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二十三冊

第一章 草木皆兵

第二十三冊

第一章 草木皆兵

公子櫻哼道:「你想一想天刑、梵摩的法術路子便會清楚,他們走的都是代天掌控的道。一旦功成,化身為北境法則,成為天道運轉的一部分,自在天對他們有害無益。」
槍尖一抖,我遙遙指向公子櫻:「小白臉,別來無恙?」
因為這個信念是一個點,也是一個圓。我們都深信,有一天新的我會回到最初的那個點上,重新領略失去的一切。
但鬼打牆對知微高手顯然不夠用,公子櫻很快發現了不妥,不再盲目前行,身形停滯在半空,目光明銳四掃。
那只是軟弱。
「你聽見了嗎?」
公子櫻的語聲彷彿刀鋒刺穿耳膜:「憑你能拿到嗎?你可以打破北境天地,找到通往自在天的路嗎?」
公子櫻眼神轉冷:「這就是你要對檸真說的話?」
這是極其可怖的天兆,我預感到暴雨會延續很久。
「就算我說不是,你也不會相信。我還是爽快點承認好了。」
迫不及待地蹦出火爐,空空玄怪叫著連翻了幾十個筋斗:「悶死我啦!林飛你太不仗義,只顧自己風流快活,也不管兄弟苦悶。我的芝麻要是變心了,你得負全責!」
太舒服了!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傷口又清涼又麻癢,猶如乾裂旱田貪婪地吸吮滋潤甘霖,不但疼痛一掃而空,連身上的血腥味都消散得乾乾淨淨。
他摸出幾顆圓溜溜、毛茸茸的朱紅珠子,塞進絞殺嘴裏:「血藤果雖然可以幫點忙,但效果不大。最好的辦法是你去殺上幾千個人、妖,法力越強越好,把他們的血抽出來建個血池,讓煞魔浸泡一天一夜,便能複原。」
「聽見什麼?」
「兄弟,你多慮了。我只是提供方法,具體由你實施。」一件件五光十色的寶貝像變戲法一般,不斷從空空玄全身上下抖落,「本來是打算對付那些頂級天精的,現在有了域外煞魔就用不上了,全給你吧。這真的是我最後的積蓄啦!」
槍身猛然震開刀身,又再次交擊,光芒在彼此的瞳孔中閃耀。
情慾之道佇立於天道,以人的體驗,去體驗超越人的存在。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我螭槍上挑,槍尖跟隨著他不斷移動,「不過你大可以放寬心,不該說的,我不會跟吉祥天多嘴。這是因為檸真,你我都是要為檸真考慮的。」我的目光移到一點黛眉刀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我心知這是空空玄的法寶——鬼打牆在起作用。鬼打牆是一種暫時扭曲空間的寶物,能使人迷失方向而不自知。公子櫻看似往前直飛,其實只是在繞圈子。
「檸真也會死,她會死啊!你他媽的只想自己,有沒有為她想過?我必須找到自在天,哪怕清虛天全死光了,我也必須在北境破滅前找到自在天!」他一刀接一刀,斬得我踉蹌後退,內腑震蕩不休。
「你和我就想對付吉祥天,你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公子櫻發出刺耳的冷笑,沿途的岩石隨著笑聲塊塊崩裂,「吉祥天司職天地平衡,掌控眾生興衰,它就是天道的一角,那是個真正的龐然大物,誰也不清楚這麼多年吉祥天究竟隱藏了多少實力,埋了多少後手。」
我淡淡地道:「回哪裡去?」
「林龍?」公子櫻微微蹙眉,一點黛眉刀化作碧芒旋繞身遭,與暴烈如火的槍勢對峙,「你是林飛?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搖搖頭,神色複雜地看著我。
這才是我要找的「我」啊!一種無法言語的感動洪水般沖刷而過,我像初生的嬰兒般自然蜷曲身軀,環抱而卧,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說你喜歡她,說你愛甘檸真!說出來有那麼難嗎?你到底在怕什麼?」我厲吼著撲上,強行掙出刀勢,螭槍發出一連串怒潮般的攻勢。
強烈的危機感籠罩全身,公子櫻蓄勢待發、毫無保留的這一刀,絕對可以收拾我的小命。我一邊加速飛逃,一邊摸出了空空玄所贈的幾件寶貝。本想留著它們,以後和楚度搏殺時用來保命,但現在不得不用了。
「冥頑不靈的是你和楚度,是你們讓北境變『壞』,是你們讓生靈塗炭,你們親手破壞這一切,又把自己的破壞吹噓成拯救,把別人的拯救指控成破壞,還要美其名為『道』,我看是強盜的『盜』才對!」我猛然一抖螭槍,槍尖鎖定公子櫻的一瞬間,「惡」裹挾著我,撲至公子櫻跟前,速度快得無以復加。
一點黛眉刀倏然跳出,準確截住螭槍,濺起一蓬光彩奪目的碧光赤焰。
公子櫻屹立不動,彷彿對我的遁逃毫不在意。一點黛眉刀忽隱忽現,忽快忽慢地在他掌心旋照,猶如在無數個宇和宙中來回穿越。
「沒什麼公不公平,我只會選擇和楚度合作。」公子櫻斷然道,「你大概不知道,你的魔主身份曝光,反倒令楚度心結盡去,打破了停滯不前的瓶頸。如今的楚度,已經不是當日鯤鵬山上的楚度了。」
公子櫻握著刀的手驟然抓緊,青筋綻暴,指甲刮過刀柄的聲音輕微又刺耳。
我捂住小腹的傷口,狂笑道:「你聽見了嗎?」
「無論楚度多強,我也要將他擊倒。如果要打破這個天,這個人也只能是我!」
公子櫻的刀越來越快,光芒越來越烈:「你和楚度作對,等於親手毀滅檸真活下來的希望!」
我和月魂同時望向遠處的村舍,有白髮的老翁正冒雨修葺屋頂,一個小貓妖背著茅草堆,嬉笑著跳上屋頂,老翁親昵地抹掉貓妖臉上的泥水。
