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二三 上諭

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二三 上諭

張問脫下身上的葛袍墊在地上,然後抱起屍體讓她平躺在衣服上,做完之後便摸到上面放下來的那根繩子拉了一把,上邊頓時傳來了「叮呤」的響聲,然後只聽得玄月喚道:「東家……」
昨天早上張問不上朝,就讓李芳找個理由,他是對外宣稱龍體欠安,需要休息。今天也找不出其他理由,便只好找來他的「謀士」馮西樓說道:「今兒皇爺又不能上朝,你代皇爺擬個旨意,說與咱家聽,咱家一會去御門要對大臣們說。」
王體乾道:「難辦。」李芳以為王體乾無計可施了,當下就趁勢緊逼道:「難辦也得辦,咱們是替皇爺辦差,皇爺交代下來的事兒就是有天大的難處都得辦好喏,還能挑三揀四不成?」
過得一會,等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這時才決定回頭去看剛才摸到那屍身,他的胸中咚咚亂跳,如果真的是她未腐,真有點不敢面對,如果不是她,又會無比失望。就在這樣糾結的心情之中,張問端著蠟燭慢慢轉過身去。
夏天日長,到了上朝的時辰,天色已亮,李芳來到皇極門對趕來的百官說道:「上諭。」眾人便呼啦一片跪倒在地,看著這麼多自命清高的大臣對自己下跪……雖然名義上跪的是皇帝,李芳心裏還是非常地爽,所以傳旨這事兒是他最喜歡乾的。
過了許久,他遂將蠟燭重新放到籃子中,然後抱起屍體,讓她坐起來,靠在井壁上。當張問抱她的時候發現她的身體竟然是軟的,並不僵硬,以至於她坐起來之後,腦袋垂著。張問遂在她的對面坐下,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這個「人」。終於他又坐了過去,將她擁入懷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如此沒過一會,張問就覺得身上冷得直打寒顫,井底的溫度本來就低,加上小綰的身體冷得像一塊冰似的,真讓人忍受不了。
「是,東家。」玄月應道。
李芳心道:皇爺好得很,全是馮西樓那廝忽悠你們的,那小子肚子里倒是有點墨水,竟然忽悠得頭頭是道,這些老傢伙還真信了。嘴上卻說道:「陳大人放心,宮裡不是有御醫么,御醫也說了,皇爺並不大礙,歇一陣子就好。大夥也知道,前些日子皇爺從早忙到晚,也不容易不是。」
馮西樓道:「兒子明白了。乾爹,還是說龍體欠安么?」李芳道:「只能這樣。」
那女子靜靜地躺在地上,飽滿的額頭,眼睛輕輕閉著,小鼻子下面的朱紅小嘴也緊閉也,一張瓜子臉看起來神情安詳,猶如睡著了一般。燭火輕輕晃動的當口,張問甚至認為她的睫毛也在輕輕顫動。
這時候張問倒是說道:「你一會找人把井蓋蓋上……還有,這院子朕時常會過來住,派玄衣衛到此駐守,不得閑雜人等進出。」
來到司禮監衙門,李芳和馮西樓便一起去書房,只見王體乾等人已在裏面開始辦公了,李芳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了一聲,便直入主題道:「先前在宮裡頭您說不是說話的地兒,莫非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
他捧起她的臉,細細地觀察著每一個細節,要將其記在心裏。他又絮絮叨叨地低聲說了許多話,無非就是回憶往事之類的,不知不覺間,井口漸漸已漸漸變亮了。好像沒過一會,竟然在井底坐了整個晚上,天都亮了,張問也感覺到肚子里飢餓難耐,看來是該上去的時候了。
他除了臉色因疲憊和飢餓而顯得憔悴,神色無異,也沒有說在下面看到的情形,玄月也不便多問。
張問喊道:「把繩梯放下來,不用拉我。」
李芳傳完上諭,便乘轎往回走,以往這宮裡頭除了皇帝皇妃,能乘轎的人就只有王體乾,現在可不同,李芳根本不甩王體乾的賬,自個也坐起轎子來了。轎子剛走到崇樓東邊,正碰到了王體乾,王體乾不知要去幹什麼,但並未坐轎,正在步行,身邊跟著太監李朝欽和另外兩個小太監。
王體乾嗬嗬一聲笑了出來:「說哪裡的話,不過有些事兒沒有真憑實據,老夫可不敢在外面隨便嚷嚷,在這裏說了,就這麼幾個人,就算你李芳拿出去說,老夫也可以賴賬不承認說過啊。」
王體乾指著南邊道:「司禮監在那邊,李公公這叫南轅北轍。」
張問也不回去,玄月喚來奴婢侍候他洗漱,他吃了些東西,然後燙了回腳,直接就在東廂房睡了。
