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規則的力量
第一章 小耗子歷險記（上）
小耗子叉手躬身，回道「石帥說，他視總帥如叔伯，新義軍視乞活如兄弟。但是不會投靠乞活軍。」
「孫將軍。我是新義軍石帥身邊的小耗子……」小耗子踮腳大喊。
孫威搖了搖頭。他連石帥都不『認識』，怎會記得小耗子？
小耗子這麼解釋，孫威挺受用的，哈哈笑道：「也罷。孫某先帶你去大司空府，事畢再尋你問話。」
「有什麼事儘管說吧……無妨。」李農頜首讚許。
「原來孫將軍不知啊。新義軍是征東軍的新名號……」
大趙立國數十年，從未停止過戰爭，作為趙軍精銳，鄴城禁軍自有一股殺伐之氣。看守城門的禁軍眼光更是犀利，一眼瞧出五人來路蹊蹺。
有孫威照應，小耗子輕易來到大司空府，通稟之後，司空府值守親衛請小耗子五人進去。
雖然不知對方為何識得自己，但聽到新義軍的名號后，孫威還是下了城，走了出來。因為他知道，石閔、李農很重視這支私軍。
當然，現實是殘酷的。將近城門，他的腳步越來越慢……一隊守門禁軍手按刀槍，正冷冷地盯過來。
三娃子大名何三娃，原是鄴城西南五里何家盪的村民，石邃建東宮，把那一帶的居民通通趕走。他和家人成了流民，輾轉多年，最終在泰山落下腳，成了新義軍下轄。
李農位列三公，有開府建衙之權，所以，大司空府既是官邸也是私宅。以前府里有四五百口人，挺熱鬧的，出了張豺之事後，李農把家人子弟送回上白老宅，只留幼子李叔氓在身邊幫忙，除此之外就是幾十僕役侍女、一百貼身護衛。
李農忽地收起笑容，憤然道：「此話當真？這是石青要告訴我的好消息？哼！好大的膽子！」他沒有質疑新義軍是否有攻下樂陵倉的能力。新義軍能和大晉北伐軍一搏，此番有皇諭在手，以有心算無心，出其不意拿下樂陵倉並不是不可能。
鄴城因曹魏而興。
「嘻嘻！以前是，如今仍是！」小耗子嬉笑道：「毒蝎不就是石帥么！」
短命的曹魏沒有迎來一統天下、萬國來朝的盛世就早早夭折。鄴城受此牽連，也未能大興。作為都城，它顯得小而狹窄，城郭南北寬僅五里，東西長不過七里；城門七個，其中南邊三道，北邊兩道，東、西各一道。不過，與一般城池相比，它還是有些王者氣象的。其中最為添彩的，是魏武曹操築的三座閱兵台。即：銅雀台、金鳳台、冰井台。
「小耗
小耗子回憶道：「那次論及新義軍以後的出路；孫叔說，天下間能容新義軍的，除了乞活軍就是悍民軍；新義軍只能在兩者間選……最後石帥說，新義軍上下都是真漢子，應該一刀一槍殺出條活路，絕不乞求敵人的恩賜、絕不忍辱偷生。」
李農拍案站起，長嘆聲中走到暖閣門口，仰望著陰沉沉的天空。嘆息道：「天下英雄何其多也！老頭子希望，世間的英雄能憐惜我等豬狗之輩活著的艱辛……」
小耗子道：「樂陵倉事了，新義軍欲投悍民軍。石帥說，輔國大將軍也許會滿意，老帥若從中說項，便萬無一失了。」
「李總帥！」孫威手底下鬆了松，半拎半拖著小耗子，不滿道：「毒蝎說過，會來鄴城會合孫某，在你面前竟沒提過？」
「什麼！？」
嘆息聲很平靜，平靜之中，卻飽含著濃濃的悲嗆憤懣。小耗子聽得有些心酸，頭垂得更低了。
