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四九 道法

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四九 道法

張問笑道:「宋先生過謙了,工匠不可能設計出如此複雜的機器,只有胸有大才之人才能辦到……機床是切削玉石的那種機床?」
「何謂自然?」
見張問不住地點頭,贊同自己的觀點,宋應星十分高興,「汽機帶動紡車,節省了人畜之力,依靠機器技術,一個人可以紡出更多的紗、織出更多的布,節省下來的人力又可以從事其他生產,種出更多的糧食……物足,則民不飢不寒。」
馬丁皺眉道:「我是上帝的忠實僕人,請尊重我的信仰。」
張問一時沒有想明白,但是他想起今天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件小偷搶東西的事,竟然和權柄爭鬥有道理想通,可見世事之大小都是相通的。那麼御動機的物道,一定和某些自然事物有相通之處。
「這位便是張大人。」沈青松說道。
張問隨口問道:「宋先生是有功名的人,何以到沈家商行做事?」
張問聽罷說道:「在大明朝,我們推崇維才是舉,只要有才能,不管是信上帝還是信佛主,都不會受到迫害……」
這句話有點拍馬屁的意思了,宋應星還是很想當官,更大發揮自己的才能。張問笑道:「御動機之道,是宋先生悟出來的。」
「宋先生格物明理,堪稱大才。」張問贊了一句,「我對汽機很有興趣,還請宋先生解說其中玄妙。」
宋應星聽罷眼睛一亮。他發現張問的觀念和自己竟有相似之處,頓時一陣驚喜,忙說道:「上古之時,百姓以石為刀,刀耕火種茹毛飲血,生計何其艱難!後有青銅器,再有鐵器,工具的改良始有中國人口興旺、繁華城鄉;工、農、畜等技術的提高,對百姓溫飽尤其重要。假如我大明朝還用石頭做刀,要修建宮闕城池,需要耗費幾多民力?」
沈青松道:「東家說的是,聽說他在寫一本名為《天工開物》的書呢,能著書立說的人,自然和開宗立派的人一樣能耐。」
宋應星笑道:「以前學生的抱負也是考取進士齊家治國,但屢考會試不中,只好在江西做了教諭,心情苦悶。後來偶遇沈家老爺沈雲山求道修仙,便與之有過一段交往。沈老爺說世人名為求天道,窮經皓首,實為人道,不過是學點爭權奪利的伎倆,爭奪有數的財富;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學如何創造財富?」
馬丁忙擺手道:「不敢,不敢。汽機是宋先生帶領學生一手設計的,我沒有幫上一點忙。」
宋應星抱拳道:「張閣老日理萬機,卻未看輕這等雕蟲小技,學生榮幸之至。」
「汽機就是宋應星設計出來的,今天他正好在咱們這裏調試新汽機,讓他為大人解說最是恰當。」
宋應星又大聲道:「學生只是花了時間學習和總結而已,實現這台御動機各個部件的功能,有鑄造工匠、機床工匠的功勞……比如那個閥門,學生就曾苦思數月不解,是一個操作機床的工匠提出旋扭法,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於是一行人站了起來,出了敞廳,跟著宋應星一起去北面的汽機房,那裡有個大煙囪,上面冒著黑煙。
宋應星看向張問,立刻躬身揖道:「學生江西奉新舉人宋應星,拜見張閣老。」
雖然環境又熱又臟,但張問等人依然興緻盎然。宋應星指著機器上的各種部件一一講述,汽由什麼地方進去、怎麼推動、怎麼放汽等等,都詳細講給張問聽。
張問想了想,說道:「我見這御動機做工精妙,想起軍隊用的火器做工粗糙,中樞製造局怎麼反而比不上商賈作坊?」
宋應星笑道:「弗朗機國家尚未教化,沒有明主,放著大才不用,相信什麼上帝。要是他能來到我們大明,朝廷一定會給予禮遇。」
「大人到機房一觀便知。」
張問想起沈碧瑤說的那個觀點,便拋將出來:「士大夫不事生產,光談道德;但如衣食不足,談何禮儀廉恥?是故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非妄言也。」
這時宋應星又大吼道:「廟堂江湖,既有道又有術,以仁為道,仁者無敵;但人心繁雜,又要施以法和術,讓臣民有章可循,是為王法。自然事物,亦既有道又有術,以陰陽為道,物之自然,盡得自然玄機,是為物道;但物之繁雜,又要施以各種實驗推理的研究之法、數學圖表的計算之術,使得陰陽之道有章可循,能夠化虛為實,是為物理。」