風雨飄搖,沉仙壑的熟悉景物出現在視野中,剛才的感受只是一瞬間。
雨水從我的眼裡無聲滑落。
「收起你這一套吧,說穿了,你不過是件欺軟怕硬的魂器!」
天空的火光在身側投下了陰影,我扭頭望去,陰影里閃動著龍蝶的身影。同樣的淚流滿面,同樣的淚中含笑。
我對他搖搖頭,艱難地道:「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檸真待在碧落賦,對誰都好。」
他落寞地笑了笑:「這麼多年,她還是第一次對我發脾氣。」
「哪怕犧牲一切!」
公子櫻發出近似憐憫的嘆息:「短短數年,你實力突飛猛進,走完了別人數千年也走不到的路,你不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了嗎?北境有的是雄心勃勃、意志堅定、天賦出眾的人、妖,可又有幾個能走到你這一步?沒有天意的垂青,你和他們的結局不會有什麼不同。」
我從未像現在這一刻對知微通透了解。當生命擁有信念,便達到了某個極限,這便是知微。
「如果你能成為魔主,」月魂望著一人一妖彎著腰,把厚軟的茅草一點點鋪滿屋頂,認真地道,「那就是我對魔主的期望。因為對大多數平凡的生命來說,信念太遙遠,它們只是需要一個簡單而快樂的洞。無論你還是楚度,在你們成為魔主的路上,會打破很多人的洞。所以在將來,你們都要,也必須為他們修補。」
我狐疑地看看他:「你確定能行?公子櫻的刀法幾可破宇穿宙,萬一被他的刀氣鎖住,你逃都來不及。」
公子櫻從崖頂一步步走下來:「你究竟知道多少?」
整個世界的暴雨在這一刻打落下來,不過一尺。我可以清晰看見,公子櫻凄涼如墳的眼睛,埋在墳下的悲傷深得望不到底。
由此地往北,有幾處是趕往瀾滄江的必經地點。公子櫻傷勢不輕,一時間難以痊癒。為防不測,他至少要在錦煙城休整一到兩天,方會上路。
碧虹不依不饒,破開地面,直追而下,石泥巨浪猶如豆腐一般被犀利穿透。
這是無數次生死搏殺換來的冷靜,也是精神層面上的知微之境。
螭槍在頭頂掄出一個個流暢的圓,將刀氣的餘波順著圓甩出去,在我四周炸開一道道氣浪。「是我,當然是我。不過也離不開夜流冰的幫忙,入夢畢竟是他的天賦。」
「所以,該回碧落賦的人是你。你他媽的和吉祥天斗個屁啊?我搞不懂,你為什麼要摻合魔剎天這趟混水?」我槍勢陡變,槍尾突兀翹起,順著刀勢反敲公子櫻頭頂。
公子櫻默然了一會,道:「檸真很為你擔心。若不是我把她強關在碧落賦,她會不顧一切衝出來找你的。你也清楚,現在外面有多危險。」
但眼下又有不同,身為魂器的秘密被我窺破,難保他會不惜一切將我斬殺。
「叮!」一點黛眉刀猶如嵌入毒蛇七寸的釘子,及時切中槍身力道最弱的一點,螭槍軟軟垂下,被透入的刀勁打得向下墜落。我心念一動,螭槍倒飛而回,在身前灑出一片絢麗光幕。
「所以你就和楚度聯手?你替他領兵,而他去了吉祥天,去找那個八字沒有一撇的自在天?」我噴出一股血沫,被刀氣震得遠遠拋飛,沿著山勢一路向下跌滾。
「轟隆隆!」巨嘴劇烈震動,忽鼓忽陷。幾息過後,一縷碧光透射而出,一彎清艷絕俗的碧虹破開黑沉沉的巨嘴,螭槍打著旋被彈開,整座沉仙壑轟然炸裂,亂石污泥崩飛,毒光草木破滅,方圓十里變成一個光禿禿的盆地。
「轟!」天地破滅的最終一刻,心變得澄澈無瑕,再無雜質。
「因為你們連借口都不用找嗎?」
「過去我想擊倒楚度,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但今時今日,此時此刻,那些都不重要了。
這是穿宇破宙的一刀,又是無上的魂魄相鎖精神妙法,根本避無可避,逃也難逃。
「為什麼一定要給呢?希望難道不是自己去拿的嗎?」
雙方彷彿一下子遠隔了無數重透明的帘子,連公子櫻臉上扭曲的神情都變得有些恍惚。
「你失控了。」公子櫻的臉孔隨著跳躍的刀光忽明忽暗,「對楚度的仇恨已經讓你徹底迷失,被那頭域外煞魔誘惑了心性。」
「這不可能!」我耳朵嗡地一聲,彷彿被霹靂打懵了,失態地吼起來,「不可能!你弄反了!沙羅鐵樹為魔主盛開,因為我存在,所以楚度存在!」
「想必你早就盯上了他。」公子櫻眼角輕輕抽搐,彷彿碧綠的火光迸濺出來。
我用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眼前一陣陣發黑,額頭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先前內腑痛如刀絞,現在已麻木得失去知覺,渾身的骨骼、肌肉幾近支離破碎,似乎會隨著打落的雨點一塊塊掉落。
「北境壞了!一旦破滅成空,除了知微或能逃過,其他人都要死!所有的生命都會滅絕,天地會在空滅的時候吸取所有的生命力,開始下一輪重生!」公子櫻一刀將我劈飛,身形疾閃而至,刀光掀起無窮碧濤,化作咆哮暴漲的海嘯卷向我。
沒有過往的忌憚,沒有糾結的敵意,我們久久相視,默契於心。
「也許這正是你魂器蛻變的機遇呢?」我想起公子櫻,默默地道,「蛻變本來就是殘酷的。月魂,你也要有面對殘酷的信念啊。」
「我只想為自己而存在!」
那的確是在玩火,我還是等絞殺自行醒轉最妥當。
我的心陡然一顫,龍蝶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逝。但這讓我更驚駭,更憤怒,更不甘!
