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奇愛歷險》第三部 亡者之湖

一、復活

第三部 亡者之湖

一、復活

我對他們每個人的耳朵大叫:「胡說!胡說!胡說!」可惜那是徒勞的。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
娜娜在十分之一秒的瞬間用手叉腰,擺了一個上鏡的姿勢,有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冒出來。「停!」她突然一聲大喊,打斷了復活儀式。
「不!」她說,「怎麼可能?洗白白想法復活去吧。」說完她就走了,吃早飯去了,留下我們在那裡乾瞪眼。
「閉上你們的狗嘴。」她怒髮衝冠,身後站著一群從邊境緊急徵調來的紅袍僧侶,手裡拿著結實的棍子,很適合打人的那種。
娜娜突然撲向我的屍體,用力打我的臉:「混蛋!丟下我一個人!打死你!給我回來!只許我甩掉你,不許你甩掉我!」
他指的是娜娜的父親,一個通常被忽略而在我們的婚禮上高喊「反對」的老聖騎。丈人不喜歡我,而我也很不喜歡他。
我怒吼:「我不怕寒酸!」
不!我還這麼年輕!我的未婚妻又漂亮又有錢!
在仙都芮拉一塊錢可以買很多東西,因為我們用二百一十六分之一盤司的小金幣,一塊錢就是一點四五克金子壓成一個十四毫米直徑的餅,背面是性感的大仙女艾露妮,掌管生死的聖天使;正面是二十五歲登基時候的辛格爾德國王陛下,一個很英俊、留著小鬍子的年輕人。
娜娜一把將金幣抓在手裡。
國王陛下!我感激涕零,是您救了我的命,不管我幫您做過什麼,現在我們扯平。您讓我去殺誰我就殺誰,讓我扶誰過馬路,那我就天天扶那個人過馬路……
馬車疾馳,車輪揚起滾滾塵土。國王命令皇家衛隊運送我的屍體到聖光大教堂,抵達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一路上我不停聽見白狼的嗥叫聲,沒有形體的幽靈狒狒一樣舉著前爪,沒有品味地尖叫。它們不能看見整個世界,只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記得自己想記得的那一點兒事。死亡逼瘋了很多人,再怎麼尖叫,生者也聽不見,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或許這種被遺忘的感覺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吧。
「不能這樣。」娜娜下了決心,「我們芝蘭家可是仙都芮拉第一貴族,要是我的未婚夫復活跟偷偷摸摸一樣,這傳出去——太寒酸了。這對他不公平,他一定會不高興的。」
為首的胖子痛心地說:「陛下,儀式失敗了。雖然我很不想說,但是剛才的聲音您也聽見了,這位大人恐怕已經變成了一個惡靈。殺死惡魔的人終因沾上惡魔的血而墮落,雖然我也不願意這樣說……」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也不再念詠所謂的經文。國王陛下的臉上陰晴不定。
我警覺起來:「你是誰?」雖然他的輪廓已經破碎了,但還是很眼熟。
這些紅袍僧侶都是對娜娜絕對忠誠的鬥犬,我可以感應得到他們體內澎湃的聖力,跟那些白袍的豬完全不同。他們的首領是個剽悍的人,臉和脖子上都布滿了久遠的戰鬥中留下的傷痕。他檢查了一下我的屍體,對娜娜說:「女主人,屍體縫合得很好。」
娜娜來了,任何人敢在娜娜面前說我壞話,下場就是死;任何人敢欺負我,下場也是死!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名正言順地打我,那就是我老婆!我嗚咽著撲到娜娜腳下,娜娜,我要對你說我從未如此愛你!可惜她看不見我。天人兩隔,原來真是很麻煩。
我活著的時候她可是從來沒在乎過自己是不是淑女,她還經常穿著內衣在屋裡到處走。難道死了有這麼大不同?
