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第一折 乘醉聽風雨

段六 大犬

第一折 乘醉聽風雨

段六 大犬

到了下午,便要升大堂正審。大堂衙役擂響堂鼓,排列大堂兩側的皂隸拉長了調子齊聲高喊:「升……堂……哦……」
「本官要將你革職,你怕了,就叛了管主簿,投靠本官,是不是這樣?」
「是啊,是本官叫你關的。」張問道,「你知道咱們要說什麼嗎?」
「本官現在問你,你聽到的是犬還是大?」張問聲色俱厲地說道。
罪犯大聲道:「是吧,草民從狗洞鑽進去偷的。」
這時旁邊的黃仁直突然笑出聲來,摸著山羊胡道:「妙!妙!」
張問點點頭,看了一眼黃仁直。打完,張問達又問道:「方才所說可是實話?」
衙門裡整天都在有板有眼地瞧著鐘鼓梆點,張問裝模作樣冥思苦想的間隙,就問黃仁直那些梆點三聲五聲的是什麼意思,黃仁直不緊不慢地一一解釋。
書吏疑惑地說道:「堂尊叫屬下何事?」
罪犯跪倒在地上。
張問拿起一本賬簿丟在銀子上面遮住,看著屋頂道:「銀子我留著,你下去吧。」這種銀子不拿白不拿,誰也不會認賬。
書吏走後,黃仁直喃喃道:「老夫提醒張大人一句,大人要是想用這件事來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恐怕……」
書吏搖搖頭。
書吏愕然道:「不是堂尊叫屬下關上的嗎?」
這時那罪犯以為要用刑了,大聲討饒道:「青天大老爺,草民真的不是搶劫,草民只是偷了一點東西,草民招了……」
張問想罷,故作一臉怒色道:「本官明明聽見是從大門入,你偏要寫從犬門入。玩忽職守,該當何罪?」
黃仁直道:「書吏只有伙食補貼,沒有俸祿,他剛才把大寫成犬,以此謀利,結果不過是減輕了罪犯的罪刑,並不算過分,勉強可以算作陋規,大人因此就讓他走人,下邊的人不會心服。」
張問退到籤押房,坐在暖閣里喝茶,黃仁直也坐在旁邊喝茶裝作看賬目,他是不是真在看公文張問達就不知道了。
張問怔了怔,回憶了一遍,那苦主不是明明說從大門進去的嗎?他沉住氣一細想,頓時明白了此中玄妙。「犬」和「大」只差一點,但罪行卻相差甚遠,鑽狗洞偷竊和明火執仗搶劫,其罪不在一個級別。
定是這書吏收了那罪犯家的錢,才故意在供詞上做手腳。這樣的伎倆,張問轉瞬之間就猜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睛里泛出一絲冷光,此等小書吏,明目張胆在知縣手下耍手段,讓張問心裏不快。
當然,張問要是退一步,直接判黃大石盜竊罪,也沒問題,苦主自己簽的供詞,說別人盜竊,還有什麼話說。
堂中片刻的安靜。管主簿道:「既然書吏都這樣記錄的,堂尊何必……」
管主簿沉默了片刻,道:「下官聽到的是犬。」
「哦?什麼規矩?」
不過他很快收住這種被輕視的不快。現在沈家一定在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這件小事,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張問疑惑道:「那書吏就是管主簿的人,貪贓枉法,我作為知縣,一句話就開了他,不正給管主簿一個下馬威么?」
黃仁直道:「公費修繕,上邊的人會覺得是糜費稅銀;私費修繕,這縣衙是公家的,多麼肉疼的事。」
張問就在這氣勢的烘托下,踱進大堂,進暖閣,在公座上入座,堂鼓和喊叫聲這才停止。
書吏愕然,發了一陣呆,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門,是堂尊讓關的,這會兒他也不敢去開了,又回過頭來說道:「堂尊……您這是……」
「嘩!」張問抓起桌案上的竹籤。黃大石見罷嚇了一大跳,那竹籤丟一根就是打五板子,抓一把簽丟下來屁股不得爛了?不料張問從一把里抽出四根來,丟到堂下,呵道:「不用刑,你是不說老實話了。」
比如有的是巡邏的人發出的信號,監房內一人提鑼,監獄內院一人提鈴,監獄外牆一人用梆,每走十步擊打一次,發一次信號,次序是先鑼、后鈴、再梆,周而復始,不許斷續,亦不許鈴梆亂響。有的是表示一句話,比如點七下是說「為君難為臣不易」七個字,五個點「臣事君以忠」,如此等等板眼。
書吏摸了一把額頭,皺眉一臉哭相道:「屬下……不懂堂尊什麼意思。」
黃仁直也不知道張問要搞什麼,仍然坐著看官報公文。
張問怔了怔,轉頭低聲問黃仁直:「這種情況按常例該怎麼處理?」
這時張問說道:「來人,帶罪犯上堂。」