公子櫻沉默了一會,手慢慢鬆開刀柄,面部沒有絲毫表情,聲音麻木得像無調呻吟的琴弦:「我會儘力滿足她的願望,包括她……想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去碧落賦,我可以保證,北境絕對沒有人能夠動你,哪怕是楚度。」
「這東西不錯,和我的頭髮顏色也匹配,做哥哥的先替你保存了。」我讚不絕口地撩起織錦一角,細細嗅了一下,「散發的香氣還有疏通血脈的功效,是自帶的異香還是用藥草熏染的?」
生死螺旋胎醴在體內瘋狂流轉,弦線沿四方輻射,「惡」的龍捲風暴繞著我的身軀,咆哮著盤旋而上。
他譏誚地撇撇嘴:「北境前前後後這麼多年,無數天才為了突破知微極限,無所不用其極,什麼殺父娶母、整天對著糞便發獃的變態法子都有人用過。可都白費了功夫。還是盜賊事業最光輝,悶聲發財撈實惠。」他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手指不自覺地搓了搓,「你有了煞魔,我們大可去修羅島干一票。讓煞魔吸引天精,方便我們下手。啊,想想我就熱血沸騰。」
身在半空,我施展魅武身法,一刻不停地變換位置,試圖掙脫氣機相鎖的不利局面。同時我藉助五識妖術,雙耳化眼向後望去。
兩邊是低矮的丘陵,翠綠的林木和黃褐色的土坡交雜相間,猶如一塊塊朦朦朧朧的花格子地毯。高處不時有雨水卷滾泥石,順坡蜿蜒流下,匯入江水。翻過丘陵,則是大片奼紫嫣紅的果林,果林四周稀稀疏疏地分佈著一些村鎮。
「嗆!」槍尖刀鋒互抵,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聲。
「為什麼一定要是通往自在天的路?你有自己的路嗎?」
「只要自己聽見,就是意義。既然我發出了聲音,就一定是最廣、最遠、最長的聲音,哪怕別人都聽不見。」我冷笑著道,「你還是擺脫不了魂器的本性。不願將自己交給人類擺布,偏偏又對人類生出依賴。所以我比你強!哪怕你高居知微,刀法絕倫,可我真的比你強!」
因為信念正將我們漸漸合一。
「其實我倒覺得,夢比真相更醜陋。因為它連自己都要欺騙。遇上楚度,是夜流冰最大的不幸。」我的心緒漸漸冷靜下來。今次幾番交手,公子櫻不再像過去般全力壓上,他在盡量避免硬拼,他的傷勢不能再加重了,否則北上瀾滄只會遭敵所趁。
五天時間,足夠吉祥天的大軍全力發動猛攻了。
碧虹霎時斬開弦象,清麗的刀光席捲而至,雙方之間再也沒有絲毫阻礙。
神識內的龍捲風暴愈刮愈猛,七情怪的面目越來越清晰,心中的惡念越來越強烈。
一絲難以平息的惡念竄上我的心頭。
他一個縱身跳過來,賊眼放光,手似乎在絞殺身上一晃而過。
「我的本心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不動聲色,冷眼旁觀。
我必須忽軟忽硬,掌握其中分寸,甚至要說幾句好話緩和一下局勢。
「生死對我不過是一次體驗,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你殺了我,還有餘力去瀾滄作戰嗎?天刑的劍同樣會要你的命,你不為檸真著想一下嗎?」我不露聲色地道,試圖以言語減弱對方的殺意。如果公子櫻徹底放棄瀾滄戰役,不惜一切對付我,我必然凶多吉少。
「砰!」刀槍忽然呈十字形相互交纏,震蕩傳出的勁氣令我身軀狂抖。
月魂寞然許久,輕輕地道:「小飛,你還真是殘酷呢。」
「這便是有得有失了。」我不經意地道。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魅胎持續不斷地調整節奏來感應靈寶天,終會找到兩者共同的律動。
找了一個樹洞,我迫不及待地鑽了進去,渾身早已癱軟如泥,法力幾近耗空。
「因為我要的,她給不了。」我嘶聲回答。
呼吸之間,清瑩明澈的翠虹向我兜頭落下。
「無論是誰。」他狂笑著向我伸出色彩斑斕的利爪。
但我無所畏懼。
自從紅塵天被魔剎天入侵,一部分人瘋狂湧向繁華熱鬧的大城池,另一部分人反而向荒郊野外聚集,建立避世隱居的村落。
「那會兒一時衝動,說點好話大家感動一下,怎麼能當真呢?」空空玄尖長的耳朵唰地紅了,顧左右而言它,「你什麼時候帶我去靈寶天看芝麻?你有傷?有傷還陪我去,方顯兄弟情誼。」
螭槍化作一點光焰,以驚人的速度沖向公子櫻。看似槍走直線,實際波浪般地跳躍前進,令人無從捉摸。
我趕緊把織錦從鼻子下扯開,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
我試著以魅胎感應靈寶天,果然模模糊糊,猶如隔霧看花,不像過去那般清晰可觸了。
「你他媽的懂個屁啊!」公子櫻狂吼揮刀,衣鬢凌亂。這一刻,他不再是丰神絕秀、溫文爾雅的貴公子,而是一頭鬃毛倒豎的瘋狂雄獅。
「真的嗎?」空空玄抓耳撓腮,將信將疑。
「原來是你。」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幾乎被堆滿的洞穴:「你真把積蓄的寶貝全都給我了?」
我翻翻白眼:「芝麻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了?」
「沒了,連存貨都給你了。」空空玄攤開空空的兩手,一屁股坐到小火爐上,小腿擺啊搖的,擋住了爐膛開口處。
公子櫻在半空中堪堪穩住身形,滿臉震驚地望著我。
激怒公子櫻雖然能擾亂心神,令圓滿的道境出現缺隙,但同樣會令對方生出不死不休的瘋狂,大違我拖延戰術的本意。
「可我是我!就算生靈死絕,北境破滅,我只是我!」
檸真努力伸過來的手,我只能一步步後退,直到另一隻手將它握住。
我大致辨別了一下方位,問道:「此地相距瀾滄江還有多遠?」
公子櫻顯然心神大亂,刀光左支右擋,竟然被我逼得不斷後退。
江岸兩邊,時時可見村鎮農莊錯落分佈,許多屋舍是新建成的,磚瓦還未來得及鋪砌,裸露發白的新木椽子被連續的豪雨打得鏗鏘作響。
「砰!」公子櫻連人帶刀被弦象轟飛出去,翠綠的刀浪將他層層裹住,在空中不斷變幻方位,猶如怒海中跌宕翻滾的一葉孤舟。
我聽得不對勁:「這不會是你洗澡用的胰子吧?」
天和地之間,充斥著風的咆哮,震耳欲聾,無孔不入。一道道雄壯的風柱貫天穿地,像鎖鏈旋轉攪動,空間扭曲成一塊塊破碎的鏡面,折射出無數條閃耀著藍光的電蟒,恣意狂舞,鑽進風暴深處的漩渦又呼嘯著衝出。
「沒錯,他用道心滋養煞魔,助長煞魔的魔性來刺激自己的道境,以達到水漲船高的目的。他自恃神識特異,足可控制煞魔,但最終還是失控了。煞魔不斷成長,魔性污染神識,他同化成了域外煞魔,被天地法則自動抹去。」
