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烏衣巷口夕陽斜
第二十六章 詞祭
恰逢這日是先昭惠後周氏的忌日，李煜在宮中焚香致祭，一般的宮女宦官都只能遠遠的站著，宦官不敢通報，只請二人在旁邊候著。
陳德怒道：「你休要信口雌黃，現在左右軍士都是我的心腹，信不信我現在將你推下江去。」
王侁警惕的往後退了一步，隨即哈哈大笑道：「陳將軍說笑了，真乃趣人。」隨即又走到陳德身邊附耳道：「莫怪我交淺言深，前日陳將軍部屬結隊相送，固然聲勢驚人，落在有心人眼裡，帝心莫測，將軍恐遭不測之禍啊。」
陳德忙施禮道：「陛下乃重情之人，下官深感欽佩。」王侁也隨他施禮，卻不置可否。
王侁又道：「吾觀江南氣運將盡，陳將軍當早作打算。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若是有心投效宋室，愚兄可將你引薦至開封府晉王麾下，以你才具，必當重用。」
王侁看著他道：「你做得出那樣的豪邁詞，自不耐那藏頭露尾的作派，不過為人臣者，當知英主之忌，當年周世宗見身邊有方面大耳者皆斬之，唯有當今皇上隱忍非常，始終不使世宗疑心，最後方能一飛衝天。」眼下頗有諄諄教誨之意，即便陳德對他心存惡感，也不能不點頭道謝。
陝口大捷是江南對北軍難得的勝仗，驛使早將陳德將攜王侁赴闕奏捷的消息傳回，這兩三日里宮中的宦官一直帶著車馬守在碼頭，樓船剛剛停靠碼頭，便一邊飛報宮中，一邊將陳德與王侁請上馬車一路駛入宮門。
陳德見他出言指點，只得抱拳道：「謝秘權兄提醒，只是大丈夫以身許國，甘居林下，酒色餘生，我做不到。」
王侁不信似的盯著那僧人看了許久，最後才「哦」的一聲，道：「國主所言甚是，我
王侁生於中原，長於軍中。自唐末以來，中原地區曾先後遭到土孛、回鶻、契丹等胡人的劫掠，百姓骨肉分離，流離失所者甚眾，唐末即失隴西，數十年前又失卻燕雲十六州，漢人在胡人治下當真是苦不堪言。因此中原漢人無時不念想著驅逐韃虜，恢復漢唐國威，生長在將相之門的王侁更是如此，所以才一聽這壯懷激烈的滿江紅便再也端不住架子，脫口叫出好來。
李煜見王侁不依不饒，打圓場道：「王卿家大概認錯人，小長老世居江南，這兩年一直都在金陵說法，也常來王宮中，未曾聽說曾到江北的。」
陳德無法，只得吟了一首陸遊祭奠亡妻唐婉的詞：「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天傍晚，陳德憑欄遠眺，夕陽西下，映得寬闊的江面一片鮮紅，天地雄渾，波濤壯闊，胸中一股熱氣上涌，不禁放聲長嘯，脫口吟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陳德冷然道：「可惜，尚缺『人和』。」
事畢，李煜方才招呼小周后牽著的那名小孩上前，憐愛的摸著他的頭，說道：「這是吾八弟的孩子，娥皇在世時很喜歡他，收為義子。天和，快向兩位先
李天和感激的看了陳德一眼，退到李煜身後，仍由小周后將他牽著。
李煜又指著那僧人道：「此乃清涼寺住持法師，佛法修為甚是高深的。」那僧人過來雙手合十行禮，陳德和王侁也還了一禮，王侁深深的看了那僧人一眼，笑道：「小長老，還記得江北故人否？」
陳德和王侁哭笑不得，隨著宦官移步轉入桂花樹從之中，只見一片不大的空地上站著五個人。
陳德心知晉王趙匡義沒過幾年就會接掌他哥哥的江山，所以此時投效晉王絕對是一個大好時機，更何況碰巧又遇到王侁這麼個引薦人，心中稍有躊躇，隨即答道：「謝過秘權兄好意，只是江南國主對我有知遇之恩，不能不報。」
他吟誦之時，黃雯便鋪開紙墨在一旁靜靜的書寫，待他吟完，李煜命黃雯將書卷交與王侁審閱，問道：「王卿家，若有文字錯誤，可叫宮人再寫來。」
那僧人急道：「出家人不大誑語，施主請勿信口開河？」
由於南征主力陝口遭受重挫，各路宋軍延緩了進軍，因此陳德這艘樓船可謂一帆風順的到達了金陵城外的方山碼頭。
那小孩大約十三四歲年紀，烏黑的雙眼顯得頗有靈氣，神情卻頗為沉靜，走過來先對陳德深施一禮，再對王侁行禮，口中道：「小子代昭惠母后謝過兩位先生。」
李煜又道：「娥皇在時最喜新詞，二位卿家皆有才情，既然來了，何不賦詞相贈，立時燒與她知，她在天之靈恐怕也會歡喜得緊。」
陳德見他舉止有度，不似一般王侯子弟那般傲慢，心中喜歡，扶他起來道：「昭惠皇后秀外慧中，端莊賢淑，我等只恨無緣相見，今日有幸隨陛下祭奠芳魂，是我等臣子的
王侁輕聲讀完一遍，有些吃驚的看了黃雯一眼，對李煜道：「這位女史真有璇璣之才，所書文字與下官詞賦一字不差。」
陳德聽了那首輓詞，只覺情意綿綿，加上李煜與其它致祭者的哀婉音調，令人忍不住要大哭一場，王侁則在一旁輕輕搖頭。
