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第一卷 血骷髏

第十二章 視野

第一卷 血骷髏

第十二章 視野

髏大大聲回答:「我在聽,我在聽!」
下面的人更加激動:「可憐的喬,我早就告訴過你啊……不要到屋頂上去!結果,結果……」那人抽泣著就要說不出話來,突然揪住旁邊的人,「我早就告訴你要經常修補屋頂!」
周圍的人將他攙扶著帶離了棺木:「節哀順便,節哀順便,您這樣會讓死者不安的!」
他們拿著繩索和木棒向髏大逼近,還有幾個人給烏鴉敬酒,獰笑著:「喝吧,喝吧!」
話音剛落,棺蓋傾起一角,一個五花大綁的侏儒從棺材里坐了起來,嗚嗚亂叫,頭上腫了老大一塊。護駕的人哭喊著:「煩惱退散吧!」一棍打在侏儒頭上,侏儒登時昏倒,又躺回棺材里。隊伍毫無停滯地行進,每個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髏大問:「誰死了?」
「節哀順便,節哀順便吧好鄰居!」他們統統被那單純直接的情懷所感染,葬禮立刻達到了新的高潮。有人從遠方趕來,髏大能聽到他們急促的腳步聲,哭喊著:「等一等!還有我!」隨即是有人撲倒在棺材蓋子上號啕大哭的聲音,「你們把我一起埋葬吧!」
那些幽靈獃獃地望著,並沒有受到傷害。他們既不恐懼也不生氣,只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髏大。隨著漸漸變得柔和的目光,一種更加強烈的親切感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讓髏大震撼不已。
「對,是骷髏!」他們驚喜地說,「是骨頭架子!」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髏大更加確認那種親切,雖然他們仍然可能想把他埋掉,但是現在那種感覺更加清晰了。髏大感覺到自己的身軀在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隨後,他看到了金光一閃,一閃接著一閃,連成了一片。
髏大尋找著聲音的來源,那聲音似乎來自四面八方,然後眼睛睜開了,棺材的四周不知何時漸漸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眼睛,眨動著,然後一起緩緩地合攏了,讓髏大在此回到徹底的黑暗中。髏大聽到柔和的聲音:「睡吧,睡吧,永遠不要醒來,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痛苦消失了,把你的靈魂交給我……」
獰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破碎的人形們漸漸合攏,他們前仆後繼,將繩子套在髏大頭上,髏大將眼前的人揮去,繩子卻已經在脖子上勒緊。髏大怒吼著用手拉扯繩套,那繩子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拉扯不斷。幽靈們聚集在一起,喊著號子一起拉扯,力量越來越大,髏大爭不過而向前跌倒。
然後哀悼繼續,有人嗚咽著說:「你死了,你死了,我簡直無法相信,那是天空的星辰隕落,是最亮的一顆隕落,我從此不再仰望夜空。」他大聲喊叫,「即便是我的狗在他的領土隨便吠叫便溺,他也從未發過一次火,到那裡去去找這樣善良的人,善良,閃亮;閃亮,善良的靈魂!」
主持人抹著眼淚:「悲劇,這是真正的悲劇!」
「太好了!」他們說著,擁抱髏大。
