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第二卷 烏衣巷口夕陽斜

第三十一章 胡漢

第二卷 烏衣巷口夕陽斜

第三十一章 胡漢

自盛唐以來,不少身家豪富的胡商在中國定居,五代之亂使他們逃離北方,許多來到了相對較為安定的江南,這康屈達干便是其中之一,他主要經營海上貿易,也在金陵、廣州一帶購置了不少產業,這酒家便是他在金陵城中宴請一些南唐朝中官員的所在。
陳德拱手笑道:「多謝老闆好意,只是這頓飯錢本人卻不能不付。」說著掏出錢來放在桌上。
那中年僧人沉吟道:「這陳德將王大人囚禁在府中,我等一直沒有機會與其聯絡,而陳府親兵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死士,不便營救。近日陳德將所有親兵僕役都放回家中過年,本來是營救王大人的大好時機,王大人卻遞紙條叫我等暫不動手,真是令人費解。」
那小長老道:「樊大哥,這王大人是不是被陳德給嚇傻了,要不我們照原計劃動手將他救出來送到江北?」
康屈達乾笑道:「許多漢人在外間一派彬彬有禮的樣子,但進了這裏,卻只顧調笑女子,要麼就是向我借錢。有些人表面上和我稱兄道弟,但心裏卻將我看成蠻夷,沒有一個像你從心裏將我們看成一樣的。」說著有意無意地瞥了正在對陪酒胡姬上下其手的王侁一眼。
康屈達干端起琉璃大杯,笑道:「陳將軍英名遠播,我敬你一杯,祝你像維施帕卡一樣戰無不勝。」
中年僧人哂道:「當初我看中你過目不忘之才,引你上了這條道,你卻不思上進,除了佛經之外少讀經史,莫非真想當一輩子和尚?」
陳德只好將錢揣回懷裡,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從命。」
他見江正聽得長大了嘴巴,笑道:「你莫看王大人雖然表面上居於曹彬、潘美之下,實則握有監軍之權,潘曹二人不但奈何他不得,還要隨時忌憚王大人密折上奏。」
那夥計告罪下去,不一會兒,領來了一個胡人,年紀四五十歲左右,高鼻深目,一把花白的絡腮鬍子,身穿緊身窄袖的胡服,外面罩著白色的絲綢長袍,腰纏一條萬釘寶鈿金帶,上面系著不少珠寶飾物,還別著把犀角彎刀,上來便用純熟的漢話招呼道:「二位大官人光臨本店,令吾蓬蓽生輝,剛才的酒飯太過簡單怠慢了貴客,改日我康屈達干大擺筵席,還請二位大官人賞光。」
陳德笑道:「謝謝你家老闆好意,我身為金陵烽火使,不能不付這頓飯錢。」
江正忙道:「我曉得了,謝樊大哥提點。」
那胡女白紗蒙面,只露出一雙深邃靈動的大眼,一件綠葡萄藤紋的白裙緊裹身段婀娜,卻不露半寸肌膚,裊裊婷婷的走到近,她早察覺王侁眼神不正,瞪了他一眼,顯得分外倔強。
那夥計連連擺手道:「使不得,此番收了陳大官人的銀錢,只怕小的立時就要回家種地。大官人就當時行行好,賞口飯吃吧。」
那中年僧人一拍桌子,盯著那小長老厲聲道:「連王大人的手令都敢質疑,江正你是不想活了。」
光陰飛渡,轉眼已到新年。為表示臣服宋朝,原本李煜已經去掉皇帝尊號,自稱江南國主,可宋朝南征之後,李煜便不再向開封稱臣,新年正旦更要是照足禮制大慶一番,也是向北朝宣示南唐朝廷的態度。
江正嘆道:「可嘆我等怎麼生在平凡之家,沒有王朴這樣有本事的父親。」又道:「不知那王朴是何等樣人,居然能建立起這樣的細作組織,將天下諸侯玩于股掌之上。」
那俗名江正的小長老在李煜面前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此時卻顯得頗為怯懦,低聲道:「小弟見識短淺,還望樊大哥恕罪。」
康屈達乾笑道:「這是我的女兒康麗絲,生性刁蠻,兩位大官人勿怪。」揮手對那胡姬道:「見過禮便回去吧。」那康麗絲便像漢家女子般檢衽施禮退下去了。
中年僧人對這馬屁似乎頗為受用,開口道:「這些秘聞等閑人都不知,我也是從一些蛛絲馬跡,加上別人的一些言語中推斷出來的。當年王朴為輔佐周世宗一統天下,大力招納死士,又廣派細作察探四方諸侯。你想四方諸侯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皮底下,能不打敗仗么?可惜,周世宗與王朴這兩人有雄才大略,卻算不過老天,竟在極短的時間內先後暴斃,這江山便落到當今聖上的手中,不過,當年聽命于王朴的細作和死士,如今都只聽命于王朴之子,也就是王侁大人。」