新義軍中不乏身材高大之士，但沒人能像石閔這般，目光一掃，就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退縮之心。石青也不行。
這就是威勢。天下在握，掌控一切的威勢。
小耗子不知道，孫威已升為郎將，被任命為鄴城巡城監，單獨帶一營悍民軍，專事監察鄴城七門關防。不過，是否知道對小耗子來說無關緊要，瞅見孫威，他喜得跳起來，大聲招呼：「孫將軍！孫將軍……」
之所以說是莫名其妙，是因為這五人蓬頭垢面，皮甲襯裡破舊骯髒，一個個偏偏高揚著頭，似乎比黑槊龍鑲軍中羯士更囂張、更不可一世。說他們是鄉下人，是因為五個人眼睛骨碌碌亂轉，瞧稀奇樣東張西望，驚詫連連，一看就沒見過世面。
「你識得孫某？」孫威審視著小耗子。
「走！隨某進城，孫某有話要問……」不由分說，孫威拖著小耗子就往城裡去。
以武起家的石虎鍾愛三台、西苑，更甚於皇城，經常在其間流連；某一日，他意猶未盡，覺得西苑襯不出他的雄心大志，於是在北城外建了方圓千里的華林苑，壯麗景觀遠勝西苑。
西苑向東，與之緊鄰的，是大趙皇城。皇城比西苑小了一半，石虎對此並不在意。
「罷了！」李農回身擺手，轉向耗子，淡
鄴城、東宮、華林苑各有勝景，互為烘托；近百所寺廟禪林在其間星羅棋布，點綴修飾；鄴城方圓，馳道小徑，縱橫交錯，善信高僧，來往如織；當真是一副盛世華景。
當對方目光盯來之時，小耗子心中一悸，身子向後縮了縮。他是輔國大將軍，他是石閔。純粹是直覺，小耗子幾乎立刻肯定對方就是輔國大將軍石閔。
一個二十多歲的楞小伙嘿了一聲。「耗子兄弟，那可不是咱家，那是太子東宮；咱家以前是那地的。」
小耗子嘿了一聲，笑道：「告訴總帥一個好消息。若無意外，此時，新義軍應該攻下樂陵倉了……」
李農嗯了一聲，周成三人臉色和緩下來。李農重新落座，疑慮道：「只怕輔國大將軍不會願意。」
距離越來越近，十個禁軍動了，挺槍逼了上來。
三台相對成直角三角形，建在郭城西北部；一在北城牆上，一在西城牆上，另一在西北拐角的城牆上。三台以城牆為基，高出城牆五丈。頂端飛檐高翹，直刺蒼穹，上部垛口密布，巍峨壯觀。正正彰顯出當年魏武校兵閱武，意欲橫掃天下的氣概。
孫威一震，想起往事，急問道：「懸瓠城！你以前是征東軍毒蝎的部屬？」
「嗯！投靠悍民軍？石帥好算計！」
耗子匆匆往暖閣內瞥了一眼，發現暖閣內有五人，其中四人箕坐，正自品茗敘談。上首之人，正是李農。李農左側，侍立著一位樸實的少年郎。
李農有些不快，沉思半晌，眼光一閃，問道：「新義軍一定要投悍民軍？石帥沒有考慮投乞活？他若有意，老頭子再是無用，也能擔起樂陵倉之事。」
聲音是從暖閣外傳來的，小耗子乍然聽見，眼睛一亮，盯了過去……石青、司揚等人但凡論及英雄猛士，必推石閔為天下第一，小耗子在旁聽得多了，不免心中痒痒，欣慕不已，如今終於見到真人了。
「嗯……」
周成、李叔氓，包括小耗子迎上去見禮，石閔一擺手，點頭示意，跨進暖閣，對李農拱手作禮。道：「老帥好逸性。」
鄴城東八里，因建安七子而得名的建安驛。熙熙攘攘，衣飾鮮亮的人流中，現出五個莫名其妙的鄉下人身影。
「真的！？」孫威疾步上前，揪住小耗子雙腕。「新義軍就是征東軍！」他怎麼也不敢相信，一群無家可歸的殘兵難民，短短几月，會蛻變成獨力打敗大晉北伐
