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二四 內書

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二四 內書

王體乾和馮西樓都是從內書房出身的,一到這地方,兩人都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熟悉的親切感,就像回到母校一般。年輕時候,他們就在此苦讀經書,勁頭不亞於民間那些有志於科考仕途的有為青年,目標自然就是司禮監掌印秉筆等職務。
「什麼?」馮西樓頓時大急,騰地站了起來,「王公公,您這是什麼意思,咱家都沒想到上面去,是您挑起的話頭不是!」
王體乾馬上指著馮西樓道:「大伙兒都聽見了,是馮公公說的。」
李芳去司禮監的時候,他那長得好似麵糰的高參馮西樓也跟了過去,見到王體乾的時候,正巧在司禮監內書房,內書房是教習太監讀書習字的,裏面擺著書案椅子,供著孔聖人,陳列著古今中外的許多書籍,有的書在外面還看不到,但在內書房卻有。
李芳恍然大悟,雖說王體乾是他的對頭和擋路石,但此時他也不得不有些佩服起王體乾的見識來了,馮西樓這樣的人雖然同樣讀書斷句,但缺少歷練,比起來始終還是差了點。
馮西樓也是面帶微笑,心道:王體乾是掌印,在司禮監的權力當然是最大的,什麼事兒最後是他拍板,但責任也是最大的;海禁那摺子,無論他是想壓下不發還是直接治習夢庚的罪都不成,是左右為難,這事兒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讓皇帝直接裁決,可皇帝偏偏就在這幾天不理朝政,這不是明擺著讓王體乾接了個燙手山芋讓他好看么?
李芳被這麼一說,真是從頭涼到腳,不由得摸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他還真沒想到,這件事能牽扯到後宮兩黨的爭奪?這麼一弄,他李芳呆司禮監不是成了別人的一粒可以隨時棄子的棋子?
王體乾點點頭道:「李公公啊,咱們當奴婢別管多風光,得有自知之明,咱們再得皇爺信任喜歡,終究是家奴,能比得上沈貴妃么?沈娘娘也是和皇爺同甘共苦過來的人,人家和皇爺的感情是咱們這些家奴能比的?況且皇爺最喜歡長公主(張瑾初),你沒留意么,皇爺平日里基本不去看皇子,但時不時會去看長公主。你李公公拚死和她們對著干,老夫可不知道你以後會是什麼下場。」
他分開雙腿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一張圓圓的肉臉上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就像如來佛主一般,用斯緊慢條的聲音說道:「王公公啊,皇爺讓咱們辦那事兒,您總得拿個主意吧?」
李芳和王體乾兩撥人在這裏碰頭,是要說福建巡按習夢庚那份摺子的事兒,李芳自認為王體乾鐵定吃癟無計可施,自然得意洋洋地揪著不放。
他想罷忍不住問道:「掌印說這事兒應該怎麼辦?」
王體乾笑了笑:「現在沒內閣,也沒宰相,奏章宮裡頭直接處理,那是皇爺在做,現在皇爺不處理,咱們也拿不定主意,拖又拖不得,只得讓大臣們來辦了。」
李芳心道:那份摺子咱家要是任王體乾怎麼樣就怎麼樣,到時候出了問題,皇后那邊怪咱家沒能耐也就罷了,要是有人說咱家被別人收買了可怎麼辦?沒有了皇后那邊撐腰,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分量還不如王體乾,以後真沒法混了。
李芳忙道:「您說得輕巧,咱家都找機會問了皇爺兩次了,皇爺只說讓咱們商量著辦,咱家還能沒完沒了地煩皇爺?」
內書房裡就四個人,王體乾和李朝欽;李芳和馮西樓。現在李芳這邊可是得意得緊,而李朝欽則默不作聲神態凝重,倒是置身最前的王體乾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還穩得住。
「為什麼,摺子不是塊燙手山芋么?」李芳愣道。
李芳看了一眼馮西樓,馮西樓也沒什麼意見,好像也很贊同王體乾說的道理。李芳現在是徹底沒主意了,只得對王體乾道:「現在咱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您說說,現在咱們該怎麼辦才好?」
王體乾從司禮監內書房出身,熬了大半輩子,如今頭髮花白,總算做到了太監的最高位置,馮西樓一到這地方,彷彿也有了人生目標:無論是王體乾還是李芳,年齡都比較大了,等他們那批人下去,誰上來呢?馮西樓想著想著,渾身就充滿了力量。
「妙!這個法子妙!」李芳臉色一松,就猶如走在柳暗之處,忽見花明一般。
在這樣的情形下,朝廷大事、官員動向,誰能說不會和後宮有關?