「你真是冥頑不靈!」公子櫻憤怒的語聲回蕩在群山間。
無論我如何左閃右跳,如何拉遠距離,碧虹彎曲的軌跡始終不變。但詭異的是,虹落的方向永遠跟隨著我,如同濃得化不開的相思,跨越千山萬水,時光流年,將兩個分隔的靈魂緊緊連接。
此時天已大亮,但大雨仍舊下個不停,毫無減弱之勢。絞殺還在耳孔內昏睡,沒有蘇醒的跡象。我從裹挾的江波中奮力抽身,跳上灘岸,極目四望。
公子櫻緩緩地道:「你這麼做,對得起檸真么?」
短短十幾里行程,幾乎耗盡了我殘餘的法力,冷雨順著黏濕的發梢淌落,流到嘴角,又苦又澀。我急促喘息著,從草叢裡踉踉蹌蹌地躍出。濤聲澎湃的浣花江橫亘在前方,順流而游,便是北上瀾滄江的方向。
「不那麼重要了吧?」我問龍蝶,四周的天地在我們眼中不斷坍塌收縮,越縮越小,我們像一座奮力掙扎的孤島。
「這不是你想的那種自私!」弦象轟開刀光,轟散了追襲而來的層層刀氣。
「我,我喜歡檸真。」他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宇傳來,「可那是不行的。你明不明白,那是不行的。這個世上,除了她死去的娘親,只有你,只有你可以讓她笑得最好。」
「她能給你的,我卻要不到。」公子櫻笑了,笑得就像在哭,一點黛眉刀一寸寸將螭槍推開,薄銳的刀光逼近我的脖頸,照寒了頸上的毛髮。
公子櫻神色一厲:「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他佇立峰頂,冷冷地俯視著我,表情越來越難看。
公子櫻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步伐飄忽前移,一點黛眉刀向後撩出。「滋滋」,槍尖滑著刀鋒而過,濺起一連串耀眼的火星。刀鋒在摩擦中陡然生出幾十股向前向後、或拉或推、銳鈍各異的刀氣,令螭槍一陣亂晃,幾乎失控。
我只看到公子櫻不停地對我搖頭:「楚度很可能踏上了知微的巔峰,成為北境無數年來真正的第一。他是唯一可能擊敗吉祥天,闖出這個天地的人。」
我沉吟道:「只要北境維持平衡,他們的道便能不斷進步,若能轉化成天道的一部分,即使天地破滅,也能隨著北境重生,成為永生不滅的存在。」
「難道交給你嗎?」
「是你迷失在了對檸真的情愛里,失去了自我。」我艱難地搖搖頭,內腑痛如刀絞,氣息亂竄,初步愈合的傷口早已撕裂。
在坡腰處,我找到一個狹小的獸洞,用螭槍拓寬挖深之後,鑽了進去。
「為什麼?」他問。
「你怎麼這麼清楚這件事?」
「檸真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麼?你有大把的時間在外面好勇鬥狠,就沒有時間去看一看她?」公子櫻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揮刀虛斬數下,身前的空間層層錯開,螭槍彷彿陷入一個個彎曲迂迴的迷宮,始終無法逼近公子櫻。
「砰!」我從另一處衝出地面,飛向高空,螭槍甩手回射,與碧虹猛烈相擊。
「所謂信念:不假外物,不浮人事,不慮得失,不究對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全身遍布瘡痍,靈台猶如明鏡不染。與公子櫻連番死戰,令我徹底醒悟,生死只是超越生命極限的一種手段,再非執著的目的。
「別去管它們。螢草郎會幫你吃掉身上所有污垢之物,還能分泌凈肌香液。」空空玄用古怪的語氣解釋道,「清除之後,它們會重新恢復成葉子的形狀。」
「這是螢草郎,擅治爛皮腐肉、膿瘡濕疹。」空空玄拎起一片蒲扇大的墨綠色葉子按在我的肩頭,葉片肥卷似蟲蛻,綻出細碎的光點,顫動分裂,化成一隻只蠕動的螢光小蟲,一眨眼爬滿全身。
血沫從我喉中狂噴而出:「擊倒楚度是忠於天地,還是背叛天地,統統和我無關。」
我和公子櫻四目死死對視,翻騰涌動的氣浪掀得我們長發向後激揚,衣衫獵獵響動。
而藏又能藏多久呢?我能堅持多久,她們又可以堅持多久?
「可我差不多已經猜出來了。」我悲屈地將目光從他臀部移開。
擊倒他,他越是強就越是想擊倒他,因為這是我成長必須跨過的障礙,因為這是我渴望超越的體驗,因為這是我的慾望!屬於我自己的慾望!」
「我不會再見她了,你到底明不明白?被認定魔主的我沒有退路,身為妖怪的鳩丹媚沒有退路,門派毀滅的海姬也沒有退路。可是甘檸真不一樣啊!」我像是要把心中的鬱結盡數發泄,不斷怒吼,千萬點槍尖顫動,倏然萬流歸海,匯聚成一道灼烈燃燒的驚虹,狠狠擊上一點黛眉刀。
我不動聲色地道:「心急吃不了熱芝麻。你老是急於找她,反會被她看輕。不如先吊著她一段時間,讓她心癢難搔,對你自動生出相思之情。」
風雨彷彿漸漸洗去了公子櫻身上的塵世煙火氣,連一點黛眉刀的殺氣也消失無影。風姿流麗,神采清皎,他儼然是從九天而來,飄落凡塵的仙人。
不出我的意料,螭槍甫和翠虹接觸,即被遠遠擊飛,刀氣透過槍身震得我鮮血狂噴。碧虹繼續下落時,我上方倏然化出一座流輝耀彩的九曲橋。
這不是我所在的北境天地,甚至不是任何一個真實存在的宇宙天地,但它又是確確實實的天地,可視,可聞,可觸,可感。
我對他大笑著搖頭,他也發出縱情的狂笑。
雙方一觸即分,踉蹌後退。
「避一次,就要避無數次。逃一時,就要逃一世。」我駕著吹氣風從空中飛掠,雨水在周遭紛紛化為水霧,不沾身上一點。這也是我拒絕和甘檸真她們隱居避禍的原因之一,躲起來,藏進一個簡單快樂的洞里,卻把更大的世界關在了洞外。
我心中一動:「楚度潛入吉祥天,一來是為了查找自在天的線索,二來是想摸清吉祥天的底牌?」
「不知哪位朋友盛情相邀,還請現身一見。」公子櫻落在一處峰頭,清朗的語聲覆蓋了沉仙壑的每一處角落。
整個天地彷彿和弦線一起呼吸。
公子櫻的身軀忽然化作碧光閃爍的刀形,將黑色的死胎醴不斷逼出刀光:「你的路,就是要被天道當成一枚棋子?」
這是我啊!
「他的神識天賦異稟,幾乎可以封印世間萬物。他的雄心更大,氣魄也足,還沒有徹底邁入知微,就已經籌謀日後如何突破知微了。」
這是我第一次將諸多七情怪融入弦象,異變的威力徹底超出想象。情慾之道的力量像沸滾的血液,在一根根血管般的弦線內洶湧奔騰。弦線不停膨脹,瘋狂振蕩,彷彿隨時會炸開。我忽然福至心靈,將最後的「惡」也融入弦象。
我沉聲道:「有一點我不明白,天刑和梵摩豈會甘心被天道束縛?如果自在天真和吉祥天有關,他們難道不會近水樓台先得月?」
刀光一閃而過,以沛莫能御之勢插入我的小腹,我的弦象也在同時轟中公子櫻肩頭。
我想要擊倒楚度,和天道無關和魔主無關,和碧大哥無關和知音大叔無關,和雪恥無關和復讎更無關!
