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第四卷 步行奪得胡馬騎

第九十五章 結義

第四卷 步行奪得胡馬騎

第九十五章 結義

韓德讓見此,對陳德道:「這耶律石烈在契丹皇族中也算是個人物,昨日心切之下犯了大錯,一夜之後居然改弦易轍轉攻為守,待為兄脫困之後,倒是留他不得。」
見陳德不語,韓德讓沉聲道:「陳兄弟,吾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彷彿看破他心中所思,韓德讓低聲道:「事已至此,陳兄可曾打算丟棄百姓突圍?」
陳德聳聳肩,無奈地答道:「吾的口音小時候師傅硬要我學的,跟人解說不清,也只好認了。」沒辦法啊,神州處處普及普通話,幽燕口音大行其道。
「直到吾出仕之後,與南來官吏多有交往,方才知曉,南面對我等身在遼國的漢人,竟然比契丹人還要鄙夷。有漢地官員,初見我官高爵顯,以為我是契丹貴人,多有巴結。後來知我乃契丹漢人之後,言談舉止便有冷落之意。吾年少時,有個交好的漢人將門子弟,偷偷逃到南面去從軍,後來杳無音訊,吾為官之後曾託人打聽,居然因為契丹漢兒的出身,給活活折磨死了。」說到此處,韓德讓語意蕭索,啪一聲折斷手中一根枯枝。
韓德讓緊皺眉頭,左右看看並無它人,這才沉聲道:「失街亭。」
陳德道:「何需脫困之後,韓兄適才不以交淺言深為意,語出肺腑,德豈能不知。」二人一齊大笑,都是統兵重將,言重於鼎,也不鬧撮土為香叩頭結義那些虛文,一序年齒,韓德讓年長為兄,陳德為弟。
看著陳德滿眼同情之色,韓德讓微微笑道:「吾曾派人查探你的來歷,回報說你也是契丹漢人將門子弟,吾看不像,雖然你有幽燕口音。」
陳德點點頭,韓德讓若是投了趙宋,在汴梁閑散終老算他運氣,更大可能是當做炮灰用。
陳德回頭看看正畏畏縮縮地接過軍卒分發的食水、炒麵,連聲道謝的漢民,心中不忍,嘆了一口氣,道:「非不欲也,實不能爾。」
陳德見他不慌不忙,心中稍安,卻不知他固然早已放出訊息報警,但朔州地面都是耶律石烈的勢力範圍,援軍最快也要數日之後才能趕到,韓德讓此時有恃無恐,打得卻是萬一支撐不住,便驅趕漢民戶為前隊破壞朔州契丹在山下設置的障礙,然後強行往蔚州突圍的打算。只是這樣行動對他聲名有損,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實施。
陳德忙拱手道:「韓兄何須客氣,請多指教。」
「哦?」韓德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讚許地點點頭,沉聲道:「不瞞陳兄,吾祖本薊州玉田人。大遼太祖龍興之際,也曾多次入關擄掠人口,我祖父便是那是被擄出塞。」他目視遠處,彷彿看到當年白山黑水之間,隊隊漢民在雪地里跋涉的景象,「吾祖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雖然心懷父母之邦,但好幾次逃跑不成,千古艱難唯一死,也就生受了下來。機緣巧合之下,太祖皇帝知道吾祖有謀略,才得以參贊軍機,擢升為彰武軍節度使,總管遼境之內漢人事務,將契丹族中原有不成文的禮儀整理成為典章,並將中原朝廷禮儀刪繁就簡,引入遼國,使蠻夷之邦,終成煌煌大朝。吾祖終為太祖佐命功臣,韓氏也成大遼漢人中的顯赫之族。」
韓德讓又道:「在這世上,你本來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眼中的你如何。」
韓德讓所領宮分軍兵力單薄,在打退朔州契丹的圍攻后,便引軍與陳德合作一處。士卒們早已取出乾糧,合著食水大嚼,他手中肉脯卻一動不動,只盯著幾個士卒掘地取水,陳德笑著問道:「打了一天苦仗,肚子早餓的咕咕直叫,德讓兄在想什麼呢?」
