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第一卷 血骷髏

第十三章 殘殺

第一卷 血骷髏

第十三章 殘殺

「愚蠢的死人!」眼珠越發激動,叱責中帶著辱罵,「你這不識抬舉的賤骨頭,醜陋的蜘蛛怎麼能和蝴蝶相比!那是寄宿在凈土的寄生蟲,你應該殺死它,救出蝴蝶。這是我對你的考驗,縱然你猝然面對時無動於衷,也該為蝴蝶的掙脫感到歡欣,因為那是美麗和正義的勝利,你怎麼敢犧牲蝴蝶來填飽殘忍的蜘蛛的肚皮!那不知回報的物種,不是立刻在你的手上反咬一口!」
「活著是一場夢,在夢中才是赤裸裸的自己。」
他言罷一聲大吼,毫不猶豫地揮劍對著髏二斬了下去。髏二眼窩中寒芒一閃,瞬間乘著風向後飄開,在地面掀起一溜塵煙宛如滑動在水面。髏大發出狂叫,發瘋一般大踏步追趕,每一步都在青石板留下深深的足跡。髏二御風飄行,在地面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加速撞向髏大的側面。髏大躲閃不及,乾脆一劍狠狠砍去。
一瞬間,眼珠看到一條巨大的黑龍的影子在髏大千瘡百孔的背影中升起。
「為什麼?」髏大的氣息漸漸強烈,在骨骼間流動形成了逐漸高昂的低吼,他漸漸暴跳如雷,「髏二,你要和我為敵?」
「不會的!」眼珠驚叫著,風暴已經失去控制,但它仍努力爭取時間用逆向氣流保護自己。那些風刃穿透過來,速度和威力都有所減緩,眼珠獲得了寶貴的時間進行躲避。它向下飄到地面,心有餘悸地望著那些風刃發出呼嘯聲從頭頂穿過。「可惡,縱然無法擊敗他,也可以將他困在這裏,他雖然變得很可怕,但是並沒有破壞結界和穿越次元的力量。」眼珠露出凶光,惡狠狠地說道,「勝利是屬於我的!」
言罷,颶風便從它的背後呼嘯而來,那些小眼珠乘著風,發出餓鼠一般瘋狂的唧唧叫聲,一面從四面八方襲來。它們就像是風的精靈,用令人眩暈的速度逼近,然後隨心所欲地在空氣里停留,發出細小的紅色或者綠色光線。而風暴毫無憐憫之心地刮著,用巨大的力量拔起樹木,掃蕩山嶽,讓一切的移動變得力不從心,就連苔蘚也無法繼續附著在地面上。
回答也是一聲低吼,充滿敵意的低吼。
在森林的外圍,狂風帶著沙塵從高空過境,發出猛烈的呼嘯聲遮蔽了天空。那巨震帶來了輕微的地震,海森堡也在動搖,所有直立的都跌倒在地,好不容易落成的大鍾在狂風中發出洪亮的嗡鳴,似乎在為這場劇變喝彩。
他張開嘴,將手指伸了進去,一隻色彩斑斕的小蜘蛛順著他的手指爬了出來。髏大將手指放到牆壁上,那小蜘蛛在他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之後飛快地爬上牆壁溜走了。
骷髏一無所有,但是竟然會遭遇殺身之禍,被人搶劫。
淘換者突然覺得自己並不了解這個些骨頭,那種突如其來的陌生感讓他大吃一驚,他怔怔地看著那生活了不知道多少世代的不死的原野,突然,那些骨頭都很陌生,似乎都已經不屬於他。
望著重新站起的髏大,眼珠驚懼了。力量從何而來?有多少秘密能掩藏在那柵欄般透明的肋骨之間?