這二人正自密謀,陳德與王侁也離開了康屈達乾的酒家,此後康屈達干店中夥計便時常給陳府送些好酒好菜食用,陳德日間在烽火使衙門坐堂,自有屬下衙役弄些金陵城中的美食美酒孝敬於他,這些康屈達干送來的東西倒是便宜了留在府中的王侁。不過陳德撥派了兩個衙役負責看守王侁,他不能踏出陳府大門一步,這王侁倒也安之若素,每日讀書寫字,也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康屈達干大笑道:「這就對了嘛。」將二人引到內間的雅閣,伸手招呼剛才那跳舞胡姬,指著陳德和王侁道:「康麗絲,快來見過兩位大官人。」
江正脖子一縮,忙不迭的道:「謝若水大哥指點。」伸筷從桌子上夾了一塊大肉放進嘴裏,含混不清的道:「這王大人看起來不過是個普通的官宦子弟,為何有偌大權勢。」
見陳德十分痛快,康屈達干也很高興,自己斟滿一杯酒又喝了,摟住陳德的肩膀道:「吾第一眼便知道,陳將軍不似一般漢人,是拿我們粟特人當真朋友的。」
這康屈達干雖然家資巨萬,有生之年也不見得能夠回鄉。陳德不禁有些同病相憐之感,與他共飲一杯,問道:「撒罕是什麼樣子,你現在還想得起來嗎?」
陳德笑道:「何以見得?」
此時此刻,隔壁的另一肩酒家的密室之內,一名中年僧人正凝視著手中的一張紙條,問道:「這當真是王大人親手交予你的?」。對面坐著一僧忙道:「千真萬確,王大人佯裝向我要債,拉住我衣袖之時偷偷將字條塞到我的手裡。」這人卻是那王侁在店中扯住說話的清涼寺的小長老。
中年僧人一擺手道:「不知者不怪。告訴你,這王大人是晉王的腹心之臣,算起來還是我等的頂頭上司,哥哥四處交接達官顯貴的金珠寶貝,你孝敬清涼寺老和尚的真經舍利,都是王大人派手下交予我的。不過,若是得罪了王大人,便只有死路一條。」
陳德解釋道:「興許這些人原本不忿種種禮儀束縛,是以到了胡人的地方,就將自己的本性露出來了,倒不完全是看不起胡人。」
陳德笑著舉起杯子與他共飲,康屈達干長得很像從前的一位外籍教官,也這麼豪飲。這個教官曾經告訴他,軍人之間是最容易超越種族和民族的界限的,不管你是什麼膚色,流出來的血,都是紅的。
江正笑道:「我也就是個繡花枕頭,若論真本事,就算拍馬也趕不上樊大哥分毫的。」
那康屈達干聞言臉色一變,抓起銀錢塞到陳德手中道:「我當你是尊貴的客人,你若執意要付錢就是看不起我們粟特人。」
陳德一愣,心道,這店主人怎的如此蠻橫,也不便為難那夥計,笑道:「且將你家主人找來,我和他說話。」
康屈達干放下酒杯道:「我在中土已居住了三十年了,對這裏的人文風俗都很了解,你不必為這些人開脫。」又問道:「陳將軍家鄉是哪裡?」
見康屈達干一派豪商的打扮,卻讓女兒在自家的店中拋頭露面,陳德不禁有些乍舌。王侁卻又色迷迷地欖上了康屈達干叫來勸酒的胡姬的細腰,令陳德大皺眉頭。
康屈達乾笑道:「有多遠,比西域還遠嗎,我的家鄉在撒馬爾罕,離你們的大詩人李白的家鄉碎葉城很近。」一邊拍打著桌子一邊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陳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黯然道:「我的家在很遙遠的地方,這輩子恐怕是回不去了。」
康屈達干悠然道:「在我很小時候,我父親就帶著一家人到外面經商,從此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只記得它是世界上最壯觀的城市之一,各種金銀珠寶絲綢香料堆滿集市,四周土地肥沃,生長桃子特別好,你要是咬了一口就永遠忘不了它的味道。」一邊說,一邊舔舔自己的嘴唇,彷彿還在回味記憶中味道,一雙藍灰色眼眸卻已有些渾濁了。
那中年僧人沉聲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要記住,背叛王大人,只有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