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第六卷 春風不度玉門關

第四十五章 拜別

第六卷 春風不度玉門關

第四十五章 拜別

遠處,安西軍營壘高聳的望樓上,辛古、李斯、羅佑通、林宏等人翹首東看,直到陳德大軍消失於天際,依然矗立良久。
陳德仍然沉浸在適才送別的氣氛中,他人高馬高,就這麼雙手搭著馬韁,居高臨下地看董遵誨,一語未發,直看得他心裏發毛。董遵誨不知他有何用意,再看陳德身後三百虎賁之士,個個對自己怒目而視,不禁汗流浹背,暗暗罵了自己一聲,當面這可是手握數萬精兵,經略西域萬里的安西節度使,自己怎地妄自尊大起來。陳德只這麼沉默地看著,他便自己翻身下馬,按照下官參見上官的禮數,拱手道:「下官董遵誨奉皇命護送陳節度赴闕,諸事已然準備停當,可否出發?」
陳德頓了一頓,走到大幅的西北各軍州地圖跟前,河西之地形如蝶蛹,安西軍將從這裏振翅而飛,掀動風潮。他指著地圖上隴山以西,直至蔥嶺,撒馬爾罕的大片地區,沉聲道:「雖然軍號安西,但是朔方、河西、隴右、安西、北庭這萬里之地,都是我軍將要馳騁的戰場,吾離開這段時日,諸君姑且狠狠選練兵馬,打磨爪牙,日後自有用武之地!」
「如此甚好,可是,若是兩稅稅額太高,商戶們肯答應嗎?」李斯沉吟道,他是料理過一段民政的,深知市民討價還價能力的可怕。「無妨,我軍定製商鋪稅,大致按照城中商鋪一年所入十中稅二來定,人頭稅不得擅自增加。」陳德擔心將領們擅自增加人頭稅,著重強調道,商鋪稅在某種程度上有調節貧富差距的作用,而人頭稅的作用則相反,「幾年以後,這些商戶給我們交上來的賦稅,肯定會比朝廷從前的稅款豐厚得多。」陳德頗為自信地肯定道。現在安西軍已經完全控制了河西走廊,雖然無法想象擁有城市自治權的商人們將如何創造貿易財富,但少了官府管制,胥吏刁難,商業經濟的活力肯定會比朝廷管制下要好。想到此處,陳德又補充了一句:「各軍不必駐屯城內,只在城池旁邊另擇險要之處,設立堡壘安置大軍。軍府不得經商營利,違者開革。」
「這個好辦。」陳德見各軍指揮使都面露難色,笑道,「吾有個省事的法子,將城內有頭臉的大商戶都組織起來,讓他們成立一個商會,城裡修橋補路之類的事情都交給商會維持去。再將城內所有商鋪造冊登記,按照大小位置、歲入多少,給每個商鋪核定一個稅額,這個叫做商鋪稅。城內的商戶,每口人一年上交價值一貫的錢物,這個叫人頭稅。這兩稅稅額定好后,每年由商會代收來交給軍府便成。作為交換,城裡一切事務,由商民推舉的護民官同商會共同商量著辦吧,這個叫商民自治。等於是商戶們出錢向我安西軍買了自治權,同時也接受我安西軍的保護。」
聽張仲曜相請出行,陳德推開門出來一看,不知何時,院落中已經整整齊齊站滿了百夫長以上的軍官,不知何時聚集到陳德的院中,見陳德出來,同時讓開一條道路,在各軍指揮使的口令下向陳德行以軍禮。見陳德投來探詢和斥責的目光,張仲曜頗為尷尬地解釋道:「大人不欲張揚,屬下知之,可總得讓兄弟們表表心意。」
「城裡的商戶們頗為狡詐,軍士們每天打熬力氣,和這些奸商鬥心眼可是為難。」辛古頗有些感慨的嘆道,現在每個軍都分到一座大城,讓原先在嵐州時便對商戶分外頭疼的軍士治理城池,確實有些強人所難。當然,這是在軍士們不用橫刀講道理的情況下。
這天早晨,但聞三聲門響,陳德沉聲道:「進來。」一見卻是於伏仁軌一臉肅容的立於門口,拱手道:「白羽軍今日返回地斤澤,仁軌特來向大人道別。」
白羽軍走後兩日,終於到了陳德本人出發的日子。黃曆上寫著大利西方,忌作灶,宜出行。
為了不讓朝廷低估自己對部屬的控制能力,陳德特意要求軍指揮使以下的軍官都不要送他出營,徑自帶著三百牙軍及輜重,來到靈州城下與董遵誨會合啟程之處。