是風暴之眼造成了這一切!髏大憤然揚起長劍,對眼珠冷冷說道:「那是你一廂情願,你有眼睛,但是我不覺得你看得清。」
眼珠進一步用高尚華麗的辭藻怒道:「你的勇氣和正義何在?那滲透到骨髓里的萊特尼斯的光芒何在?玫瑰露珠的閃光都不足以讓你分辨死後的所作所為嗎?用黃金花費千年鑄就的人類文明在哪裡?那些騎士學府賴以自豪的文化呢?將那些還給我!」
眼珠焦急地圍繞著他旋轉,不斷用那綠色的光線襲擊他。「昏倒吧,意識淡薄吧,去那虛無的世界吧,永遠沉睡吧!把你的所有給我!」
「你哪裡也去不了。」一個巨大的聲音從曠野里傳來,髏大和幽靈們都吃了一驚。他們在祭壇上尋找著說話的人,但是聲音從四面八方傳過來,難以分辨發聲的起點。
「愛是無敵的,愛是唯一正義。」眼球發出得意的笑聲,隨即變得懊喪,「為什麼你還不放棄!沒有見過這麼固執的靈魂,那個骨頭架子那麼好嗎?只有我才需要,放棄吧,我用整個凈土世界和你交換。」
但是髏大不會,那一切已經不會發生在髏大身上。他無需再怒吼,只需頂著風前進,風暴穿過胸腔的聲音就會變成他的怒吼,為他助威。他的眼中激射出強烈的紅色光芒,黑色的氣焰包裹著他,那些小眼珠的射線攻擊打到身上就像是石牛入海沒有聲息。他的腳爪銳利地插進地面的岩石,頂著風向前走。骷髏有什麼不好?沒有廉恥的羈絆,在風中行走純潔如同天使。
黑龍的子宮枯萎了。
※※※
一陣瘋狂的吶喊聲響徹原野,龍捲風從髏二那小小眼窩裡,從他抽搐的指縫之間狂湧出來,眨眼之間席捲大地。世界好像開了一個大洞,龍捲風狂蟒般抽打著地面,在平坦結實的地面留下巨大的溝壑,橫掃房屋,高大的祭壇和墳場上一眼望不到的凸起都被抹平,青石板一塊一塊被掀起,大樹的樹冠被扭成光禿禿的可怖形狀,樹榦也被絞裂,一切的一切都在空氣中混雜撞擊,在高空形成巨大的黑色雲團遮蔽了天空。
眼珠一時眼皮無措,髏大冷冷說道:「希望你還能用你的獨眼來欣賞勝利。」突然便伸出手指在那巨大的瞳孔狠狠插了一下。
慕尼黑。
「你們的愛好還真是特別啊。」髏大將烏鴉放了出來,後者一溜煙爬到髏大的肩頭朝著幽靈們瘋狂地吠叫,多少顯得有些狗仗人勢。幽靈們毫不在乎地聽著它大喊大叫,對自己的惡作劇效果相當滿意,就好像在欣賞音樂。髏大面對老者說道:「那麼,誰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髏大對他沒由來的叱責感到氣憤:「你說的是什麼鬼話,不太聽得懂。」
髏大不知不覺被那些眼睛看得有些發慌,便將注意力集中在那顆巨大的眼珠身上,沉聲申辯道:「餵給蜘蛛一隻蝴蝶有何不妥?若沒有食物,蜘蛛就會餓死。」
髏大搖搖頭,眼神中閃爍著熾熱的光:「我想通了,我要到萊特尼斯去看看。」
又是「當」的一聲,劍從髏大的肋骨上脫落下來,在青石板上跳了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音,不斷環繞在耳邊。髏大緩緩將劍撿起,抬頭直盯著眼前的髏二。
不知怎麼回事風暴之眼附著到了髏二身上,一切都是那眼珠在控制著。髏大感到厭惡,但是並不覺得憤怒。髏二為什麼要接受那眼珠的意志?他來這裏做什麼?髏大不相信髏二會被眼珠控制,血骷髏是魔法免疫的,就是黑暗牧師如同阿米亥和淘換者也沒有辦法控制他們的意志。那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眼珠狡猾地說道:「你就是你,是這個世界應該被埋葬的一部分!」它隨即飄到了空中,從瞳孔中發出一道綠色的光向髏大射來。那綠色的光在空中以難以揣摩的角度彎曲著,比閃電更加迅速,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髏大的身軀。