陳德默然半晌,道:「世人如何與吾何干,吾直道而行,但求問心無愧而已。」
次日清晨,耶律石烈似乎明白了以朔州契丹的實力,強行攻山只能損兵折將,倒不如團團圍住,這巴掌大的山丘上,光民戶就有一萬餘人,只要喝乾了水,不出三日,自己便可上去收屍了。他叫來附近契丹頭人仔細打聽,此處地勢高聳,絕無可能掘地取水,方才放下心來,整日也不派兵挑釁。只管督促命契丹部眾埋頭挖掘壕溝,架設鹿角。
「吾祖身受太祖知遇之恩,自當殫精竭慮以報之,但南面乃祖宗墳塋所在,不敢稍忘。時常教導子孫,吾等皆是漢人。吾少年不知事時,曾詰問吾祖,既心懷故國,何不歸鄉?吾祖嘆而不答,在家從不飲酒的祖父晚間卻大醉一場,此後悶悶不樂數日。吾也被父親狠揍一頓,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失街亭乃是三國時候的掌故,蜀中大將馬謖屯兵山上,被魏將斷其水源,全軍乾渴,大敗。街亭之失導致蜀漢北伐以來最好的一次戰略形勢功敗垂成。
陳德不禁大為懊惱,心中計算著,倘若一直得不到水源,恐怕只好率軍突圍,只是,這萬余漢民,就只得丟棄虎狼叢中。
眼下嵐州軍被朔州契丹圍在山丘之上的情形與街亭相似,朔州契丹戰力弗如,仰攻不利,但化攻為守之後,卻牢牢鉗制住了嵐州軍的命脈。
韓德讓道:「陳兄可知,在這世上,人的出身,很多時候比人的作為更重要。比如吾出身遼國韓氏,吾便只能效忠大遼皇室,而不能南投宋室。非不欲也,實不能爾,這個道理,想來你是明白的。」
這日韓、陳二人多次派軍試圖騷擾、破壞朔州契丹在山下挖掘壕溝,架設鹿角,都被亂箭射回,二人皆是一籌莫展。
入夜,見山下的契丹營地中已經升起裊裊炊煙,山上的嵐州軍民方鬆了一口氣。天大地大沒有軍漢胃口大,任他再蠻橫的軍官,都不可能在吃飯的時辰驅趕士卒作戰。
陳德點點頭道:「合則力強,分則力弱,韓兄之意我已知之,只要不違天道人心,德自當成人之美。」
「街亭。」陳德順著他目光看去,只見士卒們已經挖掘出來一個五尺深坑,但裏面除了潮濕一些的沙土之外,沒有一點出水的跡象。朔州地界本來缺水,何況是地勢高聳的山丘。
韓德讓收回目光,望著陳德道:「陳兄,今趟朔州契丹必是受人指使來取吾性命。你我困此絕地,內無水源,外無援兵,若共度此劫,吾便當你是兄弟一般看待。」
韓德讓忍俊不禁,笑道:「你這師傅當真是妙人,不教洛陽正音,反教你幽燕腔調,不是生生讓你出來便遭人白眼么。」他是幽燕漢人,漢兒遭受南人歧視之事由來已久,感慨良多。
韓德讓哂然笑笑,彷彿陳德在強詞奪理一般,他伸手拍拍陳德的肩膀,目光越過山下朔州契丹連綿的營帳,望向遠方:「幽並多豪傑之屬,只須同心協力,必能在遼宋之間縱橫捭闔,天下之大,儘是你我之鹿場。」
「到那時我才知道,為何以祖父、父親之官高爵顯,卻鬱鬱寡歡。在遼國,契丹族看不起漢人,在南國,南人又看不起契丹漢人。薊州韓氏宗廟,居然早已將吾家除名。」
見陳德聞言一愣,韓德讓微微一笑,接道:「世人都以為你是契丹漢兒,那契丹漢兒的出身,和所遭受的白眼,都將落在你身上。以吾所見,趙氏一統中原,勢力大張,太原劉氏不可持久,到那時,宋國和大遼之間,再無任何緩衝餘地,必有連綿戰事。若你投宋,不管立再大的功勛,或者對皇帝有再多的忠心,只要一提起這契丹漢兒的出身,便會遭人猜忌,要得重用,難如登天。以陳兄胸中之抱負,能受此抑鬱否?」
陳德默默無語,韓德讓的遭遇,在後世現代中國中也是有的。百年屈辱的國史,使部分國人,包括部分官員,都有一種白種至上的潛意識。哪怕同胞在世界上取得很高的成就,只是因為他的種族,在國內的待遇還不如白種。
陳德用心地聽韓德讓講述他的家族史,以前他對遼國韓氏的印象,不過是戲台上紅碎臉譜武藝高強的韓昌的形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