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勞燕紛飛
第五章 一夜銷魂
掌心的溫柔讓酒醉的容若沒來由一陣難過，伸臂抱住她：「韻如，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背叛我，我好害怕，韻如，我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請你不要離開我。」
「公子，是我。」
蘇意娘忙起身，重新取了一根蠟燭點燃，不知是不是因為僅有一根燭光太黯淡，所以燭光掩映下的楚韻如，臉色蒼白得直如死人。
不知道，是酒醉的他沒有站穩，還是落淚的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他的身上，兩個身影緊緊相連地倒下，錦帳珠榻，蝶被鴛枕，緊擁到似是永不肯再分離的人，呼喚著彼此的名字，似要將對方，就此銘刻入靈魂最深處。
醉意漸濃，幾乎已經看不清那一曲舞罷，坐在身旁勸酒的絕世美女了。
蘇意娘一震：「公子說什麼，我怎麼完全聽不懂。」
固然要為蘇意娘贖身脫籍，所花的銀子會把普通人活活嚇死，但以在場三人的財力而論，倒也算不得什麼太大的事。
容若掙扎著從床上起來，搖搖晃晃向前走，伸出手呼喚：「韻如，別走……」
「那是誰？」
謝醒思張口結舌：「容夫人。」
性德沒有動，望向容若。
二人一問一答，問的人絞盡腦汁找話題，答的人隨口應對，頭也不抬，竟將這絕色麗人視若草芥一般。
楚韻如站在房門處淚落不止，情形極似一個普通女子抓住丈夫在青樓風流。
謝醒思笑著也站到船頭來：「我也是見蘇姑娘上次對他特別青眼，所以才動了成全他們的心思，可嘆蘇姑娘這樣的人才，淪落於風塵之中，早點尋著屬意之人，也好有個歸宿。」
所以，三個人誰也不覺得這件事對於那位容夫人會有什麼害，更談不上什麼愧疚之心，一起在夜風之中，江月之上大笑。
姚誠天也點點頭。
「原來她不但美若天仙，還有這麼好的武功。女人功夫好了，脾氣只怕就不好了。」
這樣緊擁的雙臂，似要將這一身一心，永生永世的託付于那男子溫暖的身軀。這樣熾熱的淚痕，讓容若在沉沉迷醉中，也不禁用力回抱她，一次次低頭，吻在她的臉上，額上，睫上，喃喃地喊：「不要哭。」
蘇意娘明顯也誤會了，哪裡還顧得容若酒醉傷情，急忙上前三步，盈盈拜倒：「夫人……」
同一時間趙遠程和姚誠天也看到一葉小舟上一個纖巧的人影，一掠上了畫舫，動作輕盈得不帶半點聲息，優美得不似人類。
性德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站了起來，跟謝醒思等人一起出去，步下樓梯，進了畫舫的客艙，早有丫鬟過來奉茶服侍。
楚韻如這才站定，問性德：「容若呢！他在哪？」
蘇意娘幾次三番想開口，卻覺這白衣男子，閉目而坐，清冷得不似世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悄悄地懾人
性德一聲不出，往後一指。
蘇意娘姿容絕世，雖淪落風塵，到底名動濟州，平生不曾被人如此輕慢過，偏偏這個蕭性德，從當日畫舫初遇，眼裡根本就不曾有過她這絕色美人。
「韻如，我不是聖人，我不是，我也是平常人，我也會傷心，你知道嗎？我不可能永遠都只為別人著想，再熱的心，涼的次數多了，也就冷了。韻如，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切，第一個想法是逃跑，而不是責問。三哥罵我不是男人，我……我……真的不是男人。我不想傷你，不想恨你，可是我的心……好痛……我不想追問你都說過什麼……我不想問你為什麼？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淚，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我以為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好……我以為可以粉飾太平，可是……真的什麼都不同了，我知道，你也知道……韻如，我會失去你嗎？」
容若醉了。
「綺羅叢中，黃金堆里長大的公子哥，還能怎麼樣？幸好他那精明的爹三年前死了，老謝後繼無人，也才有了旁人的機會。」
「下人的事，我也一向不過問的。」
「這個姓容的真好艷福，不知道蘇意娘看中他哪一點，這些年來，多少達官貴、一方富豪，量珠聘美，蘇意娘都不肯理會，卻肯為他從良了。」