「難以置信的巨大力量。」淘換者的身形不停收縮膨脹,終於安定下來。他向阿米亥施了一禮:「既然森林的大門已經敞開,我們也該出發了。」
髏大痛苦地揚起頭,卻並不是有意識的動作。他的頭顱內亂作一團,靈魂和寄生蟲一起休克,他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但是一個念頭默默地支撐著他,牢牢地將靈魂固定在骨架上——那是他僅有的財產,他比任何生物都要重視的財產。
髏大點點頭:「那麼說,你們在期待一個能將風暴之眼帶走的聖騎士。但是,那肯定不是我。我什麼也不記得,我只是我,死過,又誕生過,所以以前的一切都和我無關。」
「噢,你到底想要什麼!」髏大發出乾渴的吼叫聲,眼窩中漸漸變得血紅。強烈的求生慾望讓他發狂了,縱使沒有意識,血骷髏也要保護自己,他瘋狂地將手指插進地面,只為了不再抽搐。然後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膝蓋左右搖擺,就像一個扯線的木偶一樣晃來晃去,垂著手臂,對著天空怒吼。
髏大嘆了口氣:「看來我最好還是離開。」
那是一種奇怪的組合,但是強大而且詭異。髏大接受那挑戰,猛然從祭壇上跳了下去,腳爪因為用力蹬裂了磚石,幾乎插進地面。他和髏二對視著,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望著誰。
髏大深深地被那景象所困繞,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分不清的時候多了,問題是,現在他搞不清楚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
阿米亥冷冷地說道:「沒什麼,只是開始了。」
「是你。」髏大明白了,他盯著那獨眼說,「我開始討厭你了。」
「離去?」眼珠冷笑道,「我一直等著其它的部分來找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和我聚集到一起,我怎麼可能放你走。所有的力量都將歸我所有,你就在這裏沉睡吧!」
「從剛才就覺得不安。」阿米亥的表情依舊是那麼冷漠,「但是應該不是什麼壞事情。」
「終於出現了。」狄蘭站在她的旁邊,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龍族的契約終於兌現,算起來也該是這一兩天。」
髏二的下頜骨微微張開,用一個微妙的角度在毫無血肉的面孔上呈現出陰森的笑意。髏大眼前一花,髏二憑空消失了,在他砍了一空的瞬間一股強大的力量旋轉著撞在他體側,將他的身體擰麻花一樣拉起來拋向空中。髏大不住旋轉,手裡的劍突然變得異常沉重,將它的臂骨拉得發出幾聲脆響,在空氣中激蕩摩擦,來回折磨著關節,就要脫手而出。
「不要吧。」老者面帶難色,「還是和風暴之眼再好好談談。」
兩個幽靈正猶豫地說著,突然胸口起了漩渦,擰成紛亂的一團。他們慘叫著,有光從他們的胸膛里穿了過來,紅色的光。那光從他們胸口爆開,髏二白骨嶙峋的手掌隨即冒了出來,向兩邊攪動分開。幽靈們發出凄厲的叫聲,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漸漸變成紅彤彤一片,融化在血霧淡薄的光芒中,面目再也難以辨認。當他們徹底消失在髏二的手中,髏二合著口悶笑著,緩緩收攏手指,就好像他們是被那越來越亮的紅色氣焰所吞噬。