「當然不是啦,你這麼說我會吐的。哥哥,別這麼看著我,兄弟之間沒必要糾纏細節。」空空玄不經意地摸了一下屁股,「相信我,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說完這些話,他目光渙散,彷彿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軀殼。
「道不同,決定了我們和吉祥天絕無和平妥協的可能。你以為我們只是和天刑他們交鋒?我們是在和天道交鋒,和捆綁所有生靈的枷鎖交鋒!」公子櫻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我,「你這個魔主,只不過是天道加在楚度脖子上的一根繩索罷了。你存在,是因為楚度存在。」
「人難道只是情愛的依附品嗎?」
「轟隆」巨震,地動山搖,弦線不堪重負般炸開,弦象猶如絢爛煙花紛呈激射,一個難以言喻的神秘「天地」出現在我眼前,緩慢而清晰地破滅。
「共識交點!」公子櫻震驚的語聲從後方遙遙傳來。
天空正在燃燒,火光通紅似血,一片片裂紋在吞吐的火焰中捲曲、剝離,像一幅幅燒焦的幕布落下來,露出背後深不可測的虛淵。
一點黛眉刀于漫天槍影中找到螭槍,刀光一卷,絞住螭槍飛速旋轉,刀的清鳴和螭的咆哮糾纏不絕。
光看苗頭,我便知公子櫻接下來的一擊必然是石破天驚,莫可抵擋。我心知肚明,公子櫻顯然是要不顧傷勢,全力將我擊殺了。
這是空空玄號稱能拖死公子櫻的最強底牌。二十四個時辰之內,沿途草木山巒都會生出靈智,阻擊公子櫻。時效過後,這些草木山峰則會徹底毀滅。
前世的恩怨隨天地崩滅消散,留下的是今生的信念。
「你可以和楚度合作,當然也可以和我合作。只要你回歸碧落賦,撤走清虛天的人,讓吉祥天和魔剎天拼個你死我活。你便可從容收拾殘局,我們再聯手對付吉祥天。」
「殺了你,檸真會傷心。不殺你,你會讓檸真更傷心。」公子櫻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一點黛眉刀纖細的刀鋒,隨著他若有若無的嘆息聲,閃爍不定的刀光凝聚如眉。
「何須耍弄這種挑唆離間的小花招?龍眼雀或許會和你暗中勾結,阿凡提、碧潮戈或許也會,但夜流冰絕無背叛楚度的可能。」公子櫻緩緩搖頭,眼神的厲焰越燒越烈,聲音卻越來越冷,像隨時會凍裂開,「對夜流冰而言,楚度是他最完美的夢。而你只是一個醜陋的真相。」
「一定是我。」我伸手握住。
「你只是在為自己的私慾找借口。」碧光自公子櫻胸前綻開,一點黛眉刀彷彿早就等候在那兒,精準無誤地劈中槍尖。
「沒有了情愛還能稱為人嗎?」
我沉默良久,貓妖和老翁相視的笑容飛速遠逝,淹沒在大雨中。雨水愈發幽黑,像黏稠腥氣的黑泥漿,至今下個不停,低洼處已被暴漲的江水填滿。
我死死地抓緊螭槍,木然而立,滂沛雨水無情地把全身澆透,水線像一條條冰涼刺骨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幾十息過後,我徹底甩掉了公子櫻,逃入下方的一處山林。
螭劇烈顫抖,發出負傷般的凄厲吼叫,逃回神識,額角裂開細密的傷紋。心神牽動之下,我內腑激蕩,大口吐血,雙拳不要命般地轟出弦象。
這是我的選擇。
手在如意囊底摸到了小火爐,我微微一笑,召喚出了空空玄。
公子櫻微微頷首:「吉祥天重兵布陳紅塵天,給了我們最好的機會。」
「你昏睡了三個多時辰。」神識內,月魂關切地道,「趕緊療傷吧,這裏離錦煙城已經夠遠了,追兵不可能再找來了。」
電火交轟,雨漲霧漫,昏暗混沌與炫耀光芒交替攀升,四周一陣亮一陣黑,空氣時而傳出撕裂般的刺耳尖嘯,時而發出震耳欲聾的霹靂巨響,弦象竟然演繹出天地末日般的可怖天象!
無論誰吞噬了誰,我們都將有全新的點。
「一——點——黛——眉——淺——」公子櫻淡而疏離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我頸后汗毛不自覺地豎起,彷彿刀鋒架在了脖子上,已被公子櫻的意念牢牢鎖定。
我掏出一把藥材塞入嘴裏,生之胎醴仍舊在修補內腑傷勢。雖然絞殺還未蘇醒,但我此時已不在乎暴露身份,決心施出所有法術底牌,和公子櫻全力較量一下。
盤膝端坐,我開始細察傷勢。
碧綠的刀光從公子櫻手中綻放,無數光點向四周迸射,猶如活物般鑽向山林。片刻后,公子櫻的目光忽然投向東南方一處危壁,一點黛眉刀倏然斬出。
「收起你那套自以為是的情聖嘴臉吧,老子只覺得可笑!」我一邊倒退,一邊左臂撩過後背,將螭槍從腰側向前甩出。這是螭槍某任主人的殺著——吞雲吐焰。
掙扎不過一尺,痛苦不過一尺,愛恨不過一尺。
「該說的,在我遠赴鯤鵬山之前,我都已經對她說了。」我冷冷地對他道,「何況你真的希望我回去找檸真嗎?你真的希望嗎?」
「兄弟之間何必計較細節。對了,你還有什麼專治內傷的寶貝?拿出來大家感動一下嘛。」我默察了一陣傷勢,有了空空玄提供的奇葯,肉身的外傷恢復極快,皮肉再過一天便可結痂痊癒,斷骨也能悉數接合。但內腑就不那麼容易治愈了,即便是生胎醴加上空空玄源源不絕的藥材,也只能慢慢修補。
「重要的是我怎麼想。」我堅定不移的聲音回蕩在沉仙壑,身形倏然撲上,螭槍在漫天弦象中噴薄射出。
「我不敢說什麼?」公子櫻臉色微變,一點黛眉刀劈碎光幕,凜冽的刀勢遙遙將我鎖住。
「看傷勢恢復的情況吧。如果可以,我還想在沿途截擊一次公子櫻。」我目送著江水一路奔遠,語氣平靜地說道。
「你太自私了!」公子櫻厲吼著將我再次劈飛。
我狂吼一聲,螭槍噴射迎上,同時抖手打出一物,身形向沉仙壑壑底直墜。
「你聽過山谷里的回聲嗎?真正發出聲音的不是回聲,而是你自己。」
我震撼地佇立其中,任由四周破變。
「我也會讓她哭得最痛!」我氣貫螭槍,槍尖猛烈滑過刀尖,光焰迸濺,烈焰熊熊的槍身和刀鋒砰然交錯,我和公子櫻倏地貼近,兩人的面孔相距不過一尺。
原來我們的臉,是那麼相像。
知微離我不過一根手指的距離。
刀光猛地波動了一下,驚怖的殺氣霎時絞碎了兩側林木,碎葉像鋒利的刀片把雨幕割成了一截截。
四周弦象翻騰激蕩,炸裂的弦線重新生出,鋪天蓋地,四散輻射。
「可我只走自己想走的路!」弦象風暴在刀槍之間炸開,我倏然貼近公子櫻,雙拳蓄滿生死螺旋胎醴,狠狠擊向公子櫻胸膛。與此同時,一點黛眉刀斬飛螭槍,劈上我的肩膀。
「北境還有這麼厲害的角色?」我倒吸一口涼氣,親自經歷過森羅萬象煞魔玄劫,我自然知道抓捕煞魔有多麼異想天開,何況封印在神識里?
