清氣，凝成晶瑩剔透的液流，裹住了泄露出來的生死螺旋胎醴。就像一個水晶球，包住了黑碧雙色。
趴在樹頂，遠遠地望著她，樹上的少年彷彿在牆外慢慢變老。
「來吧，閉上眼，不要有絲毫的抗拒……」月魂的語聲像是一縷越飄越高的輕煙，飄入了另一個世界。
我心頭一跳，丹鼎流秘道術的最高成果逆生丸，不就有起死回生的奇效么？依術煉製出來的生死螺旋胎醴，也該有類似的作用吧？想到這裏，我心頭火熱，如果生死螺旋胎醴
「有意思。」晏采子凝視雙掌，目光閃耀著一絲灼熱，「很久沒有這種恐懼的感覺了。不錯，非常難得的體驗。就像被一點點拖向冥獄一樣，惡鬼厲嚎，血流成河。」
高高翹起的船頭，源心化成一葉風帆，輕盈搖曳，控制著漂流的方向。月光在前方流瀉成一座魅魂之門，拱門內，依稀有魅婆娑多姿的舞影。
因為人生有太多遺憾，所以更要美麗的起舞！
「沐浴、齋戒、燃香，都是為了靜心。」晏采子目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魅——是遺憾所化。
園裡和園外，是兩個世界。
「我何時關過門？」石門消失在黑暗中，我仍然站在洞內，遠處是晏采子古井無波的面容。
我看他一時半會醒不過來，就不再乾等，嘗試先結出魅胎，功成時再向他細述也是一樣。
月魂發出「叮咚」清鳴，樂聲高潔通透，淙淙盈盈，猶如月光下閃爍的甘泉沁人心脾。我頓覺精神一爽，如沐甘霖，在空靈剔透的樂聲中，身心也變漸漸通明透徹。
晏采子打量了我一陣，嘆道：「想不到丹鼎流的秘道術，竟然可以抗拒黃泉天的死氣，令你起死回生。不過若是沒有你體內的生氣中和，也是枉然。」
「遺憾。」當我想起這個詞時，樂聲盈耳，渾身泛出青碧色的光彩。一蓬亮如銀霜的長發噴泉般從我頭頂散開，身軀開始變化，九條雪白如玉的手臂曼妙伸展，身下化做矯夭舞動的一腿。
晏采子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現在我知道，缺少的那塊岩石，消失的部分氣罩，究竟去哪裡了！」
「那麼我永遠不會有自由的一天了。在我看來，有物可拘，有念可掛，才能更好的領略出生命的豐富滋味，否則，自由還有什麼意義？」我不以為然地道，向晏采子走去。
轟然巨響，剎那間，空氣凝滯，我渾身上下被一團黏稠的腔體包裹。腔體閃閃發光，流動著溫熱的液體。柔軟的腔壁有節奏地起伏，一條柔軟的肉管纏繞出來，連接我的肚臍，滋潤的汁液源源不斷地流入體內。
「這是什麼？好象有點眼熟嘛。」我咂吧一下嘴，回味它的怪澀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沉睡中醒來，四周昏暗，岩石的洞壁投下濃重的陰影。一粒黃豆大小的東西從喉內噴出，掉在地上，碎成了殘
在寂美的落日沙漠，在靜美的月光海峽，在奇美的冰雪山川，在壯美的彩霞高原……我們起舞！
「是道陣禁制么？還真是奇特，難怪碧落賦能榮登清虛天第一名門。當初在千洞窟見識了玄凝釘簽，我就該想到，前輩隱身在魔剎天。」我對著石門道，「前輩，我是來兌現當日的諾言的，沒理由讓我吃閉門羹吧？」
尋至主峰東側的山頭，我按下灰霧，飄向濃蔭遮掩處的一座洞府。
「多謝前輩提醒，我自會小心。」我沉思片刻，開始將《易經》各卦慢慢道來。
晏采子盯著我看了許久，冷笑道：「是想找一個免費的護衛嗎？」
過了幾天，晏采子依然保持著入定的姿勢，周遭清氣蔚然起伏，不時凝結出一滴滴晶瑩的液珠，懸浮在半空，片刻后又化做雲煙蒸騰。
晏采子微微動容，袍袖一卷，透出至精至純的清氣，迅速形成了一個氣罩，向生死螺旋胎醴罩去。胎醴猶如未覺，毫不費力地穿透氣罩，兩者接觸的剎那，部分氣罩竟然消失了，就像那塊被吃掉的壁。片刻后，生死螺旋胎醴緩緩消散在洞中。
