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戰火紛飛的歲月
第四十二章 金堤喋血
第一道命令下達，三千工匠先在輜重車上拿了把環刀負在背上，隨後各自拎起一桿長槍，拄在地上等候命令。
「孫叔——」
「刺！」
蒲箐和枋頭精兵久經陣戰，一眼就瞅見了對方的破綻。
就在孫儉腳步抬起的時候，一個推車的工匠小伙慌亂地叫了起來；聽到「退回稟丘再說……」這句話時，孫儉突然一呆，抬起的腿變的異常沉重。退回稟丘再說？退回去后，除了繼續逃之外，還能怎麼再說？只是——還能逃么？逃得脫么？
聲音從車隊前列首發，漸漸蔓延至最後，沒多久，整個車隊一起叫嚷起來：「孫叔，你下令吧，我們聽你的。」
隨後跟來的三千支長槍，其中出現了一些歪斜，顯得不是特別地肅殺；出現了一些搖擺，似乎減弱了氣勢。他們的隊列也不是很齊整，一塊凹一塊凸地有些扭曲；但是，三千人的腳步卻和率領他們的將軍一樣的堅定，一樣地有力。
「吹鼓點號——」
隨身親衛下到陣列中統帶工匠，孫儉左右沒有一個人擁簇相伴；寬闊的河堤映襯之下，他單薄的身子顯得有些孤單。
「刺——」工匠兵齊聲大喝，紛紛調轉槍頭，從三個方向刺向枋頭兵。
「收縮隊形！攻擊前進——」孫儉嘶啞著嗓子，繼續下令。
「拔刀！」親衛隊長秦彬一邊下令，一邊拔出背上環刀抵抗，前列的工匠兵跟著拔出環刀和對手抵近廝殺。
蒲箐招呼一隊士卒跟隨，他則連跨三步，率先闖進工匠兵陣勢之中。長槍一陣撥打，工匠兵陣營露出一道縫隙，蒲箐和一隊枋頭精兵一涌而入，直闖工匠兵陣心。蒲箐很明白，只要攪亂對方陣勢，剩下的就是追殺了。
蒲堅身著短身皮甲，背負長柄環刀；手中長槍穩穩拄在金堤上，雙腿略微分開，傲然而立；他臉色肅然，很有幾分老成模樣。
雙方統領指揮聲中，長槍似蛇信吞吐閃爍，環刀如霹靂，縱橫來去；一茬又一茬士卒倒下，後面的立馬湧上來。一次次機械的劈刺，腳踏著倒伏的屍首，目中所及儘是刀山槍林；大多數人都融入到這種慘烈血腥的殺戮氣氛中去，他們忘記了恐懼，忘記了逃跑，前赴後繼，不死不休。
這次勝利雖然令人歡欣鼓舞，卻不意味著他們已取得決定性勝利。因為，對手是越打越多。就在他們剛才接戰之時，又有幾千枋頭軍渡過了黃河，攀上了堤岸；另外，還有更多的敵軍在渡河，在攀
敵軍渡過黃河，橫亘在稟丘和白馬渡之間；白馬渡沒有稟丘糧草輜重的支持，能堅持到幾時？前方，有他親生的侄兒，有與他親同父子的蝎子；後面是新義軍的根基所在，是他們共同的基業！他能棄之不顧，獨自逃命嗎？
殺——
張巧兒能夠如此表示，出身於南下難民的工匠再無話說；紛紛叫嚷起來：「孫叔。你說怎麼辦，我們聽你的……」
他必須率領工匠隊伍和左敬亭等人會合，將工匠編入義務兵的軍制之下。沒有完整的作戰編製，這些青壯工匠的戰力發揮不出來。剛才一戰，工匠隊伍佔據了各方面優勢，殺敵不到七百，自損卻達到五百；這種戰損比例，實在不能算是勝利。
「兔崽子。爺爺跟你拼了——」嘶吼聲中，孫儉跨步急上，捅在他小腹上的長槍隨著他的步伐，倏地從他背後露出，鮮血淋漓的槍桿上掛著些許肝腸碎末。
蒲箐獰笑，跨步而上，似乎沒看見孫儉的長槍，待孫儉長槍堪堪刺到，他左手忽地抬起，向前一圈，正好抓住孫儉槍頭。