「這就等同於我出生前的時刻,不,是我期待的永不再煩惱的時刻。」髏大的意識淡薄了,他心滿意足,沉沉睡去。他的周圍不再是會腐臭的血漿,身體下面鋪著舒適的墊子,他一輩子都沒有享受過的溫床。他的牙齒裏面有茶葉的清香,身上穿著錦衣華服,頭頂王冠。
「那些眼珠?」髏大用力想要掙脫繩索,突然感到胸口在發熱,漸漸變成一種有烈焰在胸中燃燒的感覺。一個巨大的火球突然從他的胸腔里炸裂開來,衣物和繩索在瞬間成了燃燒的灰燼,火焰噴洒在大廳里的每一處。那些幽靈們驚叫著四下散開,不少人被突如其來的熱浪推得撞在牆壁上。
髏大:「喔,你的愛犬也幾乎難以承受你的離去——放心吧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它,你是個好主人,雖然你從來沒有餵過他,但是我們……我們……再見了喬!」
「你為什麼翻白眼?」髏大的疑問沒有得到回答,只得到充血的白眼,而且那白眼球鼓得幾乎要從眼眶裡蹦出來。髏大的念頭飛速在空蕩的頭殼裡旋轉,突然覺得應該立刻出去。
侏儒從鼻孔里發出就要斷氣的聲音軟綿綿倒回棺材里去,那人繼續表示哀慟:「你為什麼不看我一眼啊!你倒是再看我一眼啊?」
烏鴉口吐白沫,髏大不再猶豫,四肢用力撐住棺蓋,想要將棺蓋掀開。棺蓋在他的力量下掀起了一條縫,土便撲簌簌地落進一些來。髏大稍微挺直身體以便發力,那曾經讓他昏睡的聲音卻再次響了起來。
「這是我的鄰居,他從來不欠我一分錢,即便欠了也立刻歸還,附著利息。哦,我的好人兒。」
良久,風吹拂著髏大體面的黑色外套。髏大踏著靴子,就像一個真正的國王一樣頭頂王冠站了起來。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困惑兩次,髏大確認自己已經不想在這裏呆下去。他帶上烏鴉,依舊朝著村子裏面走去。似乎已經完全過了一天,送葬的鐘聲又響起來了,悲傷的嗚咽聲延著石板路傳來,依稀可以見到領路的人手裡舉著的燈火。八成這裏天天都有葬禮!
第二個人跟上去和遺體告別,也已經泣不成聲:「該死的,該死的馬,為什麼脾氣如此惡劣,應該多給它幾鞭。天啦,喬只是想拉一下它的尾巴,看看它有何反應!好奇心有錯么?沒有!天啊,我們可愛的喬……哦,我悲傷得都已經想不起來他有多麼可愛……」
凝望著,漸漸便已經置身在其中。
一個聲音突然造訪了他:「為何不肯入睡?那是你的七情六慾困擾著你,可憐的死者,無法安息的亡靈,讓我來幫助你吧。」
既然是臨別的愛撫就不妨重一點兒,髏大按照大多數人的愛好打了侏儒的頭,這一下幾乎讓死者回到現世。主持人及時宣布:「蓋上棺蓋!」於是他們七手八腳地將棺材放落坑中,埋平土壤。髏大也用雙手捧了一把土蓋在上面,算是經歷了全套的送葬儀式。
是騎士金劍。
髏大耐心讓自己平靜,但是時間過得越久,他就越討厭這裏的狹窄,局促。他翻了個身,但是無法抬腿,這讓他感到失落,他突然覺得活著也很好。「為何我會覺得自己應該是個死人?在達克尼斯我就是活的,我幹嗎還要安眠?」
是在做夢么?或者這才是想要追求的?不管是什麼都好,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這景色是真的,那些蜂為什麼不出來追逐嬌艷的花朵?
他抱頭痛哭,還想再說,但是似乎發言時間有限,他被人拉到到面,髏大猶能聽到他不甘的聲音:「我還有話要說!我愛你啊!」
「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偉大,要不讓我加入你們吧。」
似乎觸動了什麼,老者突然驚覺,仔細看了髏大兩眼:「你很特別,真的很特別!」他似乎在猶豫著什麼,攥著拳頭,心裏在進行痛苦的掙扎。最後他想通了:「好吧,把我們那個最好的白玉的棺材也給你用……」
髏大很少注意自己的足跡,但是此刻那足印在黑暗中燁燁生輝,髏大不得不多看兩眼。那是毫無遮掩的足弓踩在地上留下的形狀,沒有任何附著物,就像是刻意強調他和有血有肉的人是多麼不同。