小耗子試圖做出輕鬆模樣，可在李農逼視下，終究有些艱難，咽了口唾液，繼續說道：「一件是：石帥說，樂陵倉所得會分做三份，新義軍取一份；乞活軍、悍民軍各取一份……」
「懸瓠城汝水碼頭！我見過孫將軍……」小耗子提醒了一句。
「耗子兄弟。到建安驛了。」三娃子指著一個大門戶提醒小耗子：「外地人進城，私事需要出示路引、繳納入城費，公事需要在建安驛驗證印信勘合。」
『耗子兄弟』是石青的親衛小耗子。他受石青差遣，和四個親衛來鄴城尋李農。一路之上風餐露宿，此時剛剛到達。
一挺胸，小耗子徑直向城門行去……
小耗子有些著慌，他不怕死，伍慈要活剮他的時候，他還能破口大罵。此時他卻有些害怕，人生地不熟的，一旦惹出禍，誤了石青的交代，那可怎麼辦？
「路引？印信？」小耗子暗叫一聲糟糕；他常年在河南流竄，向來天不管地不收，哪知道這些規矩，怎會帶印信路引？小眼睛骨碌轉了幾轉，小耗子一咂嘴。爽利道：「走！甭管這套，我們只需報出新義軍的名號，看誰敢攔阻！」
「父親。英雄、豬狗並非可輕易定論的，乞活軍是功是過，且讓後人評說吧。」一個憨厚的聲音響起來，小耗子偷眼瞧去，說話之人是樸實的少年郎；想來就是李農幼子李叔氓。
隔得老遠，年青猛將便向暖閣內打量，看到小耗子，目光微微停留一瞬，旋即掠過……
來的是兩位披甲武將。當先一人年青一些，看起來不超過三十歲；四方臉，濃眉虎目，相貌堂堂；身子高大剽悍，似乎充滿爆炸性力量。
李農回禮，隨後指著小耗子，似笑非笑道：「大將軍來得正好。泰山新義軍欲投靠悍民軍，只是無緣得見大將軍，特地派人來，托老頭子從中說項呢。」
驀地，其中一個細眉小眼的少年仔指著遠處東宮叫起來：「哇！三娃子。那就是你家？」
「他們怎麼說……」
「新義軍？石帥？」孫威皺眉思索。他聽石閔提過新義軍和石青，但這兩個名字對他來說很陌生。石青改名、火併三義軍、組建新義軍，只內部人知道，當時孫威與石青水火不容，怎會知道這些？
乞活軍是募兵，若能分潤樂陵倉資，無異憑空得到一筆橫財，自然歡天喜地。石閔不同，他不僅是悍民軍軍主，還是輔國大將軍，總督中外軍事。名義上所有趙
「哦！為什麼？」問話的卻是周成。
「新義軍意欲何為，耗子不知。嘻嘻，這該石帥操心。耗子前來，有兩件事要向總帥稟明……」
耗子緊走幾步，抬腳欲進暖閣，卻被兩名護衛攔住，他嬉笑一聲，在外叉手行禮道：「新義軍石帥麾下小耗子見過李總帥！」
「總帥。人來了。」乞活軍護衛在外稟報。
「哼！新義軍到底意欲何為？」李農臉如嚴霜，不客氣地逼視小耗子。「石青闖下彌天大禍，讓汝前來，莫非指望李某替他兜住？」
鄴城不是沒有平民。鄴城東、西城門間有條直道，把鄴城分成南、北兩區；北城是西苑、皇宮、官署和戚里（貴族居住區）；南城是坊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只不過這兒的平民百姓與其他地方有異，隨便找一個，不是郎將家眷就是吏員親屬；與皇親國戚比，他們是平民，與真正的平民比，他們是官眷。不算大富大貴，也是衣食無愁，穿著打扮大體過得去，如小耗子等人這般的絕無僅有。
李農點頭。「你想求見輔國大將軍。是嗎？」