那是我的血么……蒲箐還未想透是怎麼回事，眼前一黑，已翻身栽倒。
前方的混戰還在繼續。
因為，他是在為自己而戰！
「嘟—嘟—嘟……」
一百二十支長槍從工匠隊列刺出；戳上盾牌、戳穿人體、戳在對方劈刺來的刀矛上……發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有慘叫聲，有憤怒聲，有金屬刺耳的摩擦聲，有脆脆的爆破聲，有沉悶地木石相擊聲……
「大夥放心，軍帥府昨夜已經傳訊白馬渡新義軍主力，援軍正在趕來，只要堅持一時三刻，勝利就是我們的！時不可失，失不再來。大夥戮力殺敵立功吧！出發——」孫儉說罷，長槍向西一指，當先而行。
四五步外，幾百甲衣猛士環形分佈，護衛著蒲雄和那個少年。其中一個半大少年，鼠目賊眼，精光亂轉，赫然是小耗子。小耗子左右，三娃子等四名石青親衛愁眉苦臉地眺望著對岸，默默出神。
蒲雄目光緩緩掃過對岸，正想說點什麼；忽然，他神色一變，一動不動地盯向西南方。
孫儉隨身帶了一隊軍帥府護衛，一人統帶六十名工匠，五十人恰好統帶三千，建立了一個簡單的作戰編製。
短短一瞬，雙方前列之士像是割倒的麥草，齊刷刷倒下一茬。
孫儉的話不是毫無根據的，青兗兩地，無論是南下難民還是原住民甚
工匠兵勇敢、熱情，年青有氣力，但是他們沒有受過協同作戰的操訓；陣形不亂時還能保持攻擊力，一旦遇到強敵，陣形混亂后，各種毛病就開始暴露出來。前列拔出環刀揮舞起來后，遮住了后列工匠兵的攻擊間隙；前後之間不能密切配合，形成了一個斷層。
「殺！」
蒲箐爆喝，徑直撲上；絲毫沒將對手放在眼裡，手中長槍一抖，工匠兵刺出的七八支被攪到一邊。他猶有餘力，長槍順勢一挑，當頭的一名工匠整個下頜被他挑成兩半。
「架槍！」
逃——這個他向來最習慣的動作、最熟悉的字眼，這一刻聽來，變得竟是那麼的刺耳。
孫儉面容一僵，似乎不敢置信死亡來得如此之快，瞅了一眼小腹上的長槍，他雙目一鼓，兩顆眼珠瞬間變得血紅血紅的。
蒲堅詫異地隨著父親的眼光看過去，只見西南方距離登陸點七八裡外，忽然揚起一股大股的煙塵，煙塵撲騰的很高，在半空中翻翻滾滾；久經兵事之人，大多都能認出，這是騎兵帶著的煙塵。
蒲雄身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年是蒲雄次子蒲堅。
「殺——為將軍報仇！」
孫儉瘦削的身子直挺挺立在大車之上，手中長槍直指蒼穹；隨和之人一旦發威，另有一股凜然之氣，容不得任何人小覷。
良久，蒲堅偷偷噓了口氣，隨後向蒲雄道：「父親。大局已定。」
「第一列、第二列。收槍——」
孫儉爆發了，徹底爆發了，他身子一縱，跨上一輛大車，衝著後面長長的車隊揚聲大叫：「父老鄉親們！青兗兒郎們！我們不能逃！我們無路可逃！在我們身後，是剛剛安定下來的父母兒女，是才翻了一層土的田壟園地。我們能往哪裡逃？是捨棄家園，捨棄親人，繼續四方流浪？還是屈膝跪倒，準備給敵人當奴作仆，苟且偷生？」
面對對手凌厲的攻擊，工匠兵不知所措；他們想和敵人拚命，可不知道如何才能和敵人拚命。一直向
枋頭精兵舞著環刀，頂著盾牌，潮水般湧上來。十幾面盾牌聯合著向前一掃，工匠兵刺出的長槍大多歪斜出去。枋頭兵揪住空子，頂著盾牌衝上來，他們欺負長槍不能進身攻擊，環刀潑風般地向工匠兵身上招呼。