眼看著畫舫順水而去，離著蘇意娘的畫舫越來越遠，謝醒思急得團團亂轉，搓手跺足。
最近他特別容易醉，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紫金杯，蘭陵酒，美人香，男兒怎能不醉倒？
容若醉得頭腦昏沉，還只會伸手去拉她：「韻如，你別走……」
二人只是這般一坐一站，相對無言，過了許久許久。
清眸倦眼，一舞絕世，世傳無人將她當成娼妓來品評，到最後，也不過是旁人當著她的面，將她的身契遞來送去。
「不管這容若是什麼人，多大的來頭，只要把這水攪得越來越渾，才越有意思啊！」
謝醒思一怔，趙遠程和姚誠天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
容若的眼睛哪裡看得清紙上的字，吃吃笑著：「這是什麼東西？」
「我的確只關心他的生死，其他人包括你都不在我在意的範圍內，我只隨口問，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他一邊說，一邊咳，一邊笑。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越是如此，倒越叫蘇意娘對性德在意了起來，徐步上前問：「這是怎麼回事？」
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卻沒有迴避容若的親吻，反而更緊地抱著他，似要將兩個身體融做一體。
蘇意娘不知是失神了，還是為了什麼其他原因，竟然沒有躲開。
容若朦朦朧朧地看著蘇意娘，低喃著一個似已刻進靈魂深處，此時叫來，卻
趙遠程與姚誠天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只用眼神傳遞著不能為人知的對話。
謝醒思也笑了，對一直陪著容若，坐在旁邊，卻一語不發，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的性德說：「你也出來吧！」
蘇意娘輕嘆了一聲：「今後我便是容公子的人了，以後還請你多多照應。」
楚韻如心中一酸，上前握住他的手：「容若，我不會走。」
楚韻如搖搖頭，止住她未盡的話：「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必會善待你，你盡可放心。」然後往外走去。
但他醉的原因，卻不是為此。
容若，不論曾有過什麼錯誤，不管我怎樣傷過你，今天，請容我彌補好不好？
就在二人雙唇將觸未觸時，房門忽然被推開了。
「容公子不必把些許花費放在心上。」謝醒思在旁邊微笑。
姚誠天在旁笑著遞過一張紙：「你看。」
楚韻如回首低笑，笑容竟是一片慘然：「真難得，你竟會主動問我，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除了容若的事，再沒有什麼你會在意。」
趙遠程哈哈一笑，姚誠天站起身來，一起對謝醒思做個眼色，然後笑道：「容公子，你慢慢喝，我們先走了。」
「容夫人來了，不知會不會與容公子爭吵起來。」
這樣簡單的話，因為其中的溫柔，卻叫楚韻如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蘇意娘竟不閃避，伸手扶住他，這一來，兩個人的身子緊靠在一起，倒似彼此相擁一般。
「是蘇姑娘的身契，自今日起，她脫籍從良，一身一心，都屬你容公子了。」
那一聲「也好！」竟是無盡的意味深長，蘇意娘聽得心中莫名一凜：「夫人，你……」
她如今既然是容若的人，自然不敢不對楚韻如行主僕之禮，若真是得罪了正室夫人，以後的苦頭豈能少得了？
趙遠程大力訓斥，姚誠天高聲吩咐：「快些划，咱們早早兒回去。」
這句話，她用整個生命，整個靈魂說出來，如此全心全意，全身全情，此時此刻，她真的以為她可以做到，她真的以為，縱然山無棱，天地絕，這個誓言，卻絕不會變。
容若醉眼斜睨：「趙兄，有什麼好禮物啊？」
只有性德沒動，他是必要等到容若出來才能走的。
淚水從楚韻如臉上滑過來，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在他心中，原來她如此之重，她才知道，她叛他負他，傷他如此之深。且不問她背叛了他什麼，偷偷對楚家說過些什麼，只單論她叛他的事實，已令他不能承受。
房間里，蘇意娘剛把容若扶到床上，就被容若酒醉的順手一拉，拉得直倒進他懷中。
