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第二十六冊

終章 尾聲和尾生

第二十六冊

終章 尾聲和尾生

風景會變,少年會變,但彼此交錯的一剎那,永不改變。
雪一直下,淹沒天地,漸漸把我堆成一個雪人。四周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視野,只聽到輕微的落雪聲。
我不敢去分辨。
我沒能再告訴她,尾生最後的故事。
如今站在樹頂,已經看不到蕩漾的鞦韆。那堵牆,隔開的不僅僅是一個花園。
(全書完)
天色未明,光線朦朧,古老的洛陽城沐浴在濕冷的冬霧裡,遙遙傳來隱約的梆子聲。
走上獅子橋頭,我扶欄臨波,驚鴻照影,往事翩然飛去,檸真凄愴的容顏翩然飛去。
雪一直下,一直下。
林木濃重的陰影覆蓋腳步,寒氣清冽,露水打濕了我的凌晨。
之子泛舟,亦泛流年。檸真,我沒能把最好的時光留給你。
我都會一直等待,就像你為我等待。
回到大唐的第一年,我瞧過王大小姐。她早已嫁人,臉上塗著慘白的粉,身材臃腫如水桶。每次家門口來了乞丐,她總是眉毛倒豎,拿起雞毛撣子,吵嚷著把乞丐趕走。
而我留在了這裏。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你,還是一個慢慢堆積的雪人。
漫天雪花飛舞,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停止了。
在街的拐角,我望見高高的老槐樹。它真的已經很老,很老了,霜皮龍鱗,肌理皺裂。如果沒有我輸送生氣,它早已倒下。
它敲在我的心裏,一下一下,讓我忽而生出一絲悸動,不自禁地走下山去,恍如聽見了遙不可及的呼喚聲。
我曾經錯過你,這是真的。我不要錯過你,這也是真的。
「林飛到此一游」那幾個歪歪斜斜的字,再也觸摸不到了。
等你回來,告訴你尾生最後的故事。等我告訴你,那不是我們的尾聲。
我經歷了稻米流脂粟米白的開元盛世,也經歷了白骨千里露荒野的安史之亂。對我而言,太平繁華也好,血腥殺戮也罷,都只是生命中的一種形式。
是我錯過了你,還是你錯過了我?或許那個洛陽,只留在我的少年中。
我只想這麼等待,用此生所有的時光。
躍上樹梢,我摘一片葉子,頂在頭上,銀鈴般的笑聲彷彿從頭頂灑落。
白茫茫的橋下,兩個臃腫的雪人,靜靜相對,永遠也不會融化。
我找到過無顏,他眉心的阿修羅王烙印已然不再。
近年,我的精神修為越來越強,常常神遊天地,念入宇宙。
沿途悄寂,人煙寥寥,麻雀啾鳴著飛過洛陽城頭。
我又獃獃地站了很久,很久。
從海姬和鳩丹媚的臂腿糾纏中掙開,我悄然下榻,披上外衣,走出白雲山的洞室,默默俯視山下。
我時常想,大唐願意接受的,始終只是林飛,而不是那個法力無邊的神祇。
但我還是固執地,不斷地為老槐樹送入生氣。因為在那裡,少年曾經看到了那時最美的風景。
「是你嗎?」我嘴唇顫慄,淚水又忍不住流出眼眶,流入冰涼的積雪裡。
我找到過大虎,他駕馭著四個輪子的鋼鐵怪物,跑得飛快。
有時候,我們就像一頭背著鹽袋的驢子,淌進光陰的河。上岸時,才發現囊袋空空,你再也看不到那些雪白的鹽粒,只剩下淡淡的鹹味。
我微笑著,眼淚慢慢流出來。世上從未有一件事像等待那麼矛盾,交織著痛苦和歡樂,希望和絕望,最勇敢也最脆弱。
雪一直下。
前些年,域外煞魔追到大唐,與我繼續纏鬥。他們以魔念沁染安祿山,悍然發動戰爭。我則收了紅線、空空兒、精精兒幾個弟子,令他們輔佐大將郭子儀,最終平息了這場戰亂。
很多年以後,那個女子回來了。她已經老了,白髮蒼蒼,步履蹣跚。她依然還記得,曾經有個叫做尾生的少年,和她相約橋下。」
轉眼間,回到大唐已有很多年了。
天地瑩白,雪花瑟瑟,發著溫柔的光。我站在深雪覆蓋的橋柱旁,痴痴地凝視著你。
我跳下槐樹,緬懷過往。洛陽城,王小姐,李潔凈,大熊,白馬寺,還有遠在另一個天地的無顏、南宮平、阿蘿師父……以及檸真,我們擁有彼此的一剎那。
我找到過空空玄,芝麻為他生了一大堆女兒,他總嘀咕沒有兒子繼承盜技。
城牆又高又厚,沉默佇立眼前。我伸出手,手指輕輕滑過斑駁的灰磚。
像是過了很久,很久,我恍惚望見一襲白影,靜靜地站在對面。
「很多人告訴她,尾生已經死了。可是女子不相信,她孤獨地守在橋柱旁,不舍晝夜,固執等待。她總是告訴別人,尾生會來的,因為他們曾經,有過一個等待的約定。無論多久,無論多麼大的洪水,無論你來或不來。」
但我沒能找到檸真。
我也找到過絞殺,她在蘇醒后離開大唐,去了更遠更神秘的宇宙。
穿過陳舊的城門,我漫步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兩邊熟悉的亭台樓閣,飛檐翹角,像是向我擁過來,發出波濤般的呼喚聲。我總覺得,它們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可原來是什麼樣子呢?我又不太確定了。
靜立良久,額頭倏然微涼,灰濛濛的天空中,飄落下今冬的第一片雪花。
慢慢走下橋,我走入悠悠的河水,走近冰涼的橋柱。河水茫茫拍打岸邊,發出聲聲呼喚,無窮無盡的想念淹沒了我。
我的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檸真,還是我想念的幻覺。
無論是我,還是域外煞魔,都無法在大唐直接戰鬥。這個世界的法則限制了力量,廝殺只能假於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