「這好像是你的坐騎嗎?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空空玄懶洋洋地瞥了絞殺一眼,忽然驚訝得合不攏嘴巴,「域外煞魔?看不出你還是重口味啊。」
又過了很久,公子櫻的嘴唇微微抖索。
我皺眉道:「現在到哪裡去弄血池?還有其它辦法嗎?」
螭槍劃過一道火光,再次射向碧虹,我捏碎了手中另一件寶物。雲籠霧罩的壑底猛然化成一張碩大無朋的巨嘴,一道道毒光凝成森森獠牙,將碧虹一口吞入。
七情六慾是一座連接的橋樑,從凡俗的我跨越向另一個本源的我!
「一旦瀾滄大戰結果分曉,敗軍必然沿江潰逃,這些村鎮的人必然不得安寧,又會被迫向更荒野的山林遷徙。」月魂在神識內輕輕嘆息。
弦線以我為中心,向天空輻射而去,遍布數里範圍,隨時監視空中的一切動向。在我攤開的掌心上,平躺著一隻滴溜溜轉動的奇異眼睛。我輕輕劃破手心,鮮血滲入奇眼,眼睛眨了眨,隨即從明澈的瞳孔內呈現出沉仙壑周圍的一幕幕景象。方圓百里之內,哪怕是一隻飛過的蚊子也會被它捕捉到。
「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覺得自己蠻機靈的,可和你一說話,就慢慢變得迷糊了。」
我冷靜地望著他不斷飛近,身如磐石,紋絲不動,一直目送著他飛過頭頂上空,漸漸遠離。
「我知道,你向來敢拚命,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於忘卻生死。」月魂繼續解釋道,「為了紅顏不怕死,為了自救不怕死,充其量只是熱血的情懷、頑強的意志。雖然高人一等,但也只是高一等罷了。因為血有時會冷,志有時會喪,生死仍然存於你的心中。所以這並非信念。」
「轟!」「惡」躍出神識,實質化成一道直衝天穹的龍捲風暴,將一片接一片的山石、草木、雨水捲起,紛紛碾成粉末。
我望著龍蝶慢慢消逝,心知這場戰鬥將會比以往更激烈,更兇險,更難以逃避。
在這天地崩毀的浩劫中,我顯得如此渺小,但在這生靈滅絕的浩劫中,我又是如此獨一無二。
「轟轟轟!」電、火、風、霧、雨圍著公子櫻狂轟濫炸,螭槍神出鬼沒,從重重弦象中疾射狂舞。
兩日後,公子櫻的身影出現在奇眼中。
大地龜裂,被無邊無際的黑色洪水淹沒,洪水澎湃漲高,不斷縮短和天空的距離。一縷縷陰晦的濃霧從裂壑里飄出,到處瀰漫,像一個個絕望哭嚎的遊盪鬼魂。
「這是續骨焚魚膠,六個時辰內接續斷骨,接骨時得用三昧真火烘烤;這是瑤光芙蓉須,修補內臟別有奇效,必須用泥土包裹才能服用;這是棗蚊囊,掉了十幾升血也能幫你瞬間補足,但它有個副作用,一個月內看到雌性動物就會流鼻血;這是璇璣金筋……」
「你拿了什麼?」我好奇地問道,以我如今的眼力,仍舊看不清楚空空玄手上的動作。
赤芒一閃,我縱身撲上,抓住對方心神不寧的機會,槍尖直刺公子櫻咽喉。
這才是我啊!
「難道藉助域外煞魔來突破?」
我跨步而入,碧虹在後背捲起一片血肉,擦著交點而過,悠然落空,將地面擊穿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如果有一間乾燥的木屋,如果有一堆溫暖的篝火,如果有……
再往前行,村落漸漸稀少,臨近沉仙壑,已經人跡荒蕪。這一帶是紅塵天罕見的險峻地勢,江水從狹窄的峽谷間呼嘯衝過,四面高崖絕壁,刺天蔽空,其上古樹老林,陰晦森森,隱隱傳出野獸暴躁不耐的嚎吼。沉仙壑便卧于這片惡峰險巒深處,遠遠望去,只見污垢煙氣沉沉,一道道青黑色的毒光從深不可測的壑底噴薄而出。
一點黛眉刀趁勢擺脫螭槍,直挑上來。我不改前撲之勢,弦線生出弦象迎擊,神識內「哀」、「喜」、「懼」、「欲」齊齊躍出,融入弦象。
信念嗎?我頂著風雨爬上丘陵,一面尋找落腳的地方,一面陷入了沉思。
刀絞過的心會更堅硬,即便來日戰死,我也會顏帶笑容,心中無憾。
新生的弦線比過去更靈妙,更精微,更能感知出萬物律動。
神識突然動蕩,彷彿掀起呼嘯的龍捲風暴,一頭七情怪物露出模模糊糊的輪廓,與我的咆哮聲隱隱相合。
儘管在江水中昏迷了幾個時辰,但生胎醴仍舊自主運轉,不停歇地修補內腑,所以內傷不但沒有加劇,反而隱隱趨向好轉。一些斷裂的經脈、骨骼已開始續上,內髒的裂縫也彌合了好幾處。
我掏出大把丹藥吞咽入肚,知曉自己快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此際唯有憑藉意志苦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我咬牙在亂石野草遍布的荒野兜了個圈子,迂迴繞到了錦煙城的北面。
「林飛,我良言相勸,你為何不知好歹?」公子櫻反手一刀,將我連人帶槍猛地拍遠。
「它想什麼,並不重要。」我指著天,對公子櫻一字一頓地道。
「不那麼重要了吧?」龍蝶嘶啞的聲音對我說。
一日後,我外傷盡復。沒再多做休整,天蒙蒙亮我便啟程,沿著浣花江一路疾飛,趕往北上瀾滄江的必經之地——沉仙壑。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你雖然是北境首屈一指的盜賊大宗師,但瞧你猴急的樣子就知道是情場初哥了。在我身邊多待幾年,你會長進的。」
擊倒他,就是想擊倒他。你聽見了嗎?你聽見我的心臟跳動,血液在每一條血管里洶湧奔騰的聲音了嗎?這不是北境的聲音,這是我的聲音。
「魅只是刻意躲開了那些醜陋寒冷的東西。如今魅不在了,所以你看到了。」我平靜地望著茫茫風雨,「你不得不從那個躲起來的簡單快樂的洞里走出來,你終究是要走出來的。誰都是要走出來的。」
我也被一點黛眉刀劈斷肩胛骨,血如泉涌,幾乎要伏地跪倒。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強烈的劇痛將我昏迷中扯醒。呼嘯的江水正衝過一處狹窄的險灘,激流洶湧,撞在錯落聳立的礁石上,轟響不斷。我隨著一個浪頭拋起,猛地落下,背部再次撞上礁石,痛得身軀不自禁地抽搐。