他們都是濟州富豪，家裡金子銀子堆成山，有錢有權的人互贈美人名姬，實在稀鬆平常。
他吃吃的笑，眼睛睜得很大，卻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凝香是這樣，侍月是這樣，韻如那麼好……」他不知被什麼嗆住了，又一陣猛咳，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說：「為什麼也是這樣？」
不因美酒，不為佳宴，甚至不為眼前那隻為他而做的一場傾世之舞。
「可是……」容若忽然一口喝盡了杯中酒，然後一陣猛烈地咳嗽，最後才抬起頭來，看不清事物的眼睛緊盯著蘇意娘：「可是……」
姬妾再美，又怎麼能和正室夫人的地位相比，這種事大家都司空見慣，不但男人當成必要的應酬手段，就是女子，也早看多見多，視做平常了。
「丈夫青樓尋歡，妻子殺上門來，這種戲碼倒也常見，看來容若這回可真的要牡丹花下死了。」
謝醒思低笑：「這個時候，你還坐在這裏做什麼？」
她轉頭決然出艙，背影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凄涼之感。
容若閉了閉眼，又努力睜大，晃晃腦袋，有些清醒，有些糊塗：「對了，是你……蘇姑娘……這是哪裡，你，剛才……他們好像說，要把你，送給我？」
這樣奇妙的念頭才一浮上心頭，蘇意娘竟真的看見楚韻如張開雙臂，直往湖中投去。
蘇意娘大驚回頭，見楚韻如滿面淚痕，站在門前，驚得再也顧不了容若，猛然掙脫站了起來。
只是燭光漸漸微弱，逐次熄滅，畫舫外的月光無聲地照耀著湖水，水波輕輕地托著畫舫隨水飄流。
楚韻如一登畫舫，即時衝進客艙里去。艙中的丫鬟齊齊一驚，還不及發聲詢問，只覺那人影如風掠近，接著身子一麻，已是東倒西歪，倒了一地。
性德閉上眼，神色漠然：「我剛才說的，已是不該說的意氣話了，看來我果然……」他沒有再說話。
謝醒思吩咐開船回去，趙遠程和姚誠天站在船頭指指點點，漫聲談論。
楚韻如低嘆一聲：「這樣也好，你既只關心他，便好好保護他吧！他被我點了睡穴，暫時醒不了，就讓他安心睡足這一覺吧！」
容若忽然大笑了起來：「送給我，他們總是這樣，有錢也好，有勢也罷，就可以把人當東西來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棋子，都是他們的傀儡，為什麼？」
「被容夫人點了穴，天亮之前是不會醒了。」
他只是飲酒，不斷飲酒，酒到杯乾。
「是啊！還是我們問過醒思，才知道容公子你得蘇姑娘青眼，在徵得了蘇姑娘的同意和陸大人首肯之後，方才為她脫籍了。」
性德站了起來：「你去哪？」
蘇意娘急步跟出去，卻見她倩影纖纖，立在船頭，夜風吹得她裙裾飄飛，獨立船頭的身影，讓人莫名心酸，只能怔怔呆望著她，只恐這一轉眸間，絕色麗人，便赴水投湖而去。
趙遠程笑道：「長夜漫漫，容公子
「她只要不殺了容若，就不關我的事。」
楚韻如目光有些獃滯地望向她，好一陣子才道：「我觀你湖上一舞，絕世傾城，我知你不是普通女子，以後有你留在他身旁，也好！」
謝醒思低聲吩咐一句，早有僕人到畫舫船頭高聲呼喊，他們自己的畫舫立刻靠近了過來。
三人對他告辭，回了自己的畫舫。
因為喝了太多的酒，容若的聲音有些不清晰：「這就是你們的禮物？」
蘇意娘怔了怔，卻什麼也沒有說，垂首退出了房間，一回手，又將房門給關了起來。
謝醒思笑到高揚處，就似喉嚨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啞了聲息，臉色大變，手指蘇意娘的畫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容若，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以前，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說呢？你只是喜歡胡鬧，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這些真心話，你不對我說，我怎麼會知道。」楚韻如不顧一切地抱緊他，任淚水落在他的衣上，發上，頰上：「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從今以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我負你叛你，背棄你。」