所謂冷瘴,乃是這時代對高原反應的一種別稱。大唐軍隊屢次受挫于大非川,烏海以南,很大程度便是這冷瘴所致。常年活動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唐軍,在海拔兩千多米的河湟地區與吐蕃人交戰佔據壓倒優勢,但一旦進入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大非川以南地區,卻被習慣高原生活得吐蕃人屢屢擊敗,不得不說,高原是上天賜給吐蕃人的坦然屏障,同樣,高原使吐蕃人繁殖效率低下,一直到近代都只有幾百萬的人口規模,唐代以後再沒有對中原形成過威脅,而是選擇了向中原朝廷歸順臣服。
於伏仁軌和羅佑通不自覺的相互看了一眼,從對方眼中都讀到了熱切之情。鄯州現在尚且在吐蕃人手裡,夏州更是党項拓跋氏的腹心之地,但這兩州更是襟帶山河的要害之地,與其將治所在瓜州,肅州這樣的內地,還不如在更廣闊的地方施展拳腳。佔據了這兩州,就可以像辛古收服草原部落一般,收服吐蕃部族和党項人,將來的成就,又何止一軍指揮使。
陳德笑道:「待會吾和眾將還要相送白羽子弟,於伏將軍豈不是要道別兩次。」話音未落,臉上笑容卻收斂起來,原來一身戎裝的於伏仁軌進門之後,居然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重重叩下三個響頭。
外面,一百五十牙軍牽著馬匹,列成嚴整的方隊肅然而立,親衛將陳德所乘的一匹白馬牽了過來,在陳德上馬之後,大家才在百夫長的命令下,以統一的動作翻身上馬。
「我走之後,各軍當合力將河西之地的殘敵餘燼掃蕩乾淨,然後大力招攬關中漢人西進屯墾,參照嵐州竟土之法分給土地,定居耕種三年後授予地契。」布置完各軍遠期的作戰方向後,陳德緩緩將話題轉到理政方面,「馳獵軍治鄯州,錦帆軍治涼州,驃騎軍治靈州,練銳軍治沙州、瓜州,白羽軍治夏州,練銳軍治甘州、肅州。各州城內的居民,從事商業的列籍為商民。」
陳德原有的親衛已經分派到各軍中充當骨幹,此番入京所攜帶的,乃是新編六軍過程中選拔出來的三百牙兵。承影營校尉張仲曜有獻河西的大功,卻不能得授軍指揮使,陳德對他心有歉疚,正巧需要一個熟悉汴梁朝廷情況的軍官為副,便任命他兼任了牙軍營校尉,以示信重。這樣一來,眾將反而要向張仲曜道賀了。一切都準備停當后,便與董遵誨約定了吉日啟程。而擔心党項拓跋氏發難的白羽軍欲早日回到地斤澤,出發更在陳德之前。
當著眾將的面,陳德將冷瘴產生的原因簡單介紹幾句,羅佑通和林宏連連點頭。
「難道州城就完全交給那些商戶們自己管治嗎?」於伏仁軌有些不解地反問道。
陳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也沒有說,院落中兩百多條漢子,個個身姿挺立如槍,辛古、李斯、羅佑通、林宏都在其內,他們投來的目光中滿是忠誠和熱切,讓原本平靜的陳德也不禁心潮起伏,他整了整頭盔,將肩頭的猩紅大氅拉直,啪的一聲,向這兩百多個忠心的部屬還以軍禮,大聲道:「諸君各自努力,待陳德歸來,與諸君一同開拓萬里河山!」不知送別的軍官有沒有聽懂這句突然涌到腦海里的話,陳德邁步走下台階,緩緩從百夫長的人叢中走過,對每一個百夫長他都真正用目光致意,最後走出了這片院落。此間作別之後,安西軍各路豪傑將分赴各方開疆拓土,沙場角勝,來年再聚時,不知會少了哪幾個兄弟。陳德心頭不禁陡然湧上一絲傷感,旋即將這股愁緒壓了下去,只余滿腔滾燙的豪情,大步邁出門去。