「兔崽子你活夠了！刺——」回罵聲中，孫儉長槍猛地一刺，直襲蒲箐面目。
「老東西找死！」蒲箐發現了目標，瞋目大喝一聲，長槍扑打著沖向孫儉。
混亂之中，工匠兵忽然聽見一個讓人安心的聲音。不知何時，孫儉來到陣中，手中長槍毫不猶豫地側刺而出，刺向闖陣的枋頭兵。
雙方距離二十步時，孫儉大聲下令。
凄厲之極的吼聲響徹黃河南岸，騷動的車隊猛然一靜，工匠們齊齊閉上嘴，目瞪口呆地盯著如痴如狂的孫儉；這還是那個親善隨和，與人無爭的孫叔嗎！
「隨我刺！」
「殺啊……」
孫儉發出爆炸般的吼聲，雙方短兵相接了。
孫儉沒有感受到這些，此時他的人如同手中長槍，鋒銳畢露；手中長槍如同他的人，氣吞山河。第一次沒有逃跑，第一次迎難而上，孫儉無懼無怖，有的只是沸騰的戰意。
蒲雄點了點頭，他明白兒子的意思：又有三千枋頭士卒登上了岸，南岸戰鬥雖然還在繼續，但是，實力對比很明顯，對方無力阻止了。
「好！老頭子今日就真正作一回將軍，大夥聽我號令……」
短促的號角聲中，各列親衛隊員大聲喝斥：「踏著鼓點。抬步—跨步—抬步—跨步=抬步……」工匠隊列扭動了一下，隨後變得整齊了許多。
只是，在目前情況下，孫儉想和左敬亭會合，無疑非常艱難。因為，枋頭軍敗下一陣后，蒲箐惱羞成怒，親自帶領一部精兵殺了過來。
車隊緩緩停了下來，越來越多的工匠發現了前方戰事的異常，他們惴惴不安地低聲議論，嗡嗡嗡的聲音如蒼蠅蒲扇著翅膀在孫儉耳邊不住鳴響，越發堅定了孫儉退去的決心：指望這等人防守河堤，真是活見鬼了。
孫儉再次下令。統帶第五列工匠的親衛隊長秦彬摘下號角，模仿著鼓點的節奏，吹響了號角。
「去死吧！」蒲箐大喝，右手槍毒蛇一般，飛速彈起，撲地一聲，捅入孫儉小腹。
「將軍！」
雙方主帥陣殞，只是南岸戰場其中一角知道。左敬亭、戴洛、燕九不知，他們依舊在拚命廝殺，試圖阻止枋頭軍
黃河對岸的蒲雄也不知道，他沉默地立於金堤之上，靜靜地觀望著對岸慘烈的廝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是一個旁觀者。
驀地，一股壓抑已久的憤懣從心底爆發出來，孫儉雙腳重重一墩，撕天裂地般慘嚎一聲：「不！不能逃！為了活命，老頭子逃了一輩子，這次絕不再逃！因為，我們是在為自己、在為親人浴血拚殺，不是在為他人作戰。我們不能逃！」
交鋒地帶各種混亂聲響，卻壓不住孫儉的聲音。老頭子中氣十足，扯著嗓子嘶聲下令。統帶親衛指揮著第三列、第四列的工匠向前擠，與前兩列倖存者肩挨肩、臂擦臂刺出手中長槍。交鋒地帶的刀槍越發地密集了，只要有機會劈刺出去，必定能擊中目標。雙方比拼的是誰能劈刺得更快，誰能更狠承受到最後。
「刺！」
雙方主帥同歸於盡，枋頭兵和工匠兵一起悲聲大坳。悲坳之後，同時大呼：
耳邊充斥著號角聲、口令聲，心中想著腳下的步伐；心神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工匠們的眼中已經看不到面前兇惡的敵人了。
要想停下來，除非……到達他們的承受極限。交戰雙方，終歸會有一方先行承受不住，接下來發生的就是大面積潰逃。