「我還能說什麼?嗚……他已經死了,不在了,說什麼都晚了,他已經聽不見了!」
「那麼為什麼你們不埋葬自己呢?」
「噓,路上不要交談。」那人回答,「是洗染匠七歲的可愛兒子喬。」
「他是個勇敢的人,和黑暗抗爭,」新的悼念者懷著沉重的心情說出了髏大的生平,「他就像是神的代言人,和火龍搏鬥,打倒暴君,沒有取走一塊錢——是我們瓜分了那些錢——所以我們大家真正崇拜他,崇拜他純潔的靈魂勝過力量。我們懷著負罪的情感來悼念他,總有一天我們會將那些錢還給他的子孫,或者花在羅德蘭的土地上!」
「哪兒的話,我們巴不得你經常爬出來。」他們說,「這樣我們就可以再埋一次!」
不會有黑暗牧師再來騷擾他,有阿米亥來逼他做這做那,他也不在乎身體是否枯乾,他可以在那種煎熬中安然入睡。
「將他捆起來!」那些人七手八腳將髏大裹成了粽子,為首那老者「嘿嘿」笑道:「不要擔心,睡不著的問題,偉大的風暴之眼自然會幫你解決的。」
「離開這裏?」為首的老者回答,「我們至少已經有五千年沒有離開過這裏,外面的世界我們一無所知,而且現在對你來說也已經不重要了。你只要想著如何安穩地睡覺就好啦!不過我們還是希望你能經常爬出來……」
黑暗,寧靜,安眠。
髏大說道:「你們的葬禮我很滿意,不過我趕緊離開。告訴我,怎麼才能離開這裏?」
於是沉重的棺蓋緩緩合攏,如同安眠者瞑目的瞬間,不再有光線從眼窩中穿進來,重獲眼皮一樣的安詳。泥土散落在上面,喧囂散去了,寧靜接踵而來,感知無限深遠地擴散,和土壤的氣息同步。風的聲音總是那麼凄涼,似乎現在是唯一還在和他交流的夥伴。從下面傳來水流和根系的脈動,一切都那麼清晰。
夜幕是如忠實,像美麗的伴侶在每一個約定的時刻飄然而至。在永恆的達克尼斯,最適合下葬的時刻,死人是時候考慮未來,來不及想的,還有那些想得到的。有些人在不經意間積累起大量財富,有些人則追尋生命和力量。活生生的人想死去,死去的人則想安眠。也曾經將鮮紅的血漿塗抹在骨骼上,用空洞的鼻嗅取生命的發源地,但到了最後,一塊土地和寧靜的氣氛就足以讓髏大放棄一切。
髏大陷入思索當中,漫無目的向前走。然後他看到了一個整齊的蜘蛛網掛在草叢裡,一隻帶著花紋的小小蜘蛛懸挂在網中央。一隻大翅膀的蝴蝶飛過來,突然落進了網中。蝴蝶掙動,整張網子都劇烈地抖動了起來。小蜘蛛趕緊向蝴蝶爬去,但是蝴蝶太大了,突然掙破了蛛網飛去。
於是他們回到大廳里去繼續歡樂,有人拿著一個背包,從裏面抖出若干物品和銀兩道:「看啊,這是可憐的喬留給我們的!」大家便一起又哀痛了一番,然後討論第二天如何再次把髏大埋葬。
「心底?」髏大低頭看看自己的肋骨,那裡空蕩蕩什麼也沒有,說什麼心底,只有風穿過。
頓時所有的人眼光都不一樣了,他們注視著髏大,用一種難以理解的複雜神情。大廳里寂靜了半晌,然後所有的人都變得惡狠狠。一個女孩唾罵著:「他說不想得到安眠!」人們議論紛紛:「死人不睡覺,骷髏也不安分,萬惡的達克尼斯,早該被埋葬的土地!」
儀式繼續,憑著發光的經典起誓,所有的人都在落淚。他們用自己的方式緬懷髏大的逝去,依次在棺柩前道來:
「那麼光芒始終眷顧著你。」老者說道,「沒有人生來是一個骷髏,即便熱血拋灑在異鄉,靈魂迷失在不知名的角落,那光芒也必將藏在心底。」
一個清脆的女音傳來:「他是個好人。他冒著生命危險從那遙遠的塔里,從惡魔的手中冒著生命危險去拯救一位落難的公主——作為最好的見證我得說,我就是那位公主,雖然我沒有辦法報答他,或許我長得不和他的意,但是哪個騎士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個不美的公主!除了這個高尚的人,我,我……」聲音嘶啞了,「我但願能報答他!」