「哦,您居然回來啦。」那些幽靈們似乎是有些意外,烏鴉在一邊被他們五花大綁,坐在一個尺寸很完美的小棺材里努力伸長了脖子嗚嗚叫,差一點兒便又被當作陪葬品。為首的老者尷尬地說:「愛好一經養成是很難更改的,我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
一道金光收斂在蔻蔻瑪蓮的手掌當中,那手掌的中心漸漸浮現出圖案,和那血池裡出現的一般無二,然後漸漸消失了。
「發生了什麼?」
「哇!」眼珠發出一聲慘叫,合上眼皮飛快地向後逃逸。天空裂開來,露出了達克尼斯的紅月,然後,整個世界都崩潰了,外界的空氣猛烈地流進來,擴大了結界的創口,讓那些不牢固的地方發出可怕的脆響,像玻璃一樣碎成了一塊一塊,最終融化在新的空氣里。髏大在那翻天覆地的激蕩中跌跌撞撞,等到眼前的一切恢復了平靜,他發現自己又站在風暴之眼的黑色祭壇上,一邊是墳場,而另一邊是山壁,並沒有什麼綠色的樂土,也許從來就不曾有過。
眼珠瞬間眨了兩下,瞳孔開始收縮,似乎在聚集巨大的能量。髏大怒吼著縱身一躍,一抓插向瞳孔正中。眼珠輕輕向上飄移,髏大便抓了一空。像所有受傷的野獸落到地上,髏大躬著腰勉強站立,從每個骨頭的孔隙中發出沉重到不堪負荷的喘息聲。
「怎麼?不認得了?」眼珠的聲音驕傲地從髏二那裡傳來,「本來我也想給你這份榮耀。你為什麼要憤怒?他們是幸福的,成為我的一部分就是他們最大的榮耀。」
「快住口,可悲的骨架,我不怪你,因為你有眼無珠,」眼珠說道,「我本想幫你一把才帶你來我的世界看一看,告訴你什麼是美麗。我要永遠呆在這裏,你走吧,我可不想和你一起離開。」
那聲音傳來的時候,髏二始終都沒有開過口。髏二隻是傀儡么?是自甘被人驅使么?否則誰又能控制血骷髏!想到這裏髏大的身體就漸漸變得冰冷,或者說他希望自己變得冰冷。他多麼希望髏二能夠張開口說話,這樣他就可以確認他的心意。但是髏二沒有,他選擇了和他為敵。這讓他倍感凄涼,孤獨而且凄涼。
髏大猛地站過去,試圖截斷那些電光,但是沒有效果。一種酥麻難耐的感覺傳來,那些沒有實體的觸手拉扯著幽靈穿過髏大身體之間的縫隙,拉成或長或短的片斷。靈魂的印記流逝的瞬間從未如此清晰。
「愛的眼神!」
「放棄吧。」眼珠緩慢地張合,聲音也直接傳遞到腦海的深處,似乎想要摧毀意志,讓髏大昏昏欲睡。「活著是一種痛,還是安眠吧。到沒有紛爭沒有痛楚的世界里去,忘記一切,生前,死後,都沒有分別。安眠的世界是極樂的凈土,一切,一切,和時間一起停滯直到永遠。」
「發生了什麼?」淘換者的身形搖擺不定,好不容易才安穩下來。阿米亥凝望著森林,所有的人都凝望著森林,森林變了,人人都感到森林變了,以前那種可怖神秘的氣氛隨著風暴散去了,強大的結界消失了。
髏大心中一驚:「你在說什麼?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髏大聞言低頭在骨骼之間徘徊,眼珠高聲喝道:「慚愧了么?」
眼珠深深地恐懼了,「去死,去死啊!」它再也沒有什麼大道理,胡亂地發射著光線。但是髏大輕鬆地躲過了,他在風中沉穩地邁動步伐,不慌不忙地躲過了。那些小眼珠慌慌張張地對他進行騷擾,髏大一聲怒吼,周身噴射出高壓的氣團,風暴無法穿透他的骨骼,就好像撞到了一度硬牆反彈開來,將那些小東西卷得尖叫著四處亂撞。
腳步聲傳來,阿米亥面無表情地走到近前,掃視著一切。淘換者稍微安心下來,一切似乎尚在掌握之中,他問道:「你怎麼也來了?」
「它只是膽怯。」髏大說,「我並不擔心它會咬我,我覺得它很可憐,也很可愛。」
「怎麼會這樣?」幽靈們似乎很沮喪,「難道我們要永遠呆在這裏?」
老幽靈聞聲渾身一震,身形在瞬間暴漲,向下喊道:「快回來,危險!」