所有的人一起對著她大喊:「做點兒什麼!」
一干紅袍僧侶亂棍齊下,打得胖子不停哀號。娜娜挽起袖子,拎住他的領口一舉打在他眼圈上。噢耶,噢耶!我在一邊不停「噢耶」,太解氣了。娜娜最喜歡的運動就是打人,而我從未像今天這樣支持她這項嗜好。
紅袍僧侶提醒了一下,娜娜說:「噢,對,復活我的未婚夫。」
「是,您不用挽袖子了。」對方肯定地說,「他的靈魂拒絕與軀體再次融合,力量之大甚至反震到我們。就直說了,他大概不想復活。」
官僚主義害死人。
「我不覺得。」我堅持認為,珊珊不會害我的。
冰冷而英俊的面孔上蓋著白布,通體散發著寒氣。珊珊的針線活是完美無缺的,我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紅衣僧侶的首領耐心地說:「女主人,停屍房都這樣。」
國王小聲說:「喂!」
「那真奇怪。」
金米向來是吃定我的,對娜娜嚷道:「是你答應讓我拍照的。我也有權見證好友的復活時刻,幫你們留下永遠的回憶!」
娜娜的手顫抖著,我們富有的未來,都寄托在這枚金幣上。
他問:「你得罪過弗勒醫生么?」
「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求你了。」他的聲音就像是一隻待宰的羔羊,幼小的身影在巨大而狹長的門縫裡顯得那麼無助,孤身面對著巨大的黑暗。
一點四五克對於一個活著的人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對於我來說就是極限了。很不幸我剛剛被人殺害,現在我身上插著一把一百四十公分長、七公分寬的大劍,穿胸而過,那裡還在汩汩流血呢。
娜娜完全愣住了:「我只是說說而已,他,他不會這麼小氣的。」
「但是我們一定要復活,警告他們!」他的意思是,對於對抗邪惡,我責無旁貸。既然已經髒了鞋,就不在乎繼續趟渾水了。
或許是因為她偶然愛我超過了愛自己,所以聽到了我的聲音,可是她絲毫也沒意識到這一點。她喋喋不休說著:「要紅地毯,一百二十個銀燭台,都要聖銀的,教皇應該也在,把那老頭從芝蘭郡接來,另外我希望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在場……」
「滾開!」我不理他,跟在國王身後。
我用盡全身力量想要撲入自己的軀體,娜娜的牢騷話聽得我岔了氣,隨即什麼東西像刀鋒一般銳利地刺傷了我的靈魂,讓我哀號著從自己屍體上滾落。同一時刻,受到力量的反噬,紅衣僧侶的首領噴出一口鮮血,一聲大叫坐倒在地上,好幾個紅衣僧侶都一起倒了下去,急促地呼吸著,臉色煞白。在場的人傾聽著我凄厲的聲音,悚然豎起了耳朵。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胸大無腦的一面。復活以後就算她打我,也一定要跟她說,丟人。
門突然敞開一條縫。
我點點頭,關於這一點我很清楚。不去教堂可以,但是絕對不能背離聖光!在仙都芮拉,這是活著的基本條件。而我的職責,就是保護仙都,哪怕犧牲一切,包括我的生命。邪惡力量在對仙都造成影響,只有我們兩個死人知道這一點,所以我們必須要復活。只不過,現在才說要積德行善,是不是有點兒來不及了?
無禮!大胆!貪婪!我驚訝於他們要錢的方式,我以前怎麼沒有想到呢?這些衣冠禽獸!聖徒都是這麼胖起來的嗎?
