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第一卷 北風漸漸波不平

第十章 嘆亡國

第一卷 北風漸漸波不平

第十章 嘆亡國

二人順著陳德目光望去,只見圓月下一艘高大的樓船浮現在水天相接之處,樓船前左右方還各有一艘中等大小的快船隨護。蕭九低聲叫道:「不好!撞上了水師的戰船,只怕走不脫。」話音剛落,前面的船隊已放出三隻小艇,順風順水,飛快地向他們所乘的商船駛來。此刻船老大慌了手腳,商船在江面上無論如何也逃不過水師的艨艟鬥艦,索性下了風帆,就讓船隻橫在江心,似待宰的羔羊一般等待著。
一名藍衫布衣的青年手持一根黑黝黝的橫笛立在正中那人的身側,面色平和,也在打量著陳德。右首坐著一位紫袍的老者,面色沉峻,頷下鬍鬚硬扎,顯得剛勁如針,更襯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他的下首坐著一位面色和善的中年人,身著紅袍,眼袋深垂,三綹長髯,仿似古裝劇中的私塾先生。再往下坐著的兩位年紀稍輕,身著青袍,頭戴藍色方巾,都端著架子,神色肅然的看著站在堂中的幾位商人。
商船是一名叫做劉景的大行商所雇,除了幾個結伴而行的商人外再無旁人,古時交通不便,唯有商人走南闖北,見識遠較旁人,幾個商人平日里談天說地,議論各處風土物產倒也熱鬧。陳德仗著一肚子見識,與他們侃侃而談,倒也裝得真像是一個常年在外販運什物的商人,絲毫沒有惹人懷疑,那劉景甚至還在言語中試探,想讓陳德與他合夥一同做蜀錦的走私生意,陳德也含含糊糊的應了。他那派頭讓辛古和蕭九都暗暗嘆服,心道衛倜果然慧眼識人,換作其他的北漢軍人,恐怕早已露了馬腳。
這一路順流而下,江風徐徐,偶見一行白鷺停留在江邊的老樹上,一派閑適的景緻。
剛剛在船頭站穩,陳德就不禁心生寒意,幾名手無寸鐵的商人,周遭竟然如臨大敵般圍了數十名虎背熊腰的軍卒,包括陳德在內的每名商人渾身上下又被細細的搜了一番,除了斷髮的陳德外,其他幾個還被要求解開髮髻,由搜身的軍卒驗看頭髮中有無藏有利器。
左首上坐著的一名國字臉的中年人正眯縫著雙眼打量著陳德,他身穿一件寬大的紅色罩袍,敞開的衣襟中間露出細密的黑鐵鱗甲,當胸出一塊明亮如鏡的鐵片護住心肺要害,腰束一條寬大的虎紋玉帶。他的下首坐著一位同樣身著紅袍的中年將領,膚色微黑,腰束魚紋革帶,臉色顯得有些鬱郁,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他下首坐著同樣腰束魚紋革帶的一名將領,身著紅底黑紋犀甲,神色深甚是恭謹,老用眼角留意著坐在上首的長官的動靜。再往下是一名神色精悍的青年將領,左頰上有個拳頭大小的疤讓他的臉顯得有些可怖,他見陳德還不住打量堂上眾官,不禁喝道:「大胆賤民,再胡亂窺探,小心你的狗眼」。
陳德連忙說道:「小民唐突,還望眾位大人恕罪。」
「哦?那你販與何人?」
「近來蜀中百業凋敝,唯有秦樓楚巷,水榭蘭亭,儘是鶯歌燕舞,所以小的販取的香葯不愁去處。」陳德躬身答到,他考慮得很清楚,越是這樣的戰亂年代,人們往往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對香葯這等奢侈品的需求反而越來越旺,而官吏們對這些特殊貨物的來往不甚了了,因此容易矇混過關。
陳德默默點頭,此時南唐的小艇已經靠上船體笨重的商船,幾名軍兵熟練的將鉤索搭上船舷,然後手腳麻利的爬了上來,劉景搶先一步,一邊強笑著招呼這些大爺,一邊給每個軍兵都塞上一把銅錢。幾個軍兵都將錢收了,將船艙內外粗略檢查一番后,便揮舞著手中的短刀讓船夫駕駛商船向南唐水師的船隊靠過去。
眼見來船越來越近,眾人越發惴惴,忽然那劉景長出了一口氣,叫道:「是江南水師的船。」眾人立即便喜形於色,開始三三兩兩的議論起來。
左首倒數第一的疤臉將領斥道:「叫你說便說,剛剛膽大包天,現下怎麼又縮回去做烏龜了?」
「不然。」陳德接道:「自宋人入蜀后,府庫盡入開封,官吏刮地三尺尤嫌為夠,普通的蜀中百姓,又怎能消受得起香葯。」
陳德不敢抬頭,緩緩道:「君王城頭豎降旗,妾在深宮怎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還未等陳德開口,劉景便搶先說道:「啟稟將軍,各位老爺,小民是江陵人氏,常年來往于江上,多販些江南茶葉往蜀中換取銀錢。」他說完之後,堂上眾人不置可否,於是眾商人便一一陳述自己的籍貫及所販運的物資,輪到陳德,他便躬身說道:「小民成都府人氏,此番下江,乃欲往江南販些香葯回去。」