一行人走進織造坊時,帶路的沈青松向一個小廝吩咐道:「去請宋先生過來。」
張問搖搖頭道:「卻不知世間是否真的有仙道?」
張問等人走到院子里的一個敞廳內坐下喝茶,沒過一會,就見一個四十余歲的人走了過來,他中等身材,濃眉大眼大眼、相貌方正,竟一臉的官相,他應該就是宋應星。
張問笑道:「我還得向宋先生討要一本《天工開物》。」
可見宋應星是有進取之心的,如果他真的心如止水,何苦去考功名,還中了舉人?如今他能有機會和朝廷第一權臣相交,正是上進的絕好機會啊。
宋應星道:「參悟自然之故。」
想明白這點,張問便釋然,只等拿到圖紙再詳細揣摩一番,定然可以悟到其中道理,說不定還能由此感悟到一些治理天下的大道。
宋應星一邊走一邊說道:「汽機本來是煤礦里用來抽水的。煤礦中滲水嚴重,光靠人力畜力抽水十分困難,有些煤礦里便因地制宜造出了燒水汽機,解決抽水之道……幾年前我發現沈氏商行有些水力織造坊因為河水斷流而停產,便提出用汽機帶動紡車,前不久終於實現了這個設想。」
張問聽罷立刻來了興緻:「宋應星設計的汽機?那這個人定然很有才華。」
馬丁的臉頓時紅了,神情有些尷尬,「伽利略和上帝作對,已經向宗教裁判所悔過,情況有點……」
張問大聲道:「物道與物理,是御動機的玄機所在?」
一行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那所建有大煙囪的房子,裏面的環境不太好,不僅悶熱異常,煙塵味嗆人,而且噪音極大,輪子在熱氣騰騰中轉動,機器在隆隆地巨響,人們說話要大聲地吼叫才能聽見。
宋應星大聲地吼道:「早在萬曆年間,有的煤窯里就發明了燒水汽機,用來抽水,學生到實地考察之後,改進了一番,加入氣缸、活塞和槓桿曲柄等部件,以汽御動,便製成了現在的『以汽御動機』。」
宋應星點點頭道:「不僅用來加工金石玉器,現在也用來做鐵器零件,分車、銑、刨、磨四種鐵床,我的《天工開物》也準備加上鐵床的圖文。」
宋應星道:「今天沒帶,改日學生給大人送到府上。」
張問滿意地回禮道:「聽說『以汽御動機』是宋先生設計的,讓我好生佩服,宋先生不必多禮,請坐下說話。」
宋應星道:「沈老鶴髮童顏,當真是仙氣十足,他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仙道。」
「哈哈,我等凡夫俗子無法理解,不過沈老關於人道的見解就如醍醐灌頂,讓學生翻然醒悟,學生自此一傾苦悶淤積之氣,又找到了人生的抱負。於是學生辭去了教諭一職,一面總結各行各業的技術編撰成《天工開物》,一面為沈家商行提高技術,希望他們能創造出更多的財富,減少人與人之間的爭鬥。」
宋應星道:「東江先生帶來的那些書,提高了我們在表格和運算方面的能力,學會了假設、推理、實驗的步驟等等,對汽機的設計成功幫助很大……對了,發明望遠鏡的伽利略現在生活得好嗎?」
本來張問還怕有才能的人清高孤傲,卻聽宋應星見面就自稱「學生」,當下就對他的態度十分滿意……張問是進士,他是舉人,自稱學生並無不妥。
張問吼道:「你是怎麼想出這個法子的?」
但是張問就此打住,沒有繼續說下去:剛剛才認識,這個宋應星有多大的才能,應該授予什麼樣的官職,還需要考較。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宋應星的表情,宋應星的神情果然變得充滿期待,彷彿在等待張問許給他官職。
一行人走到汽機房外面,義大利傳教士馬丁也在那裡等候,宋應星和馬丁是熟人,相互見了禮。這時宋應星說道:「能夠設計出汽機,其實也有東江先生的功勞。」
沈雲山是張問的老丈人,他從來就沒見過,這時聽宋應星說起,便問道:「沈老是什麼樣的人?」
「沈老謂仙之道以氣御劍;學生謂物之道,以汽御動。汽者,水之熱也;動者,汽之冷也。是故汽由熱而冷,物由靜而動。相連冷熱與動靜之陰陽,學生謂之物道;化道為物,學生謂之物理。」
「大人所言即是。鑄造打磨機器者、操作機器,只明其用,不明其理,只有大人這樣的人,才明其道啊。」
宋應星道:「大概是研製火器的南鎮撫司沒人懂機床、灌鋼新法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