你,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的未婚妻娜娜可是一位女領主,軍團首長,大法師,大元帥。她又漂亮,又有錢。因此我非常愛她。儘管她有嚴重的暴力傾向,但是跟下半輩子不用幹活相比,這隻是一個很小的問題。每天娜娜的穿著打扮佔據著《仙都日報》一個專版,大眾媒體一致認為,她是完美無缺的。如果一定要找個缺點,那就是她的男朋友不太好,簡直就是慘不忍睹。好花還要綠葉襯,我越差,就顯得她越好。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
然後娜娜想了一會兒:「咱們是來幹什麼來著?」
「謹遵旨意,我的殿下。」胖子急忙讓僧侶們在我周圍圍成一圈,諂媚地說,「也請陛下放心,我們有三十人,都是最好的聖徒裏面最好的。只不過……」他一臉欠抽的樣子將臉湊過去,「陛下,真是難以啟齒。但是您得供奉點兒金錢,即使是聖職者,也不能做無本的買賣呀,這是對神明的褻瀆。請您理解,就是個形式,嘿嘿……」
天亮時分,聖潔的晨光爬上了教堂的大理石台階。大門在身後敞開,一些不怎麼虔誠的僧侶穿著白色的祭司長袍因為早起而罵著街走了進來。白色,象徵信仰;長袍,象徵不被世俗約束;大肚腩,象徵生活很好。
這果然很糟。
國王陛下站我屍體後面當背景牆,本來表情很嚴肅,但是又覺得應該笑笑。自從他登基以來從沒這麼尷尬過,於是看上去像臉抽筋。
國王帶著小王子來了,他們兩眼紅腫,為我的苦難哭過。我很感動,不枉我家世代為皇室盡忠,橫死街頭。我趴在地上跪拜,高聲喊著:「陛下,陛下,我在這裏!」
珊珊走過來,抓住劍柄用力搖晃。那把劍本來就很大,現在傷口像是一個洞,血泛著紅色的泡沫往外噴。周圍的人一起緊張得尖叫,娜娜捂著小王子的眼睛,太血腥了,少兒不宜。珊珊眉頭都不皺一下。然後她把那把巨大的劍抽出來,噹啷一聲丟在地上,說:「沒救了。」
天氣很熱,在場的人都流汗:「這不是結婚!」
我覺得很難。
「夠啦!」小王子路德很生氣,「不要再浪費時間!我們起個大早不是來聽歌的,現在小南哥哥的屍體還躺在那裡,復活他!」
我全心全意地呼喚,最偉大的仙女啊,看在我為做好事而死的分上,幫幫我。娜娜,我在這裏。
侏儒小妹嘆了口氣,拿著相機回出版社去撰寫特大新聞。這下新聞倒是大了,不是陛下擺個背景牆就能解決的。辛格爾德陛下愁眉苦臉,這一天糟透了,他揮揮手,散了散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大門一關,蠟燭一吹,窗帘一放,一片漆黑。我獃獃坐在自己的屍體上,焦急而無助。
「把這群丟人的東西趕走。」紅袍僧侶的首領指向躲在牆角的白袍眾人,還沒動手,那些傢伙就屁滾尿流奪路而逃,跑得慢的都被打得殺豬一樣號叫。
他扳著手指說。
幸好這些恐怖的事和我無關。
儀式終於可以繼續,至此我已經疲憊不堪,失去了生存的勇氣。
「我知道,只是稍等一下,照片會上報紙啊。這太亂了,我不想讓他復活后第一眼看見這樣,以為我去打人呢。還有他這身衣服。應該給他穿那件紅色的,他喜歡紅色。」
胖子卻似乎早有準備,立刻拿出一串念珠,一副很正義的樣子大聲說:「惡靈退散!」立刻,所有的僧侶都拿出聖水瓶子來四處亂灑。我迅速躍起,吊在天花板上才幸免於難。一群白白胖胖的僧侶瞪圓了眼睛,用忠心護主的架勢擋在國王和王子前面。這個姿勢他們一定練過很久。
「這麼說我打人的樣子被他看見了。嗨,小南?」娜娜四處揮手。
娜娜說:「死一邊去。」
我發出一聲尖叫,痛苦的程度之大,甚至讓靈魂的能量衝破了生死兩界的桎梏,讓大廳頂端的吊燈墜了下來,在地上摔得粉碎。