這時王體乾又氣勢逼人地盯著李芳的眼睛冷冷道:「在皇後娘娘那邊,你李公公就是個只會拍須溜馬打哈哈的人?遇到大事就靠不住,人家拿你幹什麼吃的!」
王體乾笑道:「你怕什麼?老夫還能拿出去說今天你說的話么,再說也要你承認不是?當然,反過來說,老夫也不會認賬。」
一旁不動聲色的馮西樓心道:「姜還是老的辣啊,人家王體乾熬了那麼多年,可不是一般人能算計到他的。」  李芳說道:「這麼著,明兒一早皇爺如果要上朝,咱家就把摺子送到皇爺跟前;如果皇爺又不上朝,咱家宣旨的時候,就把那些爵爺留下,把摺子給他們。」
「燙手自然是燙手,可是山芋原本也是塊吃食不是?」王體乾笑道,「這份摺子拿下去讓他們來商量,然後司禮監再批紅,你不覺得這過程和熟悉么?票擬啊!誰才能票擬,內閣輔臣啊,咱們大乾的內閣只有顧秉鐮一個老頭子呆在裏面吃閑飯,顧首輔年紀大了,幹不了那麼多事,遲早不得增補閣臣么。閣臣直接手經軍國大權,但凡有點抱負的人當官,目標不就是閣臣?這次票擬,如果參与的人表現得好,可就為以後進內閣打好了一個極為重要的鋪墊。」
王體乾麵皮一皺眼睛卻毫無笑意,冷笑道:「你們那點小算盤能老夫還不知道,無非就是想讓老夫左右難看。李芳,你是想咱們司禮監怎麼處理習夢庚的摺子?壓下不發,縱容海禁的輿情;直接把習夢庚逮捕問罪,打擊新浙黨的圖謀?無論怎麼樣,可都是選了隊,你可得想清楚了……哦,對了,李公公以前是張貴妃(張嫣)身邊的紅人,你當然不用選了,那你應該極力反對海禁,力主把上摺子的人弄進詔獄吃苦頭才是,否則以後輿情失控海禁成功,沈貴妃那邊的人坐大,李公公怎麼向皇後娘娘交差,啊?」
這時只聽得王體乾沉聲道:「從中央到地方,新浙黨的人樹大根深,其私利的根基又在江南一帶,主張海禁這事兒是幾個縉紳有能耐說上來的?新浙黨的官員能沒有牽扯進去么?」
王體乾道:「老夫早就說了,這事兒最好的辦法是讓皇爺拿主意,可皇爺不管,咱們也不清楚皇爺究竟是什麼打算……」
馮西樓和李芳二人面面相覷,馮西樓忍不住沉聲道:「王公公是說沈貴妃……」
「這……」馮西樓那麵糰似的臉本來就白,此時已變得更白了。他們這幫經常參与中樞政治的人,對後宮兩黨的關係當然爛在心裏,清楚得緊。
王體乾端起茶杯,故作高深地說道:「老夫還是那句話,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是什麼人,就做什麼事兒。咱們是太監,別看有時候權力很大,實際上那是皇權,是皇爺想那麼辦,咱們才有能耐那麼辦!現在皇爺沒發話,咱們能怎麼樣?這事兒得找外廷大臣商量,把山芋丟給他們。」
下該王體乾裝比了,大模大樣地坐著,而李芳則欠著身子,氣勢消失得乾乾淨淨。
幾個人都是臉色凝重,只聽得王體乾又道:「李公公不願意打頭陣擋箭矢槍炮是吧?老夫也不願意啊!你算計老夫,別人還算計著你呢,你還能坐著不作為看老夫的笑話?」
他們都明白,如今大乾的後宮外戚可不是明朝可以比的,明朝的皇后皇妃都是選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外戚的根基本來就弱,又有諸多制度制肘,以至於外戚對朝政的影響相對較小;而大乾則不同,別說皇后和貴妃勢力龐大,就是那些嬪妃,也有官宦世家的,也見著皇爺不讓她們家的人在朝為官。
王體乾點點頭:「這麼辦很好,而且他們也不會不接,反而會搶著要摻和。」
就在這時,王體乾的一句話讓李芳他們都笑不出來了:「你們有沒有想過誰給他們(習夢庚等人)膽子敢和皇爺對著干?南邊是誰的地頭?」
作為一個太監,能在司禮監任職幾乎人生的最高追求,受宮裡宮外敬畏,能參与軍國大事。拋開社會輿情的偏見,從權力和自由上來說,司禮監大太監和內閣大臣又有多少區別呢,而且能出入宮廷,和皇帝的關係更近,在某些方面比內閣大臣還要厲害一點。
李芳二人這時倒是明白了:王體乾的意思是今天在這兒說得話不能隨便泄漏出去。他們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但是之前的那股子得意勁已經丟得乾乾淨淨,都是皺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