皂隸便衝上去,將黃大石按翻在地。旁邊的役頭拾起竹籤,四根原本一眼就看明了的,役頭還是認真地數了一遍,對拿板子的皂隸說道:「二十大板,用力了打。」
「用刑,不招的話,大人按照他們對質的話,自己判斷,隨便判一個了事。」
「哦……」張問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書吏低聲下氣地說道:「求堂尊網開一面,屬下懂規矩了。」
「很好。」張問冷冷道,「來人,把盜賊先行關押,待大堂審理。」
「堂下之人,姓甚名甚,家住何處,從實報來。」張問打著官腔說道。
書吏嚇了一跳,看向管主簿。張問見罷書吏的目光,轉頭盯著管主簿道:「審案的時候你也聽見了,是犬還是大?」
黃大石說完之後,大堂上一片安靜,眾人都拭目以待。這時候張問要想戳穿刑房書吏很簡單,叫苦主上來再說一遍就是。刑房書吏可以說是筆誤,但也是玩忽職守,直接開除,知縣有那個權力,桌面上也說得通。
衙役又擂響堂鼓四通,大堂中的人散夥。
「將當日所發生之事,細述一遍。」
黃仁直搖搖頭道:「大人這樣做,就是破壞規矩了。」
眾人退下時,書吏留了下來,走到張問面前,摸出一塊銀子來,說道:「堂尊,屬下該死,屬下本說案子完了才給堂尊那一份……」
黃大石有恃無恐,咬定是偷竊。過了片刻,張問一臉無可奈何,只得說道:「帶下去,擇日再審,退堂。」
黃仁直道:「打一頓關起來,叫衙役去收集證據,然後叫苦主當面對質。」
就是那把大字寫成犬字的書吏,很快走進了籤押房。書吏進來之後,張問說道:「把門關上。」
一切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職,兢兢業業。不過大夥心裏都想著上午預審的那件案子,拭目以待知縣怎麼收場。肅立一旁的大胖子管主簿,心裏當然也緊張。最緊張的還是坐在角落裡提筆準備記錄審案過程的那刑房書吏,畢竟事關飯碗。
「先下去候著。」
「大人,草民冤枉啊!」盜賊大呼道。
張問按部就班地問了姓名,籍貫,罪犯自己說了,和苦主說的沒有差別,那麼人是沒有抓錯。
問完苦主,張問叫他看供詞,看完按手印畫押,然後就放了。
黃仁直說的一點都不錯,張問是自己故意跳進一個兩難的境地。這個時候,如果不讓步,開了那書吏,大夥就會覺得知縣不想給人活路,初來乍到便失人心絕非好事;如果就這樣算了,高下已分,那不是明擺著大夥不必買知縣的賬么?
黃大石哎喲呻吟道:「草民句句屬實啊。」
張問又問道:「這縣衙為何這麼破爛?」
原本是很好判的案件,這裏面卻關係微妙。
張問道:「先前苦主明明說你從大門大搖大擺進去搶,偷竊有這樣明目張胆的嗎?」
「沒有證據呢?」
「那天是七月十五,因為是鬼節,草民就記得很清楚,那青皮草民也認識,是本廂黃家的青皮,吃喝嫖賭惡習一身,多次向草民借銀,草民怎麼會借銀給這樣的青皮?不料那青皮趁著節氣,就從大門進來,見東西就拿……」
堂下傳來噼噼啪啪的板子聲,張問旁邊的黃仁直低聲道:「用力了打就是給了錢,用心打才沒給錢。」
過了一會,管主簿就帶人將一個戴著枷鎖的青年押了上來。衙役喝道:「跪下!」
然後黃仁直繼續看公文,張問達繼續喝茶想事兒。過得許久,張問無聊得緊,便一拍大腿,突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便對門外喊道:「來人,叫刑房書吏進來。」
書吏只得轉身將籤押房的門關上。
張問看了一眼關閉的房門,說道:「這會兒叫你進來,你又把門關上了。」
不一會,那姓黃的罪犯就被人帶到了大堂上,張問一拍驚堂木,聲色俱厲道:「黃大石,本官問你,今年七月十五,你在何處?」黃大石說在偷東西,從狗洞進去,偷了東西,被人發現,然後逃之夭夭,苦主王珂上告到縣衙,然後被公差逮住。
審完苦主,就審罪犯。張問又喊道:「來人,將盜賊押上堂來。」
張問聽罷點點頭,不假思索便說道:「來人……」
那跪著的老百姓戰戰兢兢地說道:「草民李珂,上虞縣上城廂人氏。」
張問便說道:「上城廂李珂狀告你明火執仗搶劫李家,你可認罪?」
張問看向黃仁直,皺眉苦惱道:「黃先生覺得應該怎麼辦才好?」
「來,這裏坐。」張問指著暖閣里的一把椅子。
這時候記錄案情的書吏道:「大人,供詞是從犬門入。」
張問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人……比如管主簿這些人,怕也不知道吧?」
黃仁直摸著鬍子,嘆了一口氣道:「左右兩難。剛才大人就該裝糊塗,結果看破了,反倒真的糊塗了……現在,大人自己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