擁有一頭紅捲髮,穿著方格襯衫和破牛仔褲,站在那裡背著急救箱喘氣,被上述了不起的人圍著叫喊,弱勢在強權下如暴風雨中小草的辛苦女人,是醫術超群的珊珊·弗勒,哦,她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
「巧克力棍……」哈,仙都城第一勇士鐵腕親王辛格萊斯原來因為貪吃巧克力棍而被毒死,哈!他惱怒,「別打斷!」
幾秒鐘的工夫天下大亂,門口火光驟起,狂風大作。無辜者的,慘叫聲中,娜娜哈哈大笑,到處亂放火球,放飛彈,轟塌房頂。僧侶們竭盡全力想要將她抓住,如果讓她繼續到處亂走,王都就要毀滅了。
「墮落很容易發生。痛苦和詛咒也可以給靈魂披上顏色,但是我們絕對不可以墮落。聖天使會懲戒你,而不是讓你活過來喘氣。千萬不要跟巫毒教徒,或者是信奉惡魔的術士們打交道!這是基本的底限,除非你想萬劫不復!」
娜娜還在摩拳擦掌地跟金米說著:「等他活過來我要狠狠打他一頓!都是他不聽我的話,才會橫死街頭。早說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嘛,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男人不管是不行的。」
國王和小王子目不斜視地從我手上踩了過去。那個高大的幽靈說:「省省吧。他們是看不見你的。聽我說,別過去……」
我懶得理她。
什麼?你問我為何如此介意劍的尺寸?要是那麼大一把劍插在你的身眼上,你會比我還介意!死亡的擁抱甜蜜降臨,魂靈失卻了軀殼,飄浮在空氣里,世界一片蒼茫。沒事我絕對不想舉起一塊錢。
娜娜說:「您說的也有道理。」
比時間的洪流還要迅速,我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從未覺得一塊錢如此沉重!
被聖水潑到的無辜幽靈就跟遇到硫酸一樣尖叫著四散奔逃,我也跟它們一起沒頭沒腦亂跑。這混球幹什麼的?我真想抽他。有個很高大的幽靈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一把拉住了我:「別過去!」
說到這裏應該交代一下頭緒。
「騎士行會、德魯依行會和牧師行會,三大行會當中都有一些強者可以跟亡魂溝通,也有能力舉行復活儀式。但是你要快。」他說,「隨著時間推移,你會開始失憶,形體破碎,變得喋喋不休,就算跟人說,也沒人理會你了。」
「只是一個意外。」我堅持,「她心腸很好。」
怎麼回事?力量依舊存在,我緊貼著自己的軀體,但就是無法進入。軀體里有一股暗流在排斥我的靈魂。這難道不是我的屍體么?那是不可能弄錯的!紅衣僧侶們開始冒汗,有人呼吸急促。儀式時間過長,精神力量耗費極其巨大。他們的首領臉上青筋爆起,嗓音已經嘶啞,豆大的汗粒往下墜,已經撐不住了。
如果我還活著,現在已經氣得吐血身亡。我為什麼會喜歡這個虛榮的女人?對,是因為她有錢,還很好看,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歡這樣的女人。
胖子說:「這首歌是頌揚您的功德的,陛下!」
一塊錢在緩緩升起,停留在娜娜面前。
「不!」白袍的胖子一聲尖叫撲上來,攔在我的屍體前,「這是惡靈,是……」話音未落,光芒法杖抽在他臉上,將他打翻在地。
謝謝!小王子,你將來一定會是個睿智而且偉大的國王,對於這一點我比任何人都有信心。我希望我能親眼看著你坐上仙都的王位,看著你幸福的每一個日子。我向你發誓,我願意燃燒我的靈魂守護著你。復活之路雖然漫漫,但我一定會做到。我卡迪南是刺客與刺客之子,我發誓,我一定要復活!