「嗯,我選中他了!真是期待,我一萬年前就該誕生的孩子。」蔻蔻瑪蓮高興得從喉頭髮出婉轉的嗚咽,「命運之輪終於也開始眷顧於我,藍魔族和紅魔族都將被我踩在腳下,達克尼斯最強大的國家即將形成,那名字毫無疑問將是慕尼黑。」
「站住!」眼珠緩緩正過來,氣氛突然變得非常險惡。眼珠惡狠狠說道:「你這幾根骨頭的拼湊物,身上有什麼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楚,將蝴蝶放落蛛網的罪更甚於說出不虔誠的話語,你還有什麼要申辯的嘛?」隨著它的話音落下,四周亮起了無數綠色的星,每顆星都是一個小小的眼睛在眨動。
若是血肉生物也許根本無法呼吸吧?他們的肺也會被壓碎,強大的氣壓讓他們窒息,他們的衣服會讓他們像風箏一樣飛起來。
「髏二?你幹什麼?」
「發生了什麼?」
「坦誠不是錯,」那巨大的眼珠說,「我得承認沒有另一種生物比你看上去赤裸,赤裸得殘酷。」那聲音聽上去漸漸偏向憤怒,質問隨之而來,「告訴我,達克尼斯的黑暗籠罩了你么?騎士的屍骨未寒,他的靈魂便已經急著墮落了么?美麗的信仰已經到了在黑暗中迷失的地步了么?」
「是那樣嗎?」髏大淡淡地說,「我看到就覺得很美。也許我們看到的顏色不同,但是依舊可以看到美。你見過巨大如同房舍的蜘蛛嗎?我曾經和它們做伴,分享同樣被奴役的悲哀。雖然它們不是很聰明,也許我們也不聰明,但是一個小小的東西,將來會成為那樣巨大的存在,我想到就覺得應該幫它一把。」髏大直盯著那眼睛怒喝:「它那樣努力地結出了讓人驚奇的網,那網織得不好嗎?」
新安置的血池裡,髏大誕生的那具子宮枯萎了,如同落葉般衰敗枯萎,發出腐臭。然後是一個連鎖反應,所有的黑龍子宮都死去了,一具接著一具,粗大的血管因為腐爛而斷裂開來,黑色的血從血管里流出來,玷污了整個血池。空中傳來尖銳的哀嚎,黑色的光吞噬著不及逃避的靈魂,巨大的封印在血池中攪起漩渦,讓血液浪濤一樣翻騰,然後散去了。
那巨大的瞳孔里發出了紅色的光,一瞬間髏大的每一根肋骨都好像被人拉住劇烈地搖晃,胸腔向前敞開,壓不跨的腿骨此刻融化一般跪倒,頭顱不能自己地望著天。然後,那眼珠一眨,眼皮合攏的瞬間髏大便和所有被拋棄的人一樣絕望地倒在地上。
若是沒有做過夢,就不會質疑,也不曾認真地質問過自己看到的一切。
「當」的一聲,什麼東西從後面卡在了肋骨上,將髏大帶得向前沖了一步。是老者拉扯著曾經陪葬給髏大的長劍,他的身體隨著觸手的拉扯匯入靈魂的洪流,穿過了髏大的身體,手仍牢牢地拉住長劍卡在髏大的胸前。那似乎便是為了確認一下,髏大看到老者欣慰的面孔含笑注視著自己,隨即被拉得很長,漸漸無法辨認,匯入了紅色的氣焰中。
也許血骷髏的視覺美感不是很正常,但是直覺的敏銳卻是異乎尋常的。那些無法說話的日子里,他們用眼窩裡閃動的眼光來傳達心情,那心情無法掩飾,因為他們沒有眼皮,那心中的想法只能誠實地表露出來。但是現在,髏二沒有眼珠的眼洞里閃動著一樣兇狠的光,髏大清楚地知道髏二現在恨自己。
「那又怎麼樣?」眼珠肆無忌憚地環顧四周說道,「你們只不過是我的奴隸,不過我不需要你們了。你們不是發誓要向光明之神效忠么?我就是神的眼睛!現在,我就給你最後的榮耀——將你們的靈魂獻給我!」
突然一隻鳥狂吠著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跳出來,野雞一樣扑打著笨拙的翅膀掠上髏二的背後,抓著肋骨向上爬,正是血烏鴉。髏二用手不住向背後抓,卻總是抓不住。烏鴉黑羽凌亂,在他的脊樑上抓著肋條來回跳躍,突然乘著貼身的氣流向上飛,站到了髏二的頭頂,一嘴狠狠啄在髏二的獨眼上。