這時李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朕近日龍體欠安,發熱、乏力、皮膚灼熱、頭暈、噁心、嘔吐、胸悶、不安、嗜睡,無法上朝,故今日免朝。」
等級高低地位有別,李芳比王體乾的職務低一級,見面不下轎便是無禮,這倒是可輕可重的事。李芳便故意宣稱有急事,找個借口在王體乾面面裝裝架子。
李芳道:「皇爺還讓咱們商量著處理奏章,這不前晚上的那份海禁摺子都還拖著,咱家不是要趕到司禮監去么?」
張問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彈,地上的屍體正是小綰,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對他的衝擊很大,雖然他一動不動,可心裏已是百感交集。
「成,咱家這就過去,看王公有什麼妙計。」李芳冷笑道。說罷兩撥人便分道揚鑣。待王體乾的人走遠了,李芳才問馮西樓道:「這姓王的是不是有什麼奸計?」
「這事兒還非得皇爺拿主意。」王體乾道,「事關國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兒,一會你到司禮監來,老夫給你提醒一下。」
李芳見狀,故意不下轎,但招呼還是沒少,「喲,這不是王公公么,咱家正有急事兒趕過去,正巧遇到您了。」
於是李芳在前呼後擁中,坐轎向南前行,一路上的奴婢們誰都沒膽子得罪這個當紅太監,紛紛迴避或是低眉下眼地站在道旁,李芳得意洋洋,是風頭十足。
因為張問沒有回宮,負責養心殿的李芳打聽了,原來他昨兒就去了老宅,至今未歸,今天又不能上朝。不上朝的聖旨還得李芳來宣。
他的表妹看起來毫無變化,甚至人都為老,還保持著十幾歲的模樣兒,甚至臉色還白裡透紅,張問一時間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拿著蠟燭在她的身邊蹲下,伸出手輕輕在屍體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入手處冰冷異常,但軟軟的。
等燭火慢慢吊下井底,可以看到井壁都是些凹凸不平的亂石,這裏寸草不生,就連青苔都沒有。張問取下竹籃,裏面除了一枝點燃的蠟燭,還有一個火摺子,玄月想得細心,為了蠟燭被弄滅后可以吹火摺子重新點燃。
王體乾道:「老夫不是叫你去請示皇爺么?」
王體乾笑了笑,看樣子沒有計較的意思,只是問道:「你要趕到哪裡去啊?」
「嘿嘿……」李芳聽罷點點頭,「有意思,老子就要看看他王體乾怎麼辦。調頭,咱們這就去司禮監。」
眾臣信以為真,紛紛叫李芳好生照料皇上(老子們的榮華富貴還在皇上身上系著呢),然後才陸續離去。張問很得朝臣的擁護,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對身邊的人很是優厚。
李芳道:「那王公先說說看,是什麼事兒?」
他尋思著把小綰弄上去,想了想覺得她的身體沒有腐爛也許是這口井的關係,弄上去說不定馬上就變得面目全非。張問現在已是權傾天下的天子,甚至沒有想過追封或者重新舉行一次隆重的葬禮,實際上他並不想告訴任何人。或許是小綰這件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失敗,產生了陰影。
眾人謝恩之後爬了起來,有的大臣無不擔心地說道:「臣等聽上諭的內容,這是中暑的癥狀啊,李公公請太醫了沒有?」
一上地面,一股溫暖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上面的氣溫才張問意識到,此時是夏天。
馮西樓道:「他現在能有什麼奸計,這事兒是左右為難。他要是敢真的壓下不發,江浙那幫貪得無厭的官商就會以為朝廷反對禁海的態度不夠堅決,就再會扇乎起言官說事,不定還有什麼誤導民間輿情的事兒發生,到時候朝廷就會左右為難,這責任他王體乾擔當得起么;可他要是敢擅自批複拿習夢庚問罪,習夢庚頭上戴得可是御史的帽子,王體乾就不怕咱們把消息露出去,說這事兒是太監乾的?」
上面傳來玄月的聲音:「東家,接到了么?」張問應了一聲便再不說話,他眯著眼睛背對著剛才摸到的東西,此時井中驟然變亮,他的眼睛還不甚適應。
李芳臉上頓時一紅,拉下臉左顧而言他:「王公是司禮監掌印,皇爺交代讓您主要負責處理這幾天的奏章,習夢庚那份摺子一直拖到現在還沒給下邊回信,您的意思是壓下不發了?」
李芳道:「皇爺說了,都讓咱們商量著辦……當然,拍板的還是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