在我們仙都芮拉,橫死並不代表終結。仙都芮拉的意思是諸神庇護之所,只要靈魂不滅,屍身完好,就有一絲希望復活。
一個金幣從小王子手裡彈出來,落到地毯上。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情緒,這個不要臉的傢伙一定會遭報應的!憤怒使得我擁有了微薄之力,我用力一戳那個鼻涕泡,鼻涕泡猛然迸裂。那個僧侶一驚,從夢中歸來,繼續念詠經文。或許是離得太近,我突然聽懂了,艱澀的韻律中,帶著某種讓人飢餓的涵義:「奧特蘭克乳酪,杜隆塔爾的果醬麵包……」
「那好吧。這或許有點兒用。」珊珊於是打開急救箱,拿出針和一卷銀色的線,開始縫合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她的手藝真好,血立刻就不流了,而且一點兒也看不見線頭。
我再也不感到興奮。在自己的屍體上滿懷期待跳過一千多下之後還會興奮的話,那是傻子。如果我手裡有一根跳繩,大概看上去還不會那麼傻。胖子開始流汗,國王和小王子的臉開始抽筋,但是忍住沒有發火。
「不。」正相反啊,弗勒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爸爸昨天偷偷跟我說,不能出去玩了,大家都死了,都沒法子活過來。軍情局癱瘓了,那些壞蛋一定會回來殺我們的!你在聽嗎?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辛格爾德國王陛下、王子殿下和我的未婚妻娜娜一起對著匆匆趕來的聖心會首席醫師珊珊·弗勒尖叫。珊珊是喘著氣,背著急救箱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見到我的屍體,她的瞳孔收縮了。
「我也很奇怪。」我疑惑,「你為什麼不去天國?」
國王苦惱地扶著自己的腦門,無可奈何地對她擺擺手:「娜娜,停下,我的大小姐。」
「那有人裝扮她么?就跟裝扮成我捅死你一樣。」他對於被人假扮深惡痛絕。
我沒來由地想起珊珊,很生氣。她一點兒也不關心我!這個不靠譜的女人,復活了一定要去罵她。
是什麼?我吃驚地發現了那個秘密,是傷口縫合線!細密的針腳斂藏在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裡,我只要一碰,就有一股驚人的力量將我彈開,那不是普通的線!
我沒有勇氣抬頭。就算我想回答,他也聽不見。
然後我看見了那一塊錢。
珊珊代表的是當前醫療界最高水平,既然她說我沒救了,就只好洗白白復活去吧。
本來我可以享受奢侈舒適的生活。
我在一邊跳躍,噢耶,噢耶!
「快來人!阻止她!」國王和王子衝過去,用力拖著娜娜的胳膊,大廳里一片混亂,金米喀嚓喀嚓拍著照片。
胡說!胡說!不是我不想!我大叫,抓狂般四處盤旋,但是那沒有用。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如此不順利?
「你比我年輕,比我聰明,比我有耐性,比我死得新鮮,死得帥。最重要的是,你比我壞得多,你還有個『未婚老丈人』是騎士行會的頭子。」
「儀式開始!」伴隨著領頭的胖子清脆的咳嗽聲,數十名僧侶高聲齊唱:神聖的太陽,神聖的王!我有些頭暈眼花,大概是緊張,要不就是聖水熏的,但是一點兒活著的感覺都沒有。多麼高深的咒語呀,當年發明這種復活儀式的人一定是個詩人。
只有弗勒才能將傷口縫得這麼好,我被她縫過很多次傷口,我熟悉她的氣味,她的個性,沒有任何不符。要假扮弗勒還是很難的,因為弗勒很特別。
「弗勒醫師,救活他!」
一道雷霆從門口帶羞可怕的力量延伸開來,落在胖子身上,將他劈得抽筋,劈得在電光中手舞足蹈。大門敞開,我的未婚妻娜娜手持光芒法杖出現在門口。
「但是我怕。」她說。
臨走的時候她瞥了我一眼,就好像能看見我一樣。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剛死的靈完全透明,除了天使,誰也看不見。對於她的態度我很生氣,因為她不傷心也不著急。