說話的是一隻巨大的眼珠,既然骷髏可以說話,眼珠也沒有什麼不能,髏大並不驚奇。似乎能夠知道他的想法,那眼皮睜開的時候,綠色的光從縫隙滲透到整個世界,整個世界於是都被那眼珠所窺視。那慘綠的目光脈脈照在髏大的肋骨之間,穿過去,毫無阻隔,在地上留下拖長的柵欄一般的平面圖。
正當整個森林都將被呼嘯的風暴連根拔起,那風暴的呼嘯聲卻猛然停住了。髏二用手掌緊緊捂住了眼窩,將颶風阻斷在裏面,渾身上下都在劇烈地顫抖。龍捲風驟然散去的餘波化作暴風散向四周,整個迷失森林都在風中發出一聲巨震。迷霧散盡了,達克尼斯的紅月從迅速擴散開來的雲團里冒出來,掛在森林的梢頭。沉重的磚石碎塊拋灑在平坦的墳場上,略微輕一些的塵土則隨著風暴帶到森林之外,直奔大陸的邊緣。
眼珠頓時整個向後仰倒,顫抖著合攏眼皮,整個世界頓時一片黑暗。髏大擺擺手:「你問別人要去,我走了。」
髏二的身體周圍紅芒暴漲,突然電光激射,迸發出無數眩目的光的觸手襲向四周。四周的幽靈們不住慘叫,竟然被他吸食進去,毫無反抗之力。電光抽動中敲打在青石板上,失控地脫落,發出強烈的聲響。
眼珠驚道:「你在胡說什麼啊?我早該知道,一個沒有眼睛的骷髏是不具備判斷美醜和善惡的能力!」
眼珠喝道:「比一切火焰更加熾熱,無限猛烈的終極奧義,死吧,愛的眼神!」
一聲慘叫,髏大的身體麻木了。他直挺挺倒在地上,渾身的骨頭都在相互撞擊著,牙齒也發出咯咯的聲響。那是前所未有的傷害,有力也使不出,髏大出生至今從來沒有如此痛苦的時刻。僅有的水分也被蒸干,從骨頭的關節處冒出絲絲縷縷的水蒸氣,手肘和手腕不由自主地抽搐,彎曲成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姿勢。
「哈哈哈哈!」髏二懸浮在空氣中不協調地狂笑著,兩爪掌心向天,氣流在他腳下的地面上劃出一圈一圈的漩渦。他笑的時候胸腔不會起伏,縱使張著嘴也不過是做做樣子。髏大掙扎著用胳膊肘支撐身體抬起頭,髏二笑的樣子讓他感到說不出的彆扭。他用劍撐著地面想要站起來,但是一陣強烈的酸痛從每隔骨節傳來,劍尖在地面一滑,他竟然無力地摔倒了。
「但是它的感覺和風暴之眼是一樣的,會不會這才是我們等待的對象?」
「大家鎮定。」老者對髏大解釋道,「我們是萊特尼斯光榮的騎士,王國和教會的守護者。我們臨危受命,犧牲了進入天堂的機會,墜落到這黑暗的達克尼斯大陸,為了尋找並守護光芒之神普休斯在魔神戰爭中散落的器官。我們找到了風暴之眼,一直在尋找機會將它送回地面,但是我們實在沒有辦法離開這裏,我們已經死了,無法將它帶走。我們堅信擁有更加強大力量的聖徒一定會來,但是我們沒有等到就被歲月封存了記憶。」
「風狼,聽我吩咐。」他的語氣不太肯定,似乎還在苦苦回憶著,但是氣流已經開始起了變化。風暴開始在他身邊繞行,越轉越快,漸漸以他的手掌為中心激蕩開來,形成一個巨大的真空旋。然後他大吼了一聲:「斬!」隨著手臂揮動,那旋風分成六段弧從不同的角度劈空反擊向眼珠。
那骷髏周身散發著血霧,從骨骼周圍蔓延開來,逐漸稀薄,和黑暗融為一體。陰森的笑聲正從四周傳來,那骷髏並沒有張嘴,只是骨骼在微微顫動。髏大突然覺得有些眼熟,隨即磕了兩下踝子骨,向下面招手:「哦,這不是髏二嘛。」作為回應,那骷髏發出一聲低低的吼叫,確實是髏二。
「在那裡!」一個幽靈指向遠處的墳場入口,在那大道的中央,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髏大定睛看去,那隱約是一個透光的身軀,高大而闌珊,就著月光在地上砌起了陰影的格子。