烏鴉:「汪汪!」
他們幾乎每個人手裡都有一把和他所持的劍一樣的黃金小劍,臉上洋溢著激動的神情。髏大仔細觀看,那劍身上鐫刻的字跡稍有不同,有的是「皇冠騎士」,有的是「百合騎士」,有的是和他一樣的「國王騎士」,有「玫瑰騎士」和「天藍騎士」,還有的人手裡不是金劍,而是一面徽章,隱約有光芒萬丈的圖案。
髏大鬆開手指,那小小的蜘蛛當然對他造不成什麼傷害,他甚至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就在他鬆手的瞬間,周圍的景物開始飛速地旋轉,就像是一陣旋風摧毀了世界,而他就在風暴的中央。那些嫩綠的景色連帶蛛網都沒頭沒腦地擠壓過來,一股強大的吸力讓他連同整個世界不停地向下墜,視野一片漆黑。
「閉嘴!你知道什麼?死人想安眠也是不可能!」髏大發出威脅的低吼聲,用那把劍揮來揮去,那些眼睛便發出詭異的尖叫聲帶著綠光飛走了。
這番話鼓勵了接下來的人,那人撲倒在棺木旁,拉扯著衣衫喊著侏儒的名字:「喬!喬!你看看我啊!你睜開眼睛看我一眼……」侏儒長吸一口氣悠悠醒轉,那人愣了一下,拎起侏儒的頭狠狠撞擊棺壁,哭號道:「你為什麼不看我一眼!」
「那就是你么?」一個聲音從黑暗的地方傳來,帶著憤恨和憎惡的語氣,「若人類的美和情感都是附著物,那麼你就毫無判斷力可言。」
髏大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面前的人一棍向他打來,他大吼一聲用爪子捏向對方的喉嚨,卻捏了一空,與此同時頭頂重重挨了一棍。若是旁人一定會立刻昏倒,但是髏大毫不在乎。當他意識到這些人其實不過是沒有實體的幽靈而已,那些人已經一擁而上,拉扯著他的肋條想要將他推倒,髏大一聲咆哮掄起手臂,那些就像是水中的倒影一樣被打碎了。
美,那一定是一種美,最富有感染力的美。
那些眼睛就散步在他周圍的空氣中,驚詫地喊叫:「為什麼你不肯睡覺?你應該躺下來,你應該安眠!」
那侏儒不知道會不會滿意在地下沉睡的生活?沒有煩惱,沒有痛苦的安眠。髏大猜想那些眼睛會幫助侏儒進入狀況,多半那侏儒是沒辦法自己再爬出來了。髏大真心替喬哀悼,把視線從那新墳上挪開,發現人們的注意力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他的身上。
「啊!」
「不!」烏鴉理智地搖頭拒絕了,然後邁開小短腿開始逃竄。
髏大已經習慣他們亂加的種種身份,儘管那是個侏儒不是孩子,既不可愛想必也和洗染匠無關,不過,那並不妨礙神聖的葬禮進行。儘管他也還未斷氣,反正他不動就行。髏大覺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很強,熏香從骨骼的孔隙中被吸收進來,髏大有些昏昏然,對葬禮的神聖程度又有了新的認識。
一切都那麼完美。
「為什麼又醒了?你不乖。你還有什麼可以牽挂?」又是一大堆眼睛出現在面前,眨動著,那聲音說,「睡吧,和你的小夥伴一起睡吧,永遠也不要醒來。你不是骷髏嗎?骷髏就應該被埋葬,這個世界的居民都應該被埋葬。」
公主掩面而去了,哀悼者一位接著一位,全部沉浸在痛失髏大的氣氛中。他們是髏大的親友鄰居、教父教友、叔伯兄弟、情人戀人乃至僕從,他們舌綻蓮花道出了為人處世的範本——髏大因此獲益匪淺,他們眼中噙著熱淚最後在棺木前走過,和他們最愛最尊敬的羅德蘭騎士告別,每個人都至少抽泣了三次,愛死了這悲傷的氣氛。
「不要棺材!」髏大失去耐心激動起來,發出粗糙的吼叫聲說,「我不想睡覺了!我得離開!」
歲月啊,恆星,歌頌希冀的紫荊花。
髏大問道:「你們不生氣嗎?」