「強不強,不是用嘴說出來的。」公子櫻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漸漸平靜,「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的道心堅定不移,想必也有時刻殉道的覺悟。」
「這算施捨么?你來保護我?哈哈!」我冷笑著一抽槍身,幻出重重赤影,向公子櫻罩去,「今天的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捨,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隨便動的!」
公子櫻手掌玄妙晃動,封住一拳,卻被另一拳結結實實地砸中胸肋。
「懼」裹住我,投入了跌宕奔涌的江水中。我緊繃的心弦終於放鬆了,忍不住合上眼。江水冰涼滲骨,傷痛疲倦一下子湧上來。
我揮槍步步後退,咬牙苦撐:「把活下來的希望交給別人,才是真正的毀滅!」
「你怎麼還有這麼多寶貝?」我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上次你不是說全送給我了嗎?原來還藏著私房貨!」
「回去吧。」公子櫻凝視了我一陣,忽而長嘆,「我不想追究你為何要對我動手,也不想和你動手。」
「因為他也曾經是小火爐的擁有人。」空空玄聳聳肩,「道心滋養煞魔見效最快,但這是玩火。一旦你的道境被煞魔污染,誰也救不了你。」
「我愛檸真。」我吐著血撲上,螭槍挑開刀鋒,「好好讀一讀這四個字吧。先有我,再有愛,沒了自己又哪來的愛呢?」
我大可以在途中頻頻伏擊騷擾,令他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自然又會拖延一、兩天的行程。加起來估算一下,天刑應該比公子櫻早上五天到達瀾滄江。
我笑著咳出大股的血沫,以公子櫻現在的狀態,想要與天刑抗衡只是個笑話,瀾滄戰役魔剎天必敗無疑。接下來,該考慮如何對付孤身在外的楚度了。
為了這樣的信念,他離開了丁香愁,我放棄了甘檸真。
「是你!」一點黛眉刀劇烈顫動,映得公子櫻雙眼猶如碧幽幽的鬼火燃燒。
刀槍不斷交擊,光焰噴濺,翻滾的氣浪發出千奇百怪的異響。
「當!」螭槍向旁盪開,刀光正欲從中切入,龍捲風暴帶著我「呼啦」一轉,打著旋繞至公子櫻側後方,吐出螭槍的一點艷芒。
生胎醴在內腑流轉,全力治療傷勢。我腦中開始醞釀主意,說服晏采子出手,才是決定勝負的最關鍵一環。
「可是無休止的爭鬥令人厭惡。」月魂囈語道,「這些年,我常常憶起和魅一起看到過的日出晚霞,藍天星海……它們閃動的光芒,涌動的濤聲越來越遠。我越是想記起來,越是模糊不清。」
這個世上,總會有一個人,讓你笑得最好,哭得最痛。
「可自己發出的聲音能留多久呢?誰可以聽見呢?山谷的回聲更廣,更遠,更長,稍縱即逝的聲音才有了意義。」
一座座險峻山頭猶如無盡波浪,從我腳下涌過,前方一道道青黑色的毒光從壑底噴出,直插雲霄深處。
我伸出手臂,筆直指向天空。
重重弦象呼嘯封擋,悉數撲空。碧虹在層層疊疊的空間中跨躍,巧妙避開弦象,落下的方向恰好對準了我。
「兩——處——相——思——深——」公子櫻長聲吟道,一道彎彎的碧色虹橋從他掌中躍出,跨向天穹,倏然下落。
追殺聲透過厚重綿密的雨幕,從後方隱隱約約傳來。
公子櫻冷冷地望著我:「你只是剛離開起點,楚度已快到終點了。收手吧,你根本不是楚度的對手,所謂的反抗只是一枚棋子的笑話。」
我吐出嘴裏的血沫,生死螺旋胎醴頑強抵抗著侵入體內的刀氣:「打你一下,我傷得更重,那麼是誰在打誰呢?可老子還不是在繼續打你嗎?終點之前,誰也不知道誰才能走對。所以棋子也好,繩索也罷,那隻不過代表了起點,而不是終點。」
這個點是你死我活的爭鬥,也是相知相惜的守護。我們從分裂的我而來,為了一個更高的我而去。
一點黛眉刀化作滔天碧浪,與我展開寸步不讓的對攻。
「她身上有東西嗎?」空空玄用無辜的眼神瞪著我,伸到我面前的掌心空空如也,「還有這不叫拿,這是偷,盜賊大宗師是不能隨便冤枉的。嘿嘿,一小片翅膀而已,很快就長出來了。」
一絲極度兇險的預兆浮出心頭,不做任何僥倖的幻想,我雙足一彈,抽身飛逃。一元弦線在身前轟出電火雨霧風的最強弦象,隨著我一路飛退的路線,布下一重重銅牆鐵壁。
「以你的速度,大概要七天的行程。」月魂答道,隨即露出訝然的眼神,「你莫非還要……?」
「遲早的事嘛。提前通知一下,你好準備禮包。」他擠眉弄眼地瞅了我一陣,「啊呀,你怎麼搞得這麼慘?真是報應啊!不過不要緊,看到我,你就看到了希望!」
除了自己,我不能讓其它東西成為自己的唯一,否則一旦失去,就什麼都沒有了。
相握的手爪合成了一個點。
「你想怎樣?」公子櫻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困在密雲里的悶雷,煩躁不安地滾動。他的衣衫業已濕透,濕漉漉的發束黏貼在額頭上,水珠不停地往下滴淌。
「啪嗒!」公子櫻口中噴血,肋骨塌裂,生死螺旋胎醴像毒龍般沖入他的內腑。
空空玄猶豫了一下,道:「大概七千萬年前,北境有個傢伙在度知微天劫時,強行抓獲了一頭域外煞魔,封印在神識內豢養。」
螭槍化作一道赤紅的烈焰噴薄而出,在空中截住了刀光。我大笑著躍向半空,螭槍拖曳著流光回到我的手中。
半個時辰后,公子櫻又飛了回來。
但這副傷殘之軀長時間泡在水裡,導致外傷更嚴重了,大量血肉糜爛,滲出黃白色的腥臭膿汁。
對峙許久,我們都沒有動,整個世界的暴雨也不能撕開窒息般的沉默。
「那就是對自我的忠誠!」
空空玄一溜煙鑽進了火爐,再跳出來時,手上多出了一大捧琳琅繽紛的奇珍異寶。幽暗的洞穴霎時被照得流光溢彩,滿室生香。
一個神秘的交點出現在虛空中。
知微高手壓箱底的絕招,絕對不是我現在可以接下的。見好就收,避實就虛才是最明智的選擇。我以瘋狂的速度向沉仙壑深處逃竄,兩旁林木急速倒退,霎時和公子櫻拉開數里的距離。
「咦,你的氣味有點怪啊。」空空玄忽然湊近我,在我身上嗅了嗅,「逆生丸的味道?老天,怎麼會這樣?你重新投胎了?」
「你真的愛檸真嗎?為何如此執迷不悟?」激戰中,公子櫻一刀將我劈飛。
月魂露出欣慰的笑容:「無畏無懼,百折不撓。知微固然是洞察全局毫末的道境,但也是一種忘卻生死的信念。」