謝醒思滿面通紅：「趙叔叔別開玩笑，這種話怎麼好胡說的。蘇意娘雖美名傳天下，畢竟只屬風塵，贈送個舞妓給朋友，有什麼關係，更不至於影響到正室夫人。」
趙遠程和姚誠天全笑著點頭。
「聽說蘇意娘畫舫里有一間閨房，布置極是雅緻，必要她稱心如意的男子才能進得去，今天晚上，容若在那裡過一夜，就算死，也銷魂了。」
性德看她出來，仍然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問楚韻如進去幹什麼，竟似根本沒有這麼個人一般。
「韻如，韻如，你不要走……」
原以為楚韻如必會大發脾氣，誰知她連眼角也沒看她一下，只低聲說：「出去，若不叫你，不許進來。」
「容夫人？」
容若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蘇意娘說些什麼，可是一個沒坐穩，整個身子都趴了過去。
楚韻如的手一僵，再也動彈不得。
他望著蘇意娘，身子有些晃，聲音有些啞：「可是，她是個人啊！」
容若本來正要往嘴裏送的一杯酒忽的一頓，他低頭，看看那張身契，儘管看不清紙上的字，扭頭再看看坐在一旁的蘇意娘，儘管她美麗的容顏已然模糊。
容若醉得已聽不清她的真心，只是朦朧間見她滿面淚痕，喃喃地說：「別哭……」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吻去她臉上的晶瑩。
一會兒之後，她開始仰頭回吻容若，動作生澀而認真。
性德第一次抬頭：「你並不是真心喜歡我，去騙別人我不管，單獨對著我，就不必演戲了。就算你真的喜歡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動容，所以無需如此。還有，我是不是在
蘇意娘在容若懷中，想要掙紮起身，卻聽他迷迷糊糊，一句句地說，其中傷痛情深，動人衷腸，一時竟有些痴了，反忘了自己在一個男子懷抱之中，不得自由。
「夫人！」蘇意娘的聲音里有掩不住的驚訝。
蘇意娘努力地伸手要安撫這醉酒的男子，低下頭想要勸慰他，卻叫他一用力，抱了個滿懷。
趙遠程和姚誠天一人一隻手把他拉進了船艙：「夫妻打架，我們去湊什麼熱鬧，告訴她，是你把美女送給她丈夫的，讓她好宰了你不成？」
趙遠程哈哈笑了起來：「醒思，我怎麼聽人說，你對那位容夫人極是敬慕，所以才又帶著容公子游湖訪美，又忙著說合蘇意娘，他們夫妻若起了爭端，你豈不是……」
讓我來向你證明，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
蘇意娘卻忽的抬頭，從宴席開始時就掛在臉上的淡淡笑容忽然消失了。
誰知容若說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直到腳步聲響起，打破這滿艙寧靜。
他一遍遍地說：「別哭！」
謝醒思跺足叫道：「不行，我要去……」
「老謝精得似只千年狐狸轉世，怎麼孫子笨成這樣？」
蘇意娘苦苦一笑，美麗的臉容，有一種可以將鐵石之心化為萬丈柔絲的悲楚：「似我這等風塵女子，卑污之身，想來蕭公子也是不屑一顧的，我若痴痴糾纏，反累蕭公子受屈于容公子，意娘何敢再以鄙薄之身，累及公子。」
容若醉得暈頭轉向，掙扎著要從蘇意娘身上起來，卻力不從心，蘇意娘一直半扶半抱著他。
楚韻如毫不停留地推門進去，只見滿室殘肴，卻沒有人影。四周一看，這才發現，這房間後面還有一個小門，走過去，正要推門，卻聽到門內有人呼喚。
耳旁趙遠程的聲音也朦朧得像在另一個世界：「上次聽醒思說起，蘇姑娘對容公子另眼相看，原來容公子對蘇姑娘也是這般喜愛，有蘇姑娘在，公子竟喝得這般痛快，看來這件事，咱們沒做錯，這份禮物，想來容公子是一定喜愛的。」
門外的楚韻如用手掩著口，強忍住一聲到了嘴邊的低低驚呼，卻又阻不住眸中的熱流激涌。
「韻如，為什麼會是韻如？我……我知道……你們不得已，你們……有難處，可是，你是韻如……你不是凝香……不是侍月，你是……韻如……」容若的聲音說不清是哭是笑：「別人都可以疑我忌我不信我，你不可以……別人可以監視我，背叛我，你不可以，你明白嗎……韻如，你不是別的人。」
蘇意娘退出房門后，轉身回了大艙，驚見艙中躺了一地的丫鬟，而性德居然還像沒事人一般坐著喝茶，不由怔了一怔。
蘇意娘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這樣凄涼，有人的聲音里，可以有這麼多說不盡的痛和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