髏大獃呆地望著,突然伸手抓住一隻蝴蝶放到了那殘破的網上。那小蜘蛛幾乎還沒有思想準備來接受這份大禮,慌慌張張吊在一根柔弱的絲線上蕩來蕩去。但是生存的殘酷條件讓它沒有時間害怕,它儘快爬了過來,一點兒一點兒將蝴蝶裹得結結實實,用有毒的凸出牙齒讓蝴蝶不再掙扎。當它靠近髏大的手指,它似乎不用考慮就在上面咬了一口,確定自己沒有危險后才繼續修補破碎的網。
「我們是同類。」那為首的老者驚奇地說,「我們過去在幹什麼?好像都忘記了。」
於是大家紛紛說:「喬,我們會想念你的。」
「怎麼會?」髏大用手指頭伸進兩個眼窩裡攪動了一番,確定骨頭內部沒有沾上什麼東西。就是他感覺最好的時候,他也沒有將色彩看得如此清晰,或者說,在這個達克尼斯大陸根本就沒有幾個地方有這樣明快的景色,除了在那夢境中。
髏大混在他們當中,學習哭天抹淚。他沒有眼淚可流,不免看上去有些不誠懇。旁邊的人看了他一樣,給他做示範,以手掩面彌補眼淚的不足,一面跌跌撞撞發聲:「我的天啦……嗚嗚……」
現在是光榮下葬的時刻,大家都圍在「死者」周圍,最後瞻仰遺容。主持人大聲呼號:「多麼悲痛的時刻,受詛咒的季節!我們甚至沒有一束鮮花可以送給我們可愛的孩子!」
「哦,這才是我們的偉大之處!」
他懷疑自己已經分不清方向,所以朝著鮮紅的彤日跑了幾步。嫩草在他白骨嶙峋的腳掌下面發出輕微的聲響,幾隻從未見過的美麗蝴蝶上下搖擺著寬大的翅膀飛起來,圍著他轉了幾圈,然後朝著藍藍的天空飛去了。
髏大不理他,只是努力從鬆軟的土壤中站起來。對於阿米亥軍團來說,鑽進土裡或者是從土裡站起來根本不是什麼難事。隨著土壤翻動,髏大的一隻手先破土而出,隨即是烏鴉。髏大伸手將烏鴉丟到坑外,拎著王冠和長劍,掙扎著從土裡鑽了出來,仔細地抖落衣服上的泥土。
髏大愣了一下,搖了搖頭。那聲音不住地誘惑他:「睡吧,合上你的眼睛睡吧!」
髏大從火焰中站起,渾身都在燃燒,一隻火鳥就站在他的肩膀上,鳴叫了一聲,瞬間又變為紅寶石消失不見。四周的濕氣產生了刺鼻的黑煙,髏大的眼眶中崩射出耀眼的紅光,那些粘在它身上的衣衫碎片和化掉的蜂蠟滴落在地上,如同火雨被揮落下來。烏鴉的尾巴粘到火星,一面慘叫一面沒頭地撞過來。髏大用手一捏,那火焰「噗」的一聲熄滅了,從烏鴉的尾巴上升起一柱白煙。
烏鴉兀自躺在地上抽筋,過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仍然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被人活埋。髏大坐在土堆上,獃獃地望著那一大片墳地,每個土堆里是不是都有靈魂在沉睡著?他們是不是都很幸福地安眠?髏大沉思,他已經死過,活過,躺下過,被活埋過,有機會聽到人們為他落淚,那就足夠了,還有什麼可遺憾的。
「羅嗦!」老者說,「這裏的一切都應該被埋葬,死人就應該埋在土裡安眠,那才是你們的幸福。」
他們似乎做了一場很荒唐的夢剛剛醒來,心有餘悸,相互對視著。最後他們漸漸想起來了:「唔,對了,我們在保衛風暴之眼,從最初的人開始到現在都快有一萬年了,我們還得繼續保護下去。」然後他們將目光投到髏大的身上,眼中閃爍著亮光,似乎看到了希望。
「受不了了,」主持人已經涕淚橫流,「我們再也難以承受這種痛,就讓他帶著我們的愛去,憑著偉大的光芒之神對世界的愛,安息吧,遠離塵世的喧囂,永不煩惱……合上棺蓋!」
髏大猜想他們的神是一個很倒霉的專門背黑鍋的人。不管怎麼說,喬被馬踢,從屋頂跌落,被狼群撕裂,因為吃了太多黃豆面而搶救不及,掉進染缸遇溺身亡,那些都是神讓乾的,唯一正確的是在此哀痛的人們。
「我沒有眼皮,合眼是無稽之談。我覺得我還活著,也許我壓根就不需要睡覺。」髏大不再理會那聲音,用力掀動棺蓋。那棺蓋被他推開,鬆動的土壤便流了進來,瞬間將他掩埋。