「是我。」他一再強調,「我們見過,國王的弟弟,辛格萊斯親王。插你身上的那把劍原本是我的。」
我撲通倒地。
他們手裡拿著聖水瓶子四處灑,一面亂潑一面嘟囔著:「這裏總是有些該死的幽靈!」他們懶洋洋地,明顯有人還沒睡醒,「國王陛下說為某人祈福。這混球到底是幹什麼的?還蓋著臉呢。」
答案是一塊錢。
我卡迪南是刺客與刺客之子,為國王效力。辛格爾德陛下非常信任我,他七歲的兒子,小王子路德殿下崇拜我,拿我當真正的英雄來標榜。我為了救他而死,死而無怨。
「那好吧,現在怎麼辦?」
「要增強精神力量,以便讓人能看見。」他說,「你得告訴他們,把那些線拆了。如果你能復活,告訴他們我的屍體在哪裡,或許我也能有點兒機會。就算我不行了也無所謂,保護仙都,求你了!」
我問:「為什麼你都不行,還要我做?」
「我們聖徒無法復活一個惡靈。即使您要我的命。」胖子聲嘶力竭,一副正義的樣子說,「陛下,為了仙都王國的正義,也為了那些善良的人民,和您的安全,我懇求您……」
他關上門,一溜煙跑了。大門合攏,一片漆黑。
「什麼?他在這兒?」娜娜嚇了一跳,四下張望。
國王陛下瞳孔收縮,一聲大喊:「快來人,大領主瘋啦!」紅衣僧侶們如臨大敵,大呼小叫追了出去:「快去通報光之塔!」
我撲倒在聖水中。國王無力地說:「第二首第三首都省了吧!」
胖子冒著煙倒下,我高興得猛跳:「噢耶!噢耶!」
一個粉紅頭髮、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小妹氣喘吁吁舉著照相機跑進來,是我的朋友,《仙都日報》的皇牌大記者金米。
紅衣僧侶們額頭冒汗,危險信號呼之欲出。娜娜一抬手說:「冰霜新星!」一團寒氣撕裂地面,在眾人的驚叫聲中爆發開來。一些光盾及時形成魔法屏障,將在場的每一個人保護起來——除了我。玻璃嘩啦啦碎裂,寒氣退去,我的屍體已經被堅冰所覆蓋,封在一個堅固無比的冰棺里。
這個聲音漸漸和四周的聲浪融為一體,所有的胖子都在專心念詠:「奧特蘭克乳酪,杜隆塔爾的果醬麵包……」聲音化作洪流,刺激著我的耳鼓,以及我的腸胃。我知道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歇斯底里的幽靈了。
國王擺了個雄壯的姿勢:「難道還有什麼比我來充當背景牆更奢華嗎?」
將一塊錢緩緩地放在自己的屍身上,什麼東西刺了我一下,手一松,一塊錢滾落在地上。
娜娜手腕有些酸了,心滿意足地停下手來。胖子眼圈像熊貓,牙齒掉光,沒命往外爬。要不是他喊:「陛下,救命……」估計會被活活打死。
娜娜放下心來,高高興興走了:「我買糖去!」
我想了想:「不會的。」
胖子愕然,小王子說:「就是個形式。」
小王子路德竟然悄悄地跑了回來。
我插嘴:「你吃了什麼?」
娜娜挽著袖子呆住,疑惑地問:「什麼聲音?颳風么?」
「能做到么?」國王和王子看上去又有了一絲希望。謝謝,他們是真正關愛我的人。
她突然號啕大哭,發出失常的聲音。
紅衣僧侶說:「他當然在。靈魂總會跟著屍體的。」
我表示懷疑,聽起來會很順利似的。
「一塊錢。」她說,「出門撿到錢,好彩頭!歸我了。」她高高興興將金幣裝進自己口袋,自顧自走向門口,「我買糖去……」
辛格萊斯的理由我都不愛聽,特別是那個「未婚老丈人」。但是我都無法反駁。
娜娜結結巴巴,一指四周:「太寒酸了。」
十分鐘后,歌聲停止了,我還是沒有復活的感覺。
娜娜的臉色變了:「什麼意思?不想復活?儀式失敗了?」
她說:「我要淑女些。」
「請陛下放心。」紅袍僧侶沉聲說,「苦修使我們掌握光明之力,使正直的靈魂可以得到救贖。」他們圍成一圈,將手伏在我的屍體胸口,齊聲念出了神名,光芒就像金水一樣從他們的掌下溢出,灌滿我全身。我感到生命的呼喚,神聖的光芒籠罩著我……
金米自從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放下相機停止了拍攝,難過地望著娜娜的背影。「她真的瘋了。」
「嗯?」娜娜好不容易回到現實世界。
他氣呼呼反問回來:「你不是也在這裏蹲著么?」
「是月光蛛的蛛絲。」那個高大的幽靈又來了,嘆了口氣,「是術士們用來禁錮靈魂的,但是前提是縫合屍體的同時靈魂在裏面,而不是在外面啊。剛才那幫胖豬都是欺世盜名之徒,我還以為你能創造奇迹的。」