幽靈們飄過來,團團將他們圍住,面容充滿了憤怒。老幽靈憤然說道:「作為死者,我們本不該讓臉上再出現喜怒哀樂,是你,都是為了你我們才自甘墮入地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你在玩弄我們的意志么?你是個叛徒,背叛了光明的叛徒!」
淘換者漸漸興奮起來:「不會錯的,這就是蔻蔻瑪蓮大人的暗示,血骷髏就是黑暗的幼蟲,黑暗的繭已經成熟,偉大的她早已知悉一切,我們只需坐享其成。」
髏大吃驚地望著眼前的血骷髏,那感覺最初很熟悉,但是現在又突然變得陌生了。陰森的笑聲不斷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髏二的嘴還是沒有張開過。髏大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不是髏二的嗓音,但是覺得那聲音多少有些像風暴之眼。一股緊張的空氣隨風吹來,髏大突然嗅出了一股危險的氣味兒,忍不住後退了兩步。惶恐中,他發現髏二的右眼窩裡有一隻眼睛,正在眨動的眼睛!
淘換者驚惶地扶著牆壁,黑暗牧師們在突如其來的風暴中東倒西歪,恐懼得不能說話。四周漸漸安靜下來,比死亡還要深沉的寂靜,沒有回答的不安在心中擴散。淘換者豁然回身,原野上十幾萬骷髏士兵安靜地躺在原地,沒有移動,沒有夢話或是任何聲響,方才驚天動地的聲音都和他們無關。
髏大奇道:「為何你要和我一起離開?我也並不喜歡你。作為墳墓這裡是很好,你就呆在這裏吧,我要走了。」
巨大的眼珠趁機向他發射出了一道強烈的光線,髏大的手掌向前伸出,一道黑色的氣牆便凝結在面前,將那光線輕鬆地彈開來。他的頭腦已經完全清醒,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的雙掌,然後他掌心向外用手臂劃了一個半圓,高高地舉在頭頂,就像是擎著一把巨大的劍。
老者用驚異的眼光看著他,沉思了半晌,肯定地說:「雖然你的身上充滿了死亡的氣息,但是心底有光。不管你是什麼,我們都覺得你是我們的同類。」
髏大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躺倒在地上,用鋼鐵一般的意志維繫著靈魂和骨架牢不可破的關係。那在骨骼上新生的靈魂竟是如此堅強,就連締造者也會大驚失色。漸漸地,他的意識恢復了,潔白的指骨如何花瓣一樣聚合又散開,一股強大的力量從靈魂深處最幽暗的地方澎湃而來。
髏大尋思著它的話,回答道:「我從來都是如此赤裸。」繼而他不禁為眼珠的巨大而驚訝,「我的同伴見到你一定很開心,它特喜歡眼珠。」
老者詫異地問:「風暴之眼沒有告訴你嗎?它和你說了些什麼?」
「痛苦吧?活著是一種痛,所以安眠吧,忘記一切。」眼珠在空中晃動著,說著充滿誘惑的話語,「我是安眠之神,新的凈土締造者。新生的靈魂,讓出承載你的骸骨吧,沒有煩惱沒有恐懼地睡去,直到世界的末日都不再有痛苦。而我將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將極樂凈土布滿整個大陸,直到有一天所有的人都可以在夢中快樂地沉睡,世界上的一切爭鬥和罪孽也都一起消失,魔神也都不會再有爭鬥的理由。」
髏大怒道:「什麼文化,我沒文化!不要冤枉我,去找別人要!我身上有什麼,你一眼看不清么?」
「同類嗎?」髏大默默地想,同類,究竟什麼才是同類?到底同類是用什麼來劃分?那些弱小而不懂得戰鬥的骷髏讓他感到羞恥,這些幽靈則充滿色彩地生活著,和他完全不同卻相談甚歡。或者……髏大再次想起了血骷髏同伴。他們為何不能像他一樣開口說話?還是自己過於特別?
