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天地之間元氣衡定，哪裡能從虛無黑夜裡覓到生機？除非此時能夠找到傳聞中海外異島上那些被元氣滋養萬年的奇花異果，垂死的寧缺才能有一線生機。
兩根手指搭上寧缺擱在腿上的手腕間，陳皮皮沉默把了片刻，忽然間眉頭一挑，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盯著寧缺的眼睛，說道：「受了這麼重的傷你怎麼還沒死？」
必須承認，在修行世界里，陳皮皮確實是個百年難遇的絕世天才，他沒有親眼目睹湖畔小築的一戰，沒有看到朱雀大街上那根翹起的頂翅，沒有看到自蒼穹投來的無形長矛，沒有看到大黑傘如蓮花般輕輕擺盪。他也沒有像國師李青山那般投棋卜卦，只是通過寧缺體內的傷勢，便把當時的情形推理得差相彷彿。
一張很白很圓的大臉出現在離他近極的空中，那張圓臉上的眼睛眯成了兩個小點，小點里閃著疑惑好奇的目光，正盯著他在看。
陳皮皮低頭，看見他身旁的那碗清水和兩個饅頭，說道：「師姐性情恬靜寧和，自己在後山茅屋裡住著，向來寡言少語，她應該不是扔下你不管……」
基於內心深處堅信的某種因果律，寧缺並不相信自己會就此死去，但今天受的傷實在太重，而且胸口處穿著的那根無形長矛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所以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六年，他終於不得不開始正式思考死亡的問題。
天才首要的氣質便是自信，至於由自信延展出來的驕傲另當別論。
……
陳皮皮失神望著昏迷中的寧缺，顫著聲音喃喃說道：「但我沒在這傢伙體內感到一
「不用解釋什麼，書院當然要拒絕冷漠，溫暖你我。」
陳皮皮沒有問憑什麼要我救你之類的廢話，這些日子二人書信往來，雖未曾照面，但已經很了解對方的性情。更何況白痴互罵，自稱在上，調侃嘲諷互相幫助了這麼多次，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死去而不伸手。
他靠著牆壁，微微偏頭看著近處的大圓臉，虛弱地笑了兩聲，說道：「冥間的夜叉應該長得很黑，我應該是還沒有死，那麼，你是誰？」
根據他的判斷推測，應該是有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烈力量，經由那名修行者用劍意在寧缺胸口處破開的通道，直接侵入寧缺體內，瞬間摧毀掉了那座諸竅不通的蠢笨雪山。按道理講，氣海下方的雪山被直接摧毀，寧缺應該在第一時間就死去，但不知為何，其時又有一道絕對陰寒的氣息進入了這傢伙身體內，在雪山垮塌融化的同時重新凝起了另外一座雪山！
先前草草看了看脈象，他就知道寧缺受了極重的傷，而且傷勢正在胸口氣海雪山之間，對於普通人甚至是一般修行人而言，這種傷勢確實足以致命，但正如寧缺希望的那樣，作為西陵和書院共同培養出來的絕世天才，陳皮皮雖然看上去怎麼都不像是一個絕世天才，但他真的是一個絕世天才。
他醒了過來，然後在第一時間內努力地睜開了雙眼，用最後的力量抬起頭打量四周
「不對！繚繞在你胸腹間的這股陰寒氣息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會觸動我的道心？不對！怎麼還有一股如此灼烈的氣息！這等毀滅意味哪裡來的！」
陳皮皮很清楚，寧缺體內雪山被摧毀被重塑，看似是得了極大的機緣，但沒有昊天神輝護體，這種極為粗暴的毀滅重生，基本上等同於死亡。寧缺胸腹處的雪山極為不穩定，隨時可能崩塌，而那處的氣息更是弱到近似虛無，生機已空，如果這個傢伙想要活下來，除非有人以極玄妙的手段重新替他注入生機。
說完這句話，他眼帘微垂，肩頭一松，乾淨利落地重新昏迷。
「有凌厲劍意借木物襲體而入，破了你的內腑血肉，應該是位修行者傷了你，但那修行者頂多也不過是個區區洞玄境界，停留在你血肉里的劍意，怎麼可能抵擋本天才的天下溪指？老師授我的君子不器意，怎麼沒有半點用處？」
「這算什麼？遺言都不交待一句就昏了，你這是欺負我必須把你救活是吧？你這是耍賴啊！哪有像你這樣辦事兒的？」
「天才和醫術有什麼關係？」
寧缺抬起顫抖的右手捂住看似如常、實際上痛苦空虛難當的胸口，蹙著眉頭向旁邊望去，確認自己還在舊書樓二樓之上，窗外夜色深沉，而窗畔那位女教授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不禁有些驚疑微寒，女教授為什麼會對自己視而不見？
寧缺精神已經極其虛弱，目光微散，望著身前這個傢伙，說道：「我在這兒已經躺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皮皮睜開雙眼，看著寧缺，眼眸里的情緒早已無法平靜，只有無窮無盡的不解與惘然。
只是……知道寧缺體內的傷是怎樣形成的，不代表就能治好這種傷。