「為什麼?」髏大不太理解,雖然悲傷的氣氛很迷人,富於傳染,但是做似乎沒有任何好處。髏大迷惑地問道:「為什麼要安眠呢?我到現在才發現,我根本就不需要。」
或許這便是普及天下的幸福吧,膽小也好,骨質疏鬆,腰不好也罷,都會有此時刻。還有烏鴉,在那一刻任何人都想帶走自己能帶走的,然而最幸福的莫過於有個忠實伴侶相隨,一起聆聽著人間最後的聲響,然後不再寂寞。
髏大好生感激,努力模仿著,一起哭天搶地。隊伍的氣氛不斷高漲,從周圍的手勢,眼神,聲調,髏大再次感到那種共鳴,那種悲憤莫名的情緒。那情緒自發地在他的胸膛中擴散,讓他的眼眶周圍有些腫脹感,最要命的是鼻孔發酸。髏大偷偷觀察旁邊的人,他們的眼淚都洶湧地沿著面頰下落,唯獨自己做不到。為了不讓自己顯得落伍,他用手指在面頰劃過,用寒氣凝出了兩道淚痕。如果不是目的地已經到達,他還會哭得更加傑出。
聽那些發自內心的悲傷聲音就知道躺著的人是多麼值得懷念,何況那手持詩篇的人毫無保留地頌揚。「啊,羅德蘭,美麗的羅德蘭的山川,我們在此埋葬我們的朋友,偉大的羅德蘭騎士,那用手中的寶劍和仁慈的心善待真神和他的鄰居的人。」
「你身上有著和風暴之眼非常相似的氣息,我們信任你。跟我們來吧,一切都會明白的。」老者轉身飄出了大廳,所有的人都跟隨著他前往一個黑色的祭壇。
「他是個偉人,不懼怕任何東西,不懼怕光明,也不懼怕黑暗。他不懼怕死亡,但是天曉得他為何懼怕活著。」
歌聲,哭聲,鈴聲,風聲,還有大義凜然的斥責。
「我不知道。」髏大因為自己的無知而退了一步,「或許時常會有許多夢幻,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生來就是一個骷髏,在這之前的一切我幾乎一無所知。」
烏鴉翻了個身,嘴裏噴出比死了更糟糕的空氣,伸出一隻腳翹向天空,抽動著,抽動著,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在髏大臉上放了個屁。髏大倒也無暇分辨那些空氣,他聆聽著外面的歌聲,充滿悲泣和真摯的懷念。荒野也在哭泣,為了生命隕落的一刻表示哀悼。
「開始吧,願神眷顧我們可憐的孩子!」主持人哭道,「儘管他很頑皮——那頑皮要了他的命,但他還是個可愛的孩子,噢,天哪,他就要離開我們!」
輪到他了,髏大高舉烏鴉:「喬,看看我為你帶來了什麼,你聽聽這熟悉的聲音!」
「讓路!給至高無上的死者讓路!」主持人斥責著節目表裡負責攔路搶劫的人,而後者立刻換成謙卑的懺悔姿態讓出路途,匍匐在兩側。那通往安眠之地的一程又一程也會有坎坷,交給送行的人們好了,只要安然躺在棺木當中,就可以到達永恆的場所。髏大重新感受著死亡的驚奇,充滿了興奮和期待。
又不知過了多久,驚叫和掙扎驚醒了髏大,烏鴉醒了,瘋狂地用嘴敲擊四周,大口吞咽著空氣,然後在髏大的骨骼上抽搐。剛剛喝了美酒,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被埋了,而空氣已經開始窒息。
「聽起來就好像你們來自另一個世界?」
許久之後,髏大才能夠分辨周圍的景物。血骷髏生於黑暗,但是此刻的黑暗如同迷霧一般縈繞著他,髏大能夠分辨出腳下滑膩膩的苔蘚已經很勉強。那些苔蘚受到刺激發出了微弱的光,卻吝嗇地不肯照亮四周。他輕輕地挪動,被踩踏的苔蘚分泌出了發亮的汁液,地面便留下鮮明的足跡,或者說爪痕。
「我們竟然都忘了。」為首的老者嘆息道,「是因為年代太久遠了嗎?我們竟然只記得埋葬這個世界的一切,直到有一天連自己也重新埋葬。」他的眼睛直盯著髏大,「但願你是我們一直在等待的人。告訴我,骷髏騎士,你的名字是什麼?隸屬於哪位勇猛的王麾下?是在哪次戰鬥中犧牲的?」