深夜的鯤鵬山一片寂靜，春霧清寒料峭，夜露濕重。各處山道崗哨，只有零零散散的妖怪來回巡視，鐵制盔甲摩擦聲顯得十分刺耳。
「源心不是什麼寶貝，只能稱做『異物』。它能與你的神識共鳴，將你帶入任何種族生命的本源，昭示出生命衍化的漫長歷史。正是因為你得到了源心，我才下定決心隨你入世。」月魂的聲音越來越渺茫，聽得我昏昏欲睡。
「是源心？」他撿起地上的殘渣，仔細瞧了瞧。
晏采子站在我的對面，目光灼灼，像在觀察一個珍稀動物。
輕哼一聲，晏采子雙手冒出氤氳清氣，手腕如同靈活的魚兒飛速滑游，靈幻之極。須臾，十指指尖重新出現在手上，彷彿他又把指從無形的大嘴裏拔了回來。
月魂緩緩地道，「魅胎，是需要你用心結出來的。」
「怎麼樣？這股新生的力量還不錯吧？」我暗地裡一陣竊喜，生死螺旋胎醴太奇妙了，輕輕化解了晏采子的氣罩。
「準備好了嗎？」月魂在門前緩緩停下，「進入之前，你必須暫時放下所有的功利俗念，掃凈心裏每一個角落的陰暗。因為魅的本源，容不下半點塵垢。」
「自由？你只是脫困了。」石門在身後「吱吱」的合攏。
「在用《易經》卜卦之
「是的，我自由了。」我興奮的點點頭，走入幽黑的洞口。
「越是拘限，越是羈掛，就越會偏離。」晏采子輕輕一步，邁到我的跟前，「越想得到什麼，就越會失去。」
「如果生死螺旋胎醴能夠壯大，我恐怕連黃泉天也能闖一闖了。」我運轉生死螺旋胎醴，黑碧雙色胎醴從肩胛處泄出，幽冥的氣息與勃勃生機水乳交融在一起，宛如孿生雙子。散泄的胎醴觸及洞壁，整片岩石莫名向內凹陷，像是被吃掉了一塊。凹陷處，既沒有裂痕，也不見碎落的精末。
「我曾在靈寶天得到過一顆源心。」晏采子出神地道，「因為源心，從此我走出了『我』。」
「魅的本源，是遺憾，也是升華。」我喃喃地道，像是陡然抓住了一道閃耀的靈光，「月魂，其實，魅並不希望你為它們報仇呢。」
我無暇分辨晏采子話中的意思，神思內，月魂的幽鳴如泣如訴。
「何止是不錯，簡直是匪夷所思。」晏采子滿臉壓抑不住的驚訝，伸手撫摸石壁，修長如玉的手指在凹陷處慢慢划動。
每一個北境的生命，都會或多或少地留下遺憾，無窮無盡的遺憾執念生出了魅。所以魅可以穿任何一重天，所以魅竭力挽留逝去的美好。
「它叫做源心。還記得在龍鯨肚內，你的第一次飛升嗎？」
我笑道：「我今日來此，是為了用《易經》抵消那顆太清金液丹。」
我心裏清楚，生死螺旋胎醴的質雖高，但量太少，只有想法子使其壯大，並參透它的奧秘，才能用來克敵對戰。晏采子又道：「生死螺旋胎醴既然可以將人送入黃泉天，也應當能將黃泉天的東西取出來。」
「有了源心，你才能進入魅的意識之海，融入魅的本源，結出魅胎。」
就像嬉戲在百花叢中的美麗蝴蝶，永遠無法知道，藏在樹蔭里的醜陋知了。這種遺憾不夠深沉，但輕得透明。這種遺憾永遠無法代替，所以只能填補。
晏采子緩緩點頭：「生死螺旋胎醴，就像人為地打開一個通往黃泉天的天壑，胎醴過處，所有的人、物都會被吸入黃泉。」
「所以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兩個獨立的天地各自
王大小姐？我怔怔地望著她，恍如驚夢。樹上的知了叫得起勁，前塵往事潮水般湧入腦海，一時忘卻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裏的疑慮。
牆真的太高了。
我不禁憂喜參半，喜的是生死螺旋胎醴威力奇特，可以將對方直接送入黃泉天；憂的是對敵時，生死螺旋胎醴會波及自己人。
「眼下你還差得遠呢。」晏采子一哂，水晶球流動起來，生死螺旋胎醴的色澤越來越淡，如同被流水衝散而逝。