「你出的第一道題就是一道藥方。」
寧缺疲憊地抬起頭來，看著暗淡星光下的陳皮皮，沉默片刻后牽動唇角自嘲一笑，說道：「反正我把這條命……交給你了。」
陳皮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些，當然，再如何變大也不過是從綠豆變成青豆然後變成黃豆的過程，他瞪著寧缺不可思議說道：「你是寧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陳皮皮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地撓頭，黑髮在肥圓的手指間不停掠過，就像是疲憊的老牛在痛苦地犁著燕國的黑土地。
他漸漸斂了臉上的震驚之色，雙手擱在膝頭，緩緩閉上雙眼，開始思考先前探查到的情況，偶爾抬起圓圓的雙手，在身前空中輕輕畫出幾道不知含義的手印，小心謹慎地繼續查探寧缺體內的動靜。
可那些被天地元氣滋養成熟的奇花異果又到哪裡找去？書院里沒有，長安城沒有，整個大唐帝國都沒有，他陳皮皮也沒有。
陳皮皮張大了嘴，看著牆角昏迷的那傢伙，滿臉不可思議。
「你這個白痴，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什麼不在長安城裡去治，還跑書院來磨蹭個什麼勁兒？難道你專程就是來求我治傷？」
「為什
陳皮皮看著昏迷的寧缺，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低頭從懷裡取出一個晶瑩剔透，不知由什麼材質燒成的小瓷瓶，臉上露出痛苦猶豫的神情，握著小瓷瓶的手顫抖起來，彷彿那小瓷瓶如桃山般重得無法承受。
因為這張大臉又圓又白光滑豐嫩，像極了家鄉那輪久違的圓月，所以被傷勢侵襲身體造成神智有些不清的寧缺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有種很親近的感覺。
噫？陳皮皮忽然怪叫一聲，手指如同觸在火炭上般閃電收回，目光落在寧缺看不出任何異樣的胸口處，眉梢蹙得彷彿要折成幾段，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如果不是大降神術，那是誰在你的身體里動的手腳？是懸空寺的人嗎？不，那些光頭和尚只會念經說禪，可沒有這種現世手段，魔宗那些笨傢伙更不可能，觀里的師傅……他老人家也做不到。如此神妙手段……不知道夫子能不能做到，但老師他正帶著大師兄去國遊歷，沒道理這時候回來啊。」
陳皮皮滿臉震驚，跌坐在地板之上，看著身前倚牆低頭昏迷的寧缺，心想你這傢伙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身體里怎麼出現了如此奇異恐怖的現象？
「太怪了，太怪了，太怪了，這怎麼可能……」
厚實的嘴唇微微翕動，陳皮皮盯著寧缺的胸口不停喃喃自言自語，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麼，聲音變得越來越顫抖，越來越不自信。
「方治不死人，你現在本來就應該死了，再精妙的秘方也治不好你。」
「沒死不代表不會死，我已經快死了，你這個白痴還要說多少
……
「身軀內的雪山被摧毀后竟然還沒有當場死亡，轉瞬之間又重新凝結了一座雪山，這是何等樣玄妙高遠的手段……只怕觀里的大降神術也不過如此，昊天光輝替凡人開竅，大概便也是走的這種毀滅重生的路子。」
陳皮皮的自信是全方位的，既然寧缺這時候沒死，那麼他堅信只要自己出手，寧缺便不會有任何問題，氣海雪山處的致命傷很可怕嗎？本天才施展天下溪神指，以書院不器意信手拈來天地精純元氣，只需要分秒便能把你治好。
現在除了他自己，基本上已經沒有書院學生會上舊書樓二層樓，更何況是深夜時分，想到那些明顯是在夜間留下來的筆跡，他愕然收回目光，看著身前那名穿著書院夏袍的胖子少年，聲音沙啞問道：「陳皮皮？」
「正是在上。」寧缺死死盯著他的圓臉，眼中驟然生騰出一股給人強烈震撼意味的火焰，啞聲說道：「你如果不想看著我死掉，就趕緊想法子救我！」
「這劍意確實凌厲，是那修行者絕命前的拚死一擊，寧缺你這個不能修行的可憐傢伙，竟然把一個劍師逼到這種份兒上，確實值得驕傲得瑟，只是……如果我不能把你治好，我以後又拿什麼在你面前驕傲得瑟？」
近在咫尺的大圓臉沒有嚇到寧缺，他忽然睜開眼睛，卻把陳皮皮嚇了一跳。陳皮皮瞪圓了眼睛，盯著對方蒼白的面容，說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誰。」
他一邊惱火咕噥著，一邊艱難地蹲下身體，最後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右手輕舒，五根肥圓的手指閃電般在寧缺的胸口處連點數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