髏大和烏鴉小心翼翼跟在他們身後,那祭壇上畫著一個巨大的綠色眼睛,就像是一個詭異的山丘。他們沿著側面的石階緩緩走了上去,聚集在祭壇的頂端。髏大突然發現祭壇的另一面是一片嫩綠,五顏六色的鮮花零星點綴著細草,柔和如同雨後的潤澤。那衝擊如同夢境一般撲面而來,在那分界線上,睜眼和閉眼已經不再有分別,因為夢境和現實不再有分別。
髏大頓時不再煩躁,隨著那些眼睛合攏,他的意識再次睏乏,視線模糊了,一切都不再吵鬧,他墜入了沉沉的安眠當中。
「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說上幾句,我彷彿聽到他在那棺木中回答,他在聽,他一定在聽,既然如此我要告訴他,你放心地去吧!哇……」
主持人大喜:「所請照準!哦,不,不行,我們不能開這個先例,以往沒聽說過……」他們體會著那前所未有的感觸,已經分不清悲傷還是快樂,「這才是完美的葬禮!我們都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了,把他拉開,把他拉開,不許插隊!」
髏大靜靜地躺在棺木當中,不需要鮮血浸潤,不需要知道何時起來,從來不曾有過的輕鬆。從殿堂到路途,從房舍之間到廣闊的安眠之地,步履之間彷彿置身搖籃之中。髏大聆聽著,不知道是否就應當這樣聆聽。
「所以對待無知的死人光靠說是沒有用的。」那聲音無可奈何地說著,「為何非要破壞那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眠之地。」
霧氣藹藹從那色彩的世界中蔓延開來,漫過高高的祭壇,洗清了髏大眼中的血紅色,去除了血的遮色板。髏大注意到的時候,已經置身在那一大片芳草地中,用疑惑的神情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他回過頭,人都不見了,只有他一個人站在無限伸展的原野中央,不管向哪個方向奔跑都將是一望無際的原野。
「剛才不是說是被馬踢死的嗎?」髏大望著人們再次將過於激動的一方分開,主持人說:「節哀順便,我再次提醒大家注意控制情緒,是仁慈的神帶走了喬,大家應該祝福他,告訴他我們的懷念之情。」
髏大不太聽得懂:「羅德蘭騎士?是在說我嗎?」他很想翻身而起,告訴大家:「我叫髏大。」不過想到那些關於不能出聲的嚴正叮嚀,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不是所有的死人都能接受冒領的榮耀,下次一定告訴他們我是慕尼黑的髏大,掐死過好幾個黑暗牧師的髏大。」
不知道過了多久,髏大醒來了,他發現自己無法永遠沉浸在那無意識的世界當中。難道有入睡的時刻就一定會有醒來的瞬間?是那地下的水流太過勤勉,根系的呼吸就像同床密友的呼嚕聲讓人煩惱。天花板為何這麼低?先前並沒有覺得不好。
「這便是對他最好的緬懷!」主持人表示理解,灑淚道,「下一個。」
「骷髏!骷髏爬出來了!」
髏大站在路邊給隊伍讓出地方,隊伍里的人似乎對他的出現並不感到驚訝,或者說他們沉浸在神聖的葬禮儀式中,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管不顧。一群哭喊著的人追趕在隊伍後面,髏大跟上他們,他們就分了一塊手帕給髏大。
「加入?這個,也好啊。」老者愁眉苦臉,說話語無倫次,「不過不行。其實——我們已經忘了為什麼了,我們只記得我們還不能去安眠,直到完成什麼任務——好像就是要呆在這裏,反正盡量把這個大陸的一切埋葬都是了。」
他的樣子看似什麼都懂,卻又在為一些常規和倫常的問題深深困擾著。那樣子落在老者的眼裡,老者便深深地嘆息了。但是在這達克尼斯大陸,既然死人和活人沒有分別,誰又知道一個問題是幼稚還是深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