「不錯，正是『心誠則靈』！」我撫掌笑道，「心靈的世界猶如一汪清澈的碧水，流向另一個外部的天地。用心扔擲出來的銅錢結果，正是水流過的痕迹。從水痕中，便能透視出外在天地的變化。」
是的。
「轟！」四下里光華清亮，粼粼閃爍，冰澈的月輝流成無邊無際的皎潔光海。月魂化做一條彎彎的月亮船，載著我向深處漂去。
天空化成了月光的海洋，我向著最璀璨的光源飛去。
所以爬上了最高的樹，也是枉然。所以我一天天看她，也一天天離她更遠。
這麼一說，就是三天，我還覺得有些詞不達意。《易經》易學難精，各卦的推衍變化更是巧妙，別說三天，三年都不見得能搞通透。晏采子聽得如痴如醉，時而悶頭苦思，時而擊節喝彩，石壁上畫滿了種種卦像變化。
我跟隨著魅的飛舞，舞過北境的風土地理，舞過悠長的歲月。我的心神和魅緊緊相連，體驗著它們的經歷，感受著它們的內心，學會如何將埋藏的憂傷跳成一曲喜悅的舞蹈。
越是想抓，就越抓不住，越是抓不住就越想抓。
「所以夢，也是心靈的水流痕迹啊。」晏采子神采奕奕，在空中虛畫了一連串卦爻，突然盤膝坐下，陷入了不語不動的沉思。
「暫時丟開雜念吧，就像拂去鏡面上蒙染
「想一想，追根溯源，慢慢地往回走，回到你最初的心。」月魂悠然鳴唱，源心風帆呼地鼓脹而起，帶動月魂沖入了魅魂之門。
「難道是？」我心中冒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駭然叫道，「黃泉天？」
閃耀的光芒刺眼。我忍不住眯起眼睛，粘糊糊的汗珠隨之滾落，流進了脖頸。日頭烈辣，我趴在一棵高大的槐樹頂上，眯著眼，伸長了脖子，盯著對面高聳圍牆內的花園。鞦韆上的少女像一隻飛舞的彩蝶，灑滿園子的嬌笑聲是彩蝶抖落的花粉。
「繼續運轉生死螺旋胎醴，不要停。」晏采子突然喝道，雙手按住了我的肩頭，當生死螺旋胎醴從肩胛處泄出時，晏采子的手掌輕輕抖動了一下，旋即面色劇變，他的十指指尖詭異地不見了，像是被「吃」進了一個無形的大嘴裏。
我奇道：「怎麼會這樣？」
我愣了一下：「這可能嗎？我又不是聖人。」
「所以扔擲銅錢看似偶然，其實是心靈天地的驅動所致，同時與外在的另一個天地契合。銅錢正反的結果——卦爻，恰恰成為了雙方的交點！」晏采子霍然站起，不住來回走動。
雖然雙方距離不過數丈，我卻無法走近對方，反倒越走越遠。最終，居然發現自己走到了洞府門外。
「不必了。」晏采子漠然道，「你只需講出《易經》之理，便可離開，其餘的東西我沒興趣。」
我這才回想起，初次飛升時隨意一抓的收穫：「難道源心是什麼寶貝？我的運氣好得太離譜了吧？」
正因為生命有太多的遺憾，所以要用激情的飛揚來填補！
「這對你未必是一年好事。」晏采子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離龍蝶更近了。」
「不拘一物，不羈一念，方是自由。」洞深處，亮起朦朧的光點，晏采子的身影隨著光點放大，由模糊而漸漸清晰。
「生死螺旋胎醴？」晏采子好象有點動心了。
我愣了一下，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有什麼不同嗎？」
下方變成了北境遼闊斑斕、聲色變幻的山河，無數魅從各重天飛來，歡舞相聚在一起。
「前輩對我體內的生死螺旋胎醴也不感興趣嗎？」我不緊不慢地誘惑道，「我敢說，即便是前輩苦修多年的醇厚內氣，在質上都比它差了一籌。」
我搖搖頭：「難道因為怕『失』，就不敢去『得』？如果連渴望得到的念頭都失去了，才是真正的『失』。」
緊閉的洞門忽然開啟，讓我伸手推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