那個高大的幽靈依然試圖阻攔我:「我告訴過你的!」
拜戰爭所賜,我們滿手血腥,誰也不能說自己殺的就都是壞人。我們這樣的人,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教堂不歡迎,天使也不喜歡。據說好人死了都能見到聖天使,她會張開她寶光四射的羽翼,歡迎他們前往天國。我死了只能在硬幣上見到她。我連一隻雞都捨不得殺啊!不要呀!我年輕,有未婚妻,又有錢,又好看,又能幹;我偷來的寶藏還沒來得及享用,還有大把的漂亮小妞剛留了聯繫方式沒有約……
難道一個復活儀式真的會這麼長嗎?我從來都沒聽說過!吟唱聲中夾雜著某種類似於鼾聲的低沉韻律,我吃驚地看到一個鼻涕泡從某僧侶的鼻孔里冒出來。我小心翼翼地飄過去,他嘴角帶著甜美的微笑,輕聲囈語:「太太……」
我們僅僅是朋友。從六歲起我們幾個就都認識了,我們的關係是這樣的:娜娜把我打傷——珊珊把我治好——娜娜再次把我打傷——珊珊再次把我治好……如此循環,一不小心就是十幾年。她成了聖光醫學院的天才美少女,而我是她的試驗體。
我拉她的手,但是拉不到。從倒地那一刻起,我還從未感到死亡是如此的無助。那種心酸的感覺漸漸變成絕望,沒有眼淚可以落下來,我顫抖著,只想再拉一次她的手。
娜娜,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開始想,我是不是個倒霉鬼?就算是很正常的事,到了我這裏,都會出問題。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還有機會,我願意讓你打死。我一定會聽你的話,再也不管別人死活,再也不惹麻煩了。
國王陛下和小王子都點了點頭。未婚夫寧肯死也不回來,這一點誰都很難接受。她以前不在乎,事到臨頭才害怕了。家庭暴力太嚴重,做她男朋友天天挨打,剛揚眉吐氣了一下,就立刻被人捅死,可憐的人。還有可憐的娜娜。說著,所有的人一起嘆氣,又一起點頭。
黑暗中叮的一聲脆響。
我一扭頭,四周挺好啊,柱子挺粗,挺涼快,天花板挺高,上面還有花玻璃。那和我復活有什麼關係?我真的要發瘋了,金米,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舉起照相機?還有我討厭虛榮的女人!
「幹什麼?」我推開他。他的影子蒼白而模糊,嗓音陌生,我不認識他。看樣子,他死了有幾天了,形體都模糊了。
他說:「最近似乎有邪惡的力量在對仙都城造成影響,你看那幫白痴牧師,精神腐蝕、墮落的結果,指望他們是沒可能了。弗勒醫生的行為也是很不正常的,難道你不覺得嗎?」
「我立刻去換漂亮點兒的禮服。」她看到自己手裡的東西,像燙到一樣一鬆手,讓光芒法杖噹啷一聲在地上滾動,「哎,我還拿著這種東西,太不好意思了。」
紅衣僧侶的首領已經快要崩潰:「女主人,你穿什麼樣,他的靈魂肯定已經看見了,所以那些並不重要。我建議我們不要拖延,卡迪南大人平時不去教堂,要復活他本身就是很吃力的。」
「你,你!」任何華麗的詞彙都不能像這幾個字那樣直接地表達我的憤怒,我激動得跳起來,想要窮盡畢生所學,咒罵他的祖宗八代以及下一代。但是他們聽不見,而且我剛跳出來,就有聖水劈頭蓋臉澆在身上,澆得我冒著煙縮回去躲起來。
我死了啊!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么?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
一聲鑼響,我就像子彈一樣倒飛出去,貼在牆上。有個僧侶高舉祭祀用的銅鑼,大聲說:「潔凈之地,惡靈退散!」
胖子翻白眼,顯然很不情願。但僧侶們也只好開始吟唱,這一次鐵定不是讚歌,複雜的咒語帶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在大殿回蕩,我沒來由地餓了。是的,我還沒吃早飯,死前跟人打了兩天兩夜,也沒時間吃飯。但是死了的人也會餓,難道不是很奇怪嗎?
