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九章 不戰而別亦無憾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不是因為害怕雷電暴雨，因為她認為自己做的事情都是對的，哪怕居於昏暗殿室，亦不虧心。
她的身體隨著水珠一道下落，額頭觸到烏黑色的地板上。
大唐皇帝李仲易，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但這並不代表他迂腐不通世務，做皇子的時候，他便是世間最強大的將軍，登上龍椅之後的這近二十年裡他顯得很平靜低調，但絕對沒有誰敢輕視他。
片刻后，房間里響起頌經聲。
「如今我也不行了。」
李青山緩緩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眼眸里只有悲傷，沒有震驚。
李青山也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要說從來沒有怪過你，那是假話，畢竟誰不想多活一些時間？」
李青山說道：「他們終究是會知道的。」
李漁沉默很長時間后說道：「因為……我不放心。」
……
李漁醒過神來，命太監取來蘸水粗紙，仔細地將奏摺上的濕痕抹掉，然後擦掉臉上的淚水，平靜而專註地繼續審看奏摺。
皇帝滿足地笑了起來，他這一生打過大大小小無數場戰鬥，但唯獨是這一場最令他銘心刻骨，最令他看重勝負。
賀蘭城中儲備著很多糧食，但多了數萬唐軍還有無數戰馬，承受的壓力瞬間增大，眼下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但如果這場雨再繼續下去，南方的糧草運不過來，他們也無法離開，那麼賀蘭城便要面臨斷糧的危險。
皇后低頭無言，輕輕地揉著他的胸口，
「我若不為帝，便是書院一學生，現在想來，那樣的人生或許更有意思，不過我終究是把夫子當老師的。」
皇帝疲憊地笑了笑，看著她說道：「如今老師去天上做事，我們還要在人間做事，我隨老師去后，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她去的地方並不遠，就在皇城對面的南門觀。
……
李青山說道：「那殿下為何會提前來到這裏？」
事實上沒有多少人知道，在很多年以前，李仲易便得了病，而且這個病很重，一直陪伴著他，入腑刻骨無法治愈。
對南晉皇帝、月輪國主、燕齊宋陳這些國家的君王來說，大唐皇帝絕對排在他們想看到的死亡名單上的第一位，無時無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祈禱他患上不治的絕症，詛咒他在重病中死去。
夫子看過皇帝陛下的病，或者是這個病太麻煩，或者是夫子看到了這場病後的命運的深淵，所以只是開了個藥方，而沒有動用人間之力。
此時整座長安城裡，只有寥寥數人知道這個消息，李漁依靠南門觀的幫助，暫時守住了這個秘密，此時看國師李青山的神情，便知道對方已經知道——既然她是靠南門觀才能守住秘密，自然無法瞞過南門觀觀主。
李漁走進道殿，道殿黑色桐木地板深處，軟褥之畔點著一盞油燈，照亮了大唐國師李青山憔悴而瘦削的臉。
皇后抬起頭來，帶著滿臉淚水說道：「但我有很多遺憾，我還沒有看到你老后的模樣，我沒有讓你看到小六子長大成人，我更後悔當年奉宗門之命南下長安，誘你騙你最終把你害成現在這樣。」
皇帝靠在榻上，臉色蒼白，手裡攥著一塊手帕，帕上有血漬。
黃楊大師雙手合什。
皇帝微笑說道：「誘我騙我害我，最終你還是愛上了我。」
李漁坐在案后，看著柱旁如珊瑚般美麗的燭台，想得有些走神。
李青山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的她，虛弱說道：「你要做什麼？」
第一次是因為那輛黑色馬車。
如果沒有燈罩，大概那些燭火早就已經熄滅了吧？
數百年來，賀蘭城在連續數月內，連續動用了兩次千里傳書符陣。
……
李漁的頭垂得更低，水珠從烏黑色的發端滴落。
皇帝說道：「我讓小六子拜大先生為師，是要他學仁愛之道，那兩個孩子如果不亂來，便……留他們一條生路。」
最麻煩的還是糧草給養的問題。
她的黑髮微濕，身上的宮裙也有些濕漉，應該先前是冒雨去了某處。
大唐很大，事務繁多，她已經適應習慣，處理得井井有條，隨著審批奏摺工作的繼續