「也是骷髏?」那兩個飄過去一看究竟的幽靈訝然道,「奇怪,為什麼會帶有和風暴之眼同樣的氣息?」
那種失去控制的感覺侵蝕著耐心,髏大掙扎著在風中將身體挺直。他的眼窩中閃動著愈來愈強的光芒,咬緊牙床不讓劍脫手,卻只是讓自己更加沉重地摔在石板上。可怖的地面不斷擴大,髏大平拍在石板上又彈起來,一再彈起來,每根骨頭都因為猛烈的撞擊發出長長的顫音,頭一聲顫音還未停止就被第二次撞擊的聲音所取代,骨頭的「嘩嘩」聲和長劍的金屬鳴動最終混在一起。髏大不住翻滾,每一次彈起都是擊破麻木的痛楚,也不知道跌出多遠,把把都抓滿了塵土,終於從骨節處傳來的聲響終於漸漸平息,只剩下長劍的嗡鳴長久地回蕩在空氣里。
「他說他認識我,但是又他說勝利是屬於它的,我要它用獨眼去欣賞勝利,僅此而已。」髏大補充道,「我和它很說不來。」
為了聚集力量,它習慣性地連眨了幾下眼。然而只是眨眼的瞬間,它突然發現髏大來到了它的面前。
究竟是什麼?髏大不太清楚,他仍沒有時間思考,他在驚愕的眼光注視下爬了起來,渾身散發著黑色的死亡氣焰。他似乎非常寒冷,他抱攏雙臂,劇烈地抖動著,然後他對著天空發出一聲咆哮,龍的咆哮。
※※※
阿米亥面無表情扶著牆壁,淘換者煙霧一般的身體也隨著氣流向上扯動。所幸寬廣的森林保護了地面,氣流在高空呼嘯而過,轉眼間將天空的雲掃蕩一空,竟然變成了萬里晴空。
「怕了么?哈哈哈!」那聲音在四周縹緲著,漸漸聚攏在髏二身上。「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到那驚人的力量,但是現在我更強大。我不需要你了!」髏二伸手向髏大一指,聲音也漸漸變得鬼哭狼嚎一般。「我終於得到了一個強壯的身體可以走出這裏,這骨架的力量不亞於你!我才不回到光線強烈的世界里去,你們知道嗎?刺眼這個詞說起來輕鬆,但是實際上多麼不舒服!」
巨大的氣息臨近,髏大用赤裸的腳趾踩踏大地,發出憤怒的咆哮。眼珠知道髏大在瞬間已經今非昔比,光是那氣魄便足以讓膽小鬼落荒而逃。「哼,不愧是被選中的骨架。」眼珠獰笑起來,籠罩在一層光焰之中。無數飄飛的小眼睛突然在漆黑的夜幕中睜開,前一秒鐘還是讓人悶眩的死寂,一秒鐘后已經是狂風大作,一個聲音或者說一種可怕的強大意志力開始席捲天地之間。
「一定是狄蘭設計的,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會發生什麼的!」淘換者咬牙切齒了一番,「三天了,血骷髏還沒有消息么?」
阿米亥點點頭:「會有的。他們比我們更了解如何追求自己的渴望,原始的渴望。我知道每一個人的位置,他們已經散步在森林的每個區域。我能感到,力量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不斷膨脹,那必是這一切發生的緣故。」
「風暴,從我的背後向前進攻。」眼珠閃光了,它連續眨了幾次眼,每眨一次光芒就更強一分,最後就像太陽一樣散發著銀白的氣焰。它吟唱道:「掃蕩這個世界,將一切桎梏衝垮,將黑暗從陸地上抹煞,將光明的敵人丟到大海里去,讓他們的肢體四分五裂,在動蕩不定中償還他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