陳德淡淡地看了一眼,彷彿大山一樣的無形的威壓撲面而來,見董遵誨有些心虛地側頭避過他的目光,方才沉聲道:「走吧。」輕踢馬腹,那剛馴服不久的白馬不滿的嘶鳴一聲,向東奔去,三百衛士擎著大旗緊緊跟隨在後。董遵誨立在原地愣了一愣,方才悻悻地帶領兩千禁軍跟著,彷彿真的是保鏢護衛一般。
就這樣,連續十數日,陳德彷彿嘮叨的唐僧一樣向各軍指揮使交代了治理地方的各項事務,對這些半輩子都在沙場上滾爬的軍將而言,種種商戶和蔭戶自治架構,確實最大限度的將他們從繁瑣的民政事務中解脫出來,躺著收錢的事情誰都願意。而對於那些安西軍統治之下的子民來說,「自治」這兩個字的意義,要很久很久以後,才品嘗得出那酸澀中帶著甜美的味道。
朝廷的旨意很快下來,不知是趙炅還是趙普的手筆,反正是大大地褒揚了陳德所部的赤膽忠心,欽賜各軍旗號,並宣布了陳德改鎮安西節度使,觀察甘肅涼靈四州。看來,朝廷對陳德的知情識趣還是比較滿意的。如果他能迅速起身入朝的話,朝廷就會更加滿意了。東線大戰在即,董遵誨奉命將靈州城移交給安西軍,自己率領城中兩千禁軍,一路護送安西軍節度使陳德入京。自從旨意宣布后,董遵誨已經派人來催促過陳德好幾次,彷彿擔心陳德賴在河西不走一般。
「當然不是,軍府要在城內設立刑事裁判所,任命州官和捕快,專事糾察干犯刑律之事。還有,讓各正教教門長老設置宗教裁判所,防止有人妖言惑眾。讓商民們自己成立商事裁判所,不涉及刑律一切糾紛讓他們自己仲裁去。李斯你再籌建一個巡迴商事裁判所,巡視各城,專門審理商民官司。各城商民可以選擇在本城的商事裁判所解決糾紛,還是在巡迴裁判所解決。」陳德看眾將都仔細記下來了裁判所的安排,這些將領在嵐州已經有許多處置糾紛的經驗,心知這個事情非比尋常,若是設置失當的話,軍政長官就會有滿腦袋官司纏身。「還有,從現在開始,各城裁判所就要積累成例法。」陳德想了想補充道。
安西四鎮尚紅,是故前朝有「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之句。陳德身後牙軍撐起六面猩紅大旗迎風獵獵飛舞。董遵誨已然等得有些心焦,見陳德只率領三百隨行軍士前來,送行將領一個也無,他也自高自大起來,心道,一個赴闕軟禁的節度使,囚徒一般的人物,倒不宜將他禮遇得太高。一直待陳德騎馬行至面前,董遵誨仍然高踞馬上,大聲道:「陳節度叫老將好等,若是諸事停當,吾等這邊出發吧。」
「男兒膝下有黃金,於伏將軍,你這是作甚!」見平日里素來崖岸自高的於伏仁軌居然說跪便跪,陳德不覺有些失措,還來不及伸手去扶,於伏仁軌已經立起身來,看著陳德,沉聲道:「大人為相救全軍眷屬,親身赴險,此恩此義,仁軌粉身難報。此去經年,兵戰凶危,只怕未必有機會向大人行跪拜大禮,仁軌便莽撞一次了,此去成敗不論,此心追隨大人,仁軌九死無悔。」原來白羽軍所在形勢乃諸軍中最為險惡的,於伏仁軌此番回去于党項諸部周旋,亦未必有必勝的把握,兼且陳德本人身在汴梁虎口,為了不留將來遺憾,索性先行了臣子的跪拜大禮,以示追隨決心。
目送著陳德的背影,彷彿對自己說話,李斯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道:「大人一定會回來的。」此時此刻,位居軍主高位的李斯居然覺得心頭空空蕩蕩地不盡踏實,彷彿長久以來一棵遮風擋雨的大樹蔭庇突然不在了,又彷彿在茫茫草原上失卻了方向一般心慌意亂。「原來指揮使大人在我等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李斯暗暗嘆道,也許正是為了擔心朝廷發現這一點,大人才禁止部屬們出營相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