黃雯應聲走到香案之前，點火將剛剛寫好的書卷燒了。李煜見雪白的書卷一點點被火苗燒得焦黃蜷曲，直到化為飛煙，方才略微舒展眉宇，看向陳德。
只聽李煜怒道：「休要打擾，沒見孤正在祭祀先皇后嗎？」旋即又大聲道：「你說誰要覲見？陳卿和王秘權，為何不早來通報？快快帶上來。」
見陳德只是看著自己，也不打招呼，王侁心知日前自己舉動傲慢有所失禮，乾笑兩聲后拱手道：「陳兄好詞，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二句，真乃豪情蓋天。還請無怪吾言行失狀之罪。」
王侁一愣，隨即笑道：「陳將軍言下之意，可是說江南雖有地利，無奈天時不予，更缺人和么？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愚兄與開封府晉王殿下相交甚厚，不妨為你引薦一番。」
這王侁卻甚是古怪，他出生名門，不管走到哪裡，人家對他都是客客氣氣的，今天遇到一個對他不咸不淡的，他卻上了心。日前陝口接戰，他暗贊陝口守將有名將之風，現下聽陳德隨口吟出千古名篇，更肯定此人文武兼資。
那僧人吃驚的看著王侁，道：「小僧從未到過江北，這位施主說笑了。」
陳德見他主動道歉，也客氣的拱拱手，臉上仍是淡淡的，他並非是計較王侁那日對自己言語無禮，而是想起歷史上記載，楊業便是被這個王侁所害而死，心中對此人滿懷厭惡之
李煜滿意的點點頭，柔聲對黃雯道：「好，這便將王卿家的好詞報與娥皇知曉吧。」
陳德所帶的一百親兵和三十名水軍所乘的是一艘三層的樓船，最高一層的樓閣只住了陳德、王侁兩人和親衛，數日來這兩人雖然每天都有碰面，卻並不寒暄。
如此國士，自詡當今名士的王侁自然不能不交。當即微笑著度過步來，說道：「今日王右軍所謂『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齊臻，陳將軍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番話令陳德和王侁皆大皺眉頭，但見李煜此刻沉浸在思念亡妻的哀痛之中，倒不忍拂了他的意，二人凝神思索片刻后，王侁先道：「國主，下官倉促之間難賦新詞，昔年所作的一首舊詞不知可否？」李煜點點頭，他才吟道：「千里故鄉，十年華屋，亂魂飛過屏山簇。眼重眉褪不勝春，菱花知我銷香玉。雙雙燕子歸來，應解笑人幽獨。斷歌零舞，遺恨清江曲。萬樹綠低迷，一庭紅撲簌。」
陳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心中卻暗暗警惕，這王侁在宋朝久做監軍，對帝王防範武將結黨的心思摸得極准，他這聲提醒，不知是威脅還是另有他意。
見二人上前行禮，李煜忙道：「免了，免了，娥皇最不喜這些俗禮。」又以衣袖拭乾淚痕道：「鰥夫李煜緬懷故人，倒叫兩位卿家見笑了。」
王侁笑道：「難道年前你不曾向我化緣要在江南某處建一座七級浮屠？我可是五千貫銀錢都布施給你了。」
王侁一拂衣袖，笑道：「人各有志，愚兄自然不能勉強。來，今天你我相交，只談風月，不談國是。」叫了軍士端上酒水，與陳德談笑對酌。
身著一襲雪白的素服李煜完全不似一
黃雯將手卷拿過來，只顧低著頭，不敢多看陳德一眼，陳德鼻息間直覺一股淡淡的香草味道，展開書卷，娟秀的字體映入眼帘，瀏覽過後，心中暗贊此女果然蘭心蕙質，沉聲對李煜道：「一字無誤。」李煜方揮手令黃雯將書卷燒與昭惠后。
這首詞情真意切，乃千古絕唱，李煜聽罷，忍不住悲從中來，喉頭哽咽不能出聲，只能揮手讓黃雯將寫好的書卷遞給陳德校閱。
眼見這二人說開誤會，李煜便讓小長老留在香案前繼續為昭惠后誦經祈福，自己帶著陳德和王侁來到御書房。
見陳德臉現警然之色，王侁點頭道：「我知你已經想透此節，明哲保身之道莫如寄情山水聲色，可保善終。」
隔著層層疊疊的花樹，看不清裏面的情形，只聽內里一名男子凄婉的長吟道：「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銷心裏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猶殘葯，香奩已染塵。前哀將后感，無淚可沾巾。」
那帶他們入宮的宦官等到哭聲漸止，李煜與隨從準備迴轉之時，方才上前秉道：「陛下，散騎常侍陳德與宋國西南面行營右軍都監王侁前來覲見。」
話音未落，耳邊突然爆起一聲「好！」來，陳德回頭看時，確是王侁推開艙門，正對著他鼓掌叫好。
吟到後來，聲音里竟帶了些許嗚咽之音，還夾雜著女子和幼童低聲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