籠罩在大雨里的南門觀，顯得格外凄清安靜。
她走到李青山身前，緩緩雙膝跪下，聲音微顫說道：「父皇，走了。」
「我是世間最有權力的男人，娶了自己最喜歡的女人，最後死在征戰四方的路途上，這樣的一生真的沒有什麼遺憾，所以你不要悲傷。」
李漁說道：「我要看遺詔。」
往生經。
……
滾燙的眼淚，從皇後娘娘的眼裡滴落，此時皇帝正握著她的手，於是淚珠便在兩隻緊緊相握的手上摔成了水花兒。
皇帝說道。
因為皇帝陛下病了，病得很重。
守堤，蓄水，賑災，防疫，軍力調動，盯住東荒上那些游騎。
黃楊大師走進房間。
各種各樣的問題，各種各樣的麻煩，合在一處便成了各種各樣的危險，然而無論是北大營的鐵騎統領，還是汗青將軍，都不敢用這個問題去請示他們最應該請示的皇帝陛下，更不敢驚動皇後娘娘或黃楊大師。
李漁說道：「我沒想把父皇離世的消息隱瞞太長時間，稍後便會通知各處。」
這封奏摺是帝國各郡的水災情況匯總，非常重要。
雨勢很大，還夾雜著雷聲，偶爾有閃電亮起，把寂清空曠的宮殿，照耀得有如白晝，哪怕有罩，燭火依然搖動不安。
聽著酸甜情話，皇后終於帶淚而笑，問道：「你有沒有怪過我？」
大雨同樣落在荒原上。原野被澆灌得泥濘一片，酥軟不堪，在
第二次是要把皇帝陛下離開人間的消息傳回長安城。
「這幾年長安城裡死了很多人，有很多陪伴過父皇甚至是祖父的老人們，都走在了我的前面，如今便是院長也離開了我們。」
深夜時分，結束了一天繁忙的政務，李漁披上大氅，沒有帶太監宮女，孤身一人，在羽林軍和侍衛的重重保護下，離開了皇宮。
皇後娘娘不再流淚，非常平靜地說道：「我會把這些事情做好。」
這場病一直拖到了天啟十八年的秋天，隨著黃金巨龍降臨人間，隨著這場連綿不絕的寒雨，隨著一記命中注定的流矢而爆發。
長安城裡也在下雨。
皇后看著彷彿熟睡的皇帝，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把手腕上那串念珠取下，套到他的手腕上，又低身在他額頭上輕輕吻了一口。
城樓高入崖壁之間，入夜寒風穿行其間，本來夏秋之交的氣溫應該適合露營，怎奈何大雨連澆了好些時日，秋意提前來到荒原，溫度陡然降低，賀蘭將軍汗青為了這些北大營鐵騎的保暖，這些天費盡了心思。
這是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里，時間最長、覆蓋範圍最廣的一場雨，從盛夏一直持續到秋意漸至，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雨水不停自天而降，落在山川原野湖泊之上。被雨水沖刷浸泡后，山崖崩塌，官道毀
皇帝伸手，擦去她頰畔的淚水，說道：「不過後來想著，你我之間這場戰爭，終究以我的勝利而告終，那我負些傷也是光榮的痕迹。」
……
她拿起毛筆，開始批示奏摺。
看著殿外的夜雨，兩行眼淚從她的眼角淌下，滑過蒼白的臉頰，落在案上的奏摺上，把其中一行墨字洇濕。
皇帝說道，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那我就放心了。」
李青山說道：「按照唐律，遺詔應在文武百官之前當眾公布。」
皇帝握住她的手，說道：「天要亡我大唐，非戰之罪……即便如此，我也沒有任何畏懼之心，因為我堅信大唐必將獲得最後的勝利。」
皇后輕輕抱著他，喃喃說道：「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輸了。」
皇後娘娘說道：「陛下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雖然帝國不惜人力物力，連續數百年不停投入，但賀蘭城畢竟遠在荒原深處，城中建築有限，數萬北大營鐵騎，把所有的營帳和城中的住宅徵調住滿，還是有很大一部分被迫安置在城樓里。
大唐皇位傳承的遺詔，竟然不在皇宮裡，而是在南門觀中！
……
荒原戰爭結束后，大唐軍隊分兩路回撤，其中東北邊軍一屬，在雨落之前，便抵達了南方的土陽城，而跟隨御駕的北大營鐵騎，在賀蘭城多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便被這場延綿不絕的大雨強行留了下來。
李漁低頭，看著自己濕透了的裙擺，說道：「文武百官現在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