「孫叔！是我張巧兒不對，我不會再逃的，你說怎麼辦吧！」剛才喊叫逃走的小夥子漲紅著臉大聲認錯，他叫張巧兒，原是流民，後來隨父母流落到諸葛山莊，干起了鐵匠營生。與南下難民相比，新義軍給他帶來的改變不多，僅僅是讓他的一個弟弟進了學；就是這一點，已然張家上下感激不盡——家有子弟進學則意味著希望，光宗耀祖的希望。這一點對於身份低微的人家來說，無疑是恩同再造。
「大夥取槍背刀。每人一桿槍一把刀。槍為攻，刀為備！」
似乎很迷戀蒲雄，蒲堅依樣學樣，沉穩地向南眺望，只是偶爾皺起的眉頭，不時閃爍的眼波顯示，他未必如外表看起來的那般鎮定。
「保持現在隊列，並排兩車十二車手合為一小隊，小隊正由其中年齡最大者擔任；五小隊組成一大隊，大隊正由孫某親衛擔任。諸位務必要聽從大隊正指揮。」
「殺！為孫叔報仇！」
短兵相接，工匠們贏了。他們的對手和他們一樣，也是青壯糾合起來的。不一樣的是，他們的對手沒有他們那股誓死守護家人的決心，他們的
他們同樣是在為自己而戰！
「隨我來！」
交戰雙方都發現了孫儉這部人馬；左敬亭、燕九、戴洛精神大振，指揮義務兵和越來越多的枋頭軍廝殺纏戰，寸步不讓。蒲箐急忙傳令登岸散兵，在戰場東部邊緣一帶集結，準備阻擊孫儉；河心的木筏加快了速度，希望搶在孫儉部抵達前，將更多的士兵送上南岸。
「按照目前順序，每大隊的六十一名士卒並排為一列，全軍結成五十列的縱隊，前後列相差不得超過一步，全軍聚攏，攻擊前進。大夥注意！臨敵之際，不得退縮，不得左右躲閃，直管往前戳，戳死對手就是勝利！」
高舉的長槍呼啦一下伏到，第一列第二列長槍平放，稍稍帶點向上的斜度，指向前方；後面一列列工匠的長槍架在前人的肩上。
「兔崽子。想爺爺死，不付出代價怎麼行。哈哈哈—」孫儉大笑三聲后，聲音嘎然而止，身子一動不動地矗立著，蒲箐的長槍在他背後露出大半槍身。
「孫叔。怎麼辦？我們快逃吧，退回稟丘再說……」
「后列上前！刺——」
「好—」蒲箐沒想到對方悍勇如斯，忍不住開口叫好，聲音剛剛出口，一道霹靂凌空而至，蒲箐眼睛一花，隨即感覺頜下一涼，呼呼的風呼嘯著灌入體內，他再也無法發出聲音了。他困惑地看向對面，只見對面的老將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環刀，環刀雪白的刃上，點綴著一抹淺淺的殷紅。
孫儉的聲音似乎代替了工匠們的意志，第一列、第二列工匠聞聲而動，雙手后縮，收回一尺。
「不好！敵人騎兵來了，某當親自過河指揮。」蒲雄很快作出反應，大聲說道：「走！我們渡河！」
敵軍前後夾擊，擊敗白馬渡新義軍主力后，必定長驅直入，如此一來，稟丘能守住？泰山守得住嗎？青兗守得住嗎？逃——他能逃得脫嗎？他逃了一輩子，到如今鬚髮染霜，年事已高，還要繼續逃亡的命運嗎！
四五里的路程轉眼即過，一千多匆匆集結起來的枋頭軍，在前方擋住去路。
金堤寬達二十丈，足夠六十一人的橫隊通行；孫儉顧慮的是工匠們沒有參加過實戰作訓，一旦分散，單兵作戰技能不是敵人對手，因此一再強調，全軍聚攏，不得離散；他要靠三千支長槍組成的密林將面前對手一一掃蕩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