我認出來了,差點躥起來。實際上,是兇手扮成他,從背後捅了我那一劍。
我很難過。我在這裏。我就在這裏。娜娜。她是任性妄為,但是其實她也很脆弱。
「恕我直言,您是有點兒過分。有時候一句話也會讓人很難接受的。」
僧侶首領喘著氣,用袖子抹掉嘴角的血,坐起來搖了搖頭:「女主人,我恐怕,卡迪南大人不想復活。」
大家都很激動:「有希望?」
一塊錢從小王子的大拇指上彈起,旋轉著,飛向我。他瞪大了眼,望著那枚硬幣在黑暗中滑落,停在半空中。
娜娜突然又從外面跑回來,嘴裏說著:「哦,差點兒忘了。」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路德興奮得跳了起來,向我平伸出大拇指,「你答應我了,我會等你回來,我發誓。」
靈魂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紅衣僧侶們很著急,詠念的速度都快了一些。充滿聖力的手按在我的胸口,竭盡全力念著神名,金色的光芒出來了!視野不再灰敗,我感到我的軀體在召喚我。我順從那種力量,倒向我的軀體。但是就在躺下的一瞬間,什麼東西把我彈開了。
「你這樣的傢伙能進天堂,才是沒天理。我對你的唯一印象是全國人民要求你死。」
誰說我喜歡紅衣服?以後誰跟我說喜歡紅衣服我就跟他拚命!還有,你、你、你難道沒打人嗎?
他繼續說:「現在我的屍體還在涌冰湖的湖底冰封著。」他滿面愁容地嘆了口氣,「很快,我將不記得這些,靈魂不應該呆在這裏。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的記憶將失去,變成一些歇斯底里的傢伙,終日呻吟。就是你媽都沒法從那堆白痴里認領你。」
金米一直舉著照相機,手都酸了:「現在究竟是……」
我只盼著趕緊復活,然後和娜娜一起吃早飯,忘了這些可憐人。好幾天吃不到她家廚子的菜,我死了胃裡都沒油水。
憤怒,我就是要復活的靈魂啊,讓我退散了復活誰去?這些白痴!等我活過來一定要好好修理他們。國王登上台階,四周的胖子們一起高歌,整個大殿充滿胖子們牙疼的聲音。滿地都是聖水,我渾身冒煙,疼得四處亂蹦。誰說死了就不會受傷,沒事我再也不來教堂。
「終於趕上了,見證這個時刻!」金米舉起了照相機。
「開始吧。」國王下令,「復活他。」
「不是我殺你!」他說,「別人不知道,但是你應該明白,我早幾天就被人毒死了。我說的我們見過,是上次檢察院要絞死你的時候,我在邊上看熱鬧……」
國王、侏儒小妹、紅袍僧侶們和我都目瞪口呆望著她。
所有的人都傻了。
「好吧。」我承認我名聲很差,像我這樣的好人總是容易被誤解。
「難道她墮落了么?」那傢伙總之是不相信弗勒。
小王子路德丟在地上的一塊錢,只是二百一十六分之一盎司,一點四五克重。一個念頭沖了上來。我撲向那枚金幣,我想要舉起它。金幣正面向上,掌管命運的大仙女艾露妮,我求求你,我願意放棄我的一切守護權,讓我做到吧!
初升的陽光越過地平線,越過台階照進來,金色的光芒在艾露妮的神像上一閃,爆發成刺眼的強光,緩緩從地面升起。大廳里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獃獃地望著那一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