「卷地生浪!」我厲吼著再打出一件寶貝,大地裂開一個口子,將我拉入,隨即又封閉起來。堅硬的岩石泥層猶如驚濤駭浪,一邊將我推向大地深處,一邊交錯湧起,阻擋碧虹下落之勢。
生死懸於一發,我並無驚惶失措,萬念俱灰,反而心靈澄澈,道境通透。
「現在的你,已有資格成為我的主人。」螭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嘆道:「當你在心中徹底拋掉對地脈法陣的僥倖,也就衝破了進入知微的最後心念阻礙。恭喜你這小子了,只需法力進一步提升,便可邁入知微,成為站在北境最高處的那幾人。」
呼嘯的風雨將我們暫時分隔開,我急促喘息著,斜靠在山壁上。
「這幾條破布你也好意思當繃帶用?你丟人沒關係,可身為你的兄弟,我會被連累的啊。」空空玄的笠帽里探出觸手,靈巧地捲起我身上的繃帶,統統丟到一旁。接著他從一堆寶貝里抽出一匹紅燦燦的織錦,往我身上一罩。溫潤的織錦觸及肌膚,立刻飄散出似煙似霞的斑斕蒸汽,紛紛滲入毛孔。
我默默思索著絞殺的事。在精神層面上,雖然我以神識供其依附,但道心始終和煞魔對立互斗。主動敞開道心,任其吸噬從來沒試過。
「有沒有對她有效的傷葯?」我想了想,從耳孔里摸出絞殺。她蜷成一團,雙目緊閉,口鼻呼吸全無,看上去像死了一樣。但這隻是她顯化的外相,真正的精神核心還沉睡在我的神識深處,慢慢汲取我的精神療養。
或許可以進入靈寶天,再撈點藥材療傷?這個念頭剛剛生出,就被月魂無情撲滅:「自從你的魅舞蛻變成魅武,魅胎徹底異變。想要自由進入靈寶天,恐怕要費很大的功夫。」
天穹炸落,大地粉碎,天地漸漸彌合成一個點。
這是道心提升的結果,哪怕再強的敵手也只能令我身體受創,而無法動搖我的精神層面。
「誰都知道那是打破命運的路!」
我咬著牙,一點點刮掉腐肉爛瘡,擠出膿血。又從如意囊里摸出藥草,捻碎成粉末,灑在傷口上,用布條緊緊包紮好。辛辣的藥粉刺激血肉,痛得我額頭直冒冷汗。我旋即又吞下幾大把丹藥,再往如意囊里伸手時,才發現藥草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底了。
「你和楚度要破滅北境,就是阻擋了晏采子的道,等著他來收拾你吧!」我狂笑著一邊吐血,一邊發動早已準備的布置。剎那間,地動山搖,漫山遍野的草木化作一個個綠眼褐發的妖靈,叫囂著向公子櫻撲去。一座座山峰也變成咆哮的巨人,頂天立地,邁著沉重的步子,擋住了公子櫻追襲我的路線。
空空玄唾沫橫飛,興奮地介紹起每一件寶物的妙用和如何偷來的經歷。
「你不用擺出這麼誇張的表情。」我腳後跟抵住一塊凸起的岩石,穩住身形,毫無退縮地迎上公子櫻的目光,「其實魔剎天的妖王心裏都清楚,誰才是真正的魔主。他們做一些兩邊討好的事再正常不過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下意識地避開我的目光,又迎上來,「檸真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照顧她,從未讓她受過一點委屈。她就像我的,我的……妹妹。」
吶喊聲像一頭窮途末路的困獸,在雨幕中橫衝直撞。
「真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空空玄眨眨眼,一頭鑽進了小火爐。
「我不信,我不信!老子的實力是拿命一次次拼回來的,不是什麼狗屁老天施捨的!我不信!我不信!魔主的存在只是為了沙羅鐵樹,你弄反了,你故意動搖我的道心!」
「噢,其實這是我的洗腳布。」空空玄抬了抬腳,「難免帶點腳汗味,哥哥喜歡就好。」
終於躲過了這一刀!下一刻,我從交點彈出,向遠處飛逃。
「林飛,先讓我好好過把癮,別動其它的招!」螭興奮地大吼。
此寶名為九轉迷橋,任何攻擊都會隨著橋身曲折九轉,消弱勁勢,改變方向,是空空玄給我的保命之物。然而碧虹貫穿而入,九曲橋一路崩塌,灰飛煙滅,雖然消耗了幾分刀氣,卻無法改變碧虹直追我的勢頭。
我這才來得及,把近年發生的事簡單說了說。空空玄聽完,瞅瞅我,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打打殺殺是不適合我的。不過聲東擊西、轉移視線的騷擾,可是盜賊的基本功啊。只要你答應再陪我去修羅島,我保證把那個什麼公子的行程,再拖慢兩天!至少兩天!」
「改個名字玩玩角色扮演,你不會介意吧?」我渾身肌肉骨骼聳動,變回自己的模樣。
即便融合了七情與弦線,硬碰硬我仍然不是公子櫻的對手。但對自身的明悟,讓我在氣勢上與他分庭抗禮,寸步不讓。
「長痛不如短痛,拖泥帶水有什麼用?想要就去拿,你畏畏縮縮地在怕什麼?不敢說嗎?」我腰腹一挺,倒退的身子倏然前彈,探臂抓住槍尾,發力橫掃,翻滾的氣浪震得錯疊的空間不斷抖動滲裂。槍身霎時化掃為撩,從裂開的空隙中鑽出,毒蛇般刺向公子櫻。
我瘋狂地揮舞螭槍,赤紅的光焰怒吼著向四周激射,草木陷入了熊熊火海:「你們要我為龍蝶而存在,要我為楚度而存在,要我為檸真而存在!這不公平,不公平!」
「哪怕犧牲一切!」我慢慢舉起螭槍,冷冷指向公子櫻。
「至少你能給她的比我多。你比我,更好。」槍身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的刀氣,我艱難地向後一寸寸退去,心痛如刀絞。
黑壓壓的荒野彷彿也隨著風雨大肆咆哮,地面似在旋轉,灰綠色的蒿草像劇烈晃抖的浪頭,一波波涌過來,令我頭暈目眩,方向莫辨,而眼皮越來越沉重地往下耷拉,幾欲昏昏欲睡。
公子櫻帶給我的些許負面情緒,也隨著這個「天地」一起滅亡。我忽然生出明悟,當我徹悟情慾之道時,這個神秘的「天地」將以某種離奇的方式,破空新生。
此地位於錦煙城與瀾滄江的中段,以我的速度,大約三日即可抵達瀾滄江東岸。我飛落下來,仔細探察完周圍的地勢,將空空玄給我的一堆寶貝沿途布置妥當,然後躍上一處高絕崖頂,在藤蘿纏繞密布的巨石下坐定,耐心等候公子櫻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