陳德忙拱手道:「小民也是有感而發,在成都時曾聽到人吟誦過一首花蕊夫人的詩詞,不敢有污眾位大人清聽。」
還未來得及細看,陳德的後腦已被身後的軍卒大力往下一按,被迫低下頭去。他正強自按捺下心中勃發的怒意,忽聽上首一人輕聲道:「客氣一些,這些人既是本分商販,就不必用強。」那軍卒告罪一聲便退了下去。
陳德又抬起頭方才看清上首那人身著黑底黃紋錦袍,圓臉長須,放在膝上的雙手白皙,手指細長,其中左手還好似捏著一個佛印的樣子。那人也不說話,只饒有興味的打量著彷彿不知進退的陳德。
辛古和蕭九緊緊跟隨在陳德身後,只聽陳德搖頭晃腦地吟道:「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二人正不知所云,又聽陳德道:「咦?哪裡來這麼大的船?」
「哦?想不到今日竟是遇到了一位雅人,你快給我等說來聽聽。」中間那位一聽詩詞便興緻勃勃,剛才神色中的悲戚之意居然也淡了不少。
果然,他話音剛落,坐在左右的幾人齊聲怒喝:「大胆。」但堂中那中年人卻擺擺手,說:「你這人不似普通販夫,說說看,有何不然之處?」
聽手下將領口出穢語,中間那紫袍人眉頭微皺,探詢的眼神望向身旁那紫袍老者,紫袍老者則示意對面那位神色頗為抑鬱的將領開口詢問,這人便先舉手讓下面的將官噤聲,然後問道:「你們幾位都是哪裡來的客商,奔波江湖,都做些什麼生意?」
這日天色漸晚,眼看風平浪靜,商人貪趕路程,催促船家藉著月色行船,直到半夜方許靠岸駐泊。晚膳用的是蠶豆熏魚下饅頭,幾個行商兀自留在船艙中喝酒。陳德一人悄悄負手立於船頭賞月,此時的長江尚無後來那種舟來輯往的熱鬧和忙碌,江面寂寂,月色下隱現波光粼粼。
「啊?」堂中那人聞言啞然半晌,隨即嘆道:「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眾人盡皆默然。
陳德只得言道:「蜀地雖然向稱富庶,但富者田畝千頃,貧者無立錐之居,宋軍入蜀以來,州縣大都殘破,原本蜀地的官紳富戶家產被抄者無數,民間更多賣兒賣女以求溫飽。那些女兒入得青樓,若是強顏歡笑,討好恩客,還可以苟延性命,若是稍有霽色,輕則受皮肉之苦,重則被賣作營妓,大兵交相摧殘之下,恐怕活不過旬月。」說到這裏陳德略為頓了一頓,偷眼看了一眼上面那位,只見他眉間深蹙,頗有感同身受的神色,便又接道:「是以小民以為,家國破碎,乃是男子漢大丈夫之責,婦人孺子,受害居多,就不必苛責了。」
「是啊。」上首當中那人輕輕點頭,看向陳德的目光多了一絲溫潤的神色,又問道:「你很會說話,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見陳德目光相詢,蕭九解釋道:「宋國水師船隻均系新建,樣式和江南舊有的不同,而且宋人遠來,遇到他國商船往往殺人奪貨。唐國的水師用的大多是舊船,但兵將大都祖祖輩輩在鄰近州府生活,雖說免不了敲詐過往商旅,但往往留有幾分餘地。」
搜身完畢,幾名商人被推搡著帶入樓船的上層船艙,緊跟著劉景邁步入內,頓時覺得強光耀眼,來到這時代,陳德本已習慣了比現代純粹許多的黑夜,忽然走入這燈火通明的室內,眼睛不禁眯縫了一下,方才看清除了守衛的軍卒外,室內環坐著許多衣著華麗的官員,這些人都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光看著被帶進來的幾個商人。
此刻船艙中的人都已發覺,行商和船夫都擠在船頭船尾向遠處張望,陳德三人卻退後幾步,混在人堆之中,蕭九早已喚醒剛剛睡著的李舜,一雙蒲扇大手將他緊緊抓住,不讓好奇的少年擠到前面去。
幾名商人被挑出來帶上中間那條高大的樓船,陳德也在其中,他朝身後躍躍欲試的辛古使了個眼色,便尾隨在劉景身後,順著船上丟下的繩梯爬上了去。
陳德說完之後,還未等那將領說話,堂上那人卻「哦」了一聲,嘆道:「居然販的是香葯,宋人劫掠之後,蜀人居然還能如此安享榮華。」神色間頗有些感慨。
「不然。」陳德話剛出口,立即後悔得想要扇自己兩個嘴巴,他聽了這句感概后想起自己在後世常見到的一些評論,又在圓滿回答訊問之後的放鬆心情下,所以竟鬼使神差地隨口接起了話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