李書氓附和道：「父親，李大哥說得是。男人誰沒幾分血性？他們知道殺出一條活路來，未嘗不是好事。乞活不也拼了幾十年，死了數十萬好漢，才殺出如今這條活路？」
小耗子老老實實答道：「若能見到輔國大將軍，求得通關勘合，新義軍月底就可過來。」
許久……
孫威驚叫，不知覺退後幾步，詫異道：「毒蝎就是石青！？那新義軍和征東軍是？」
「誰想見某！」李農話音未落就被一個高亢的聲音接了過去。
「什麼？！」小耗子話未說完，暖閣里響起數聲驚呼，穩坐之人盡皆站起，瞪視過來。
孫威拍拍小耗子，指著兩名悍民軍士卒道：「見過李總帥，你跟他們一起過來，某要好生問問毒蝎和新義軍的事……」
小耗子笑道：「冤枉啊。將軍！石帥欲率軍投靠悍民軍，卻不得門路，找孫將軍也難；差我前來，一是有事稟報李總帥，二是想請李總帥將新義軍引薦給輔國大將軍呢……」
小耗子沖城門禁軍翻了個白眼，蹬腿大叫：「孫將軍。石帥要我來找李總帥，有要事回稟……」
小耗子心中一熱，再次上前見禮，石閔伸手扶起，拍著他肩膀笑道：「好！年少有為。你
城門禁軍聞聲止步，仰望城樓。孫威手扶垛口疑惑地向下張望——他不認識小耗子。
小耗子對周成行了一禮，似乎有些迷糊地說道：「石帥為什麼不投乞活，耗子原本不知，有一次聽石帥和孫叔說話，倒隱約明白了些……」
「總帥勿須介懷！石帥一少年耳，血性是有，苦頭吃的卻是少了……挫磨幾番，只怕就不會如此輕狂。」周成跟著安慰。
在這種威勢面前，落後半步，隨同石閔前來的中年將軍直接被小耗子無視了。
小耗子說罷，識趣地閉上嘴巴，垂首默立。暖閣里忽然沉寂下來，空氣似乎粘稠滯重，讓人呼吸不暢，李農、周成五人，個個張大了嘴，呼哧呼哧，艱難地喘息著。
永和五年十一月初二晨。
「哦！竟有此事。」石閔虎目猛然一亮，從新打量起小耗子，目光暖暖的全是溫潤。
「耗子見過孫將軍呢。孫將軍不記得耗子了？石帥身邊的……」小耗子笑嘻嘻湊上去。
一時之間急得他四處亂看——也是運氣好，他這一看，就發現了一個『熟人』——悍民軍原牙將孫威。孫威領了一隊黑衣黑甲的悍民軍在城樓上巡視。
「李總帥明見萬里，石帥差耗子前來，確實要事相托總帥……」小耗子抬腳進了暖閣，話音一頓，再次向四周掃視一眼。暖閣內另外四人，除了周成，他都不識。
懸瓠城汝水碼頭！
小耗子答應一聲，隨後進了大司空府，跟著府內護衛七拐八繞，來到一個小暖閣前。暖閣四周，散布十幾個衛士，有的四處巡視，有的在外警蹕。
大司空府是李農在鄴城的落腳處，座落在北城官署區。
以三台為界，城內又壘了兩道長寬各兩里的高牆，合著西、北城牆，圍成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園子，這就是西苑，歷年來的鄴城屯兵之地；大趙十幾萬禁軍過半駐紮於此，鄴城倉也在苑內。
小耗子仍舊一臉嬉笑。「石帥膽子向來很大。」
老爹建了個大園子，做兒子的不甘落後；石虎第一個太子石邃隨後在鄴城西南建了座太子東宮。太子東宮說是宮，不如說是陪城更恰當；佔地範圍不下於一般縣城。興旺之時，宮內駐有士兵僕役十幾萬人。過了150年，鄴城被毀后；東魏高歡就以這個東宮牆基重築一城，定都於此。此城就是史上說的南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