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第十八集 飛雪之役

第九章 俘虜之苦

第十八集 飛雪之役

第九章 俘虜之苦

王傳榮肅容正色道:「是。」
李良臣則乾脆一掌拍在桌上:「那個漢王太糊塗了,這麼好的將軍,他生生給逼給了敵國。」
席間有人發出低低的驚嘆。
她的聲音那麼輕,輕得除了她自己,再也沒有人聽見。
「李將軍徘徊陣壘之間,嘆道:『再給我們每人十支箭,就能支持到邊界。』然而,他再沒有一支箭了。夜半,李將軍下令擊鼓突圍,鼓已破裂,不能發聲。李將軍命向四面八方衝出,以分散敵人注意,寄希望有人能逃回報信。他與另一位將軍韓延年上馬,率親軍十餘人,越嶺南走。蠻族兵團潮水般追擊,李將軍身上除短兵器外,沒有他物,不能阻擋敵人縮小包圍圈。終於,韓延年中箭而死,李將軍長嘆無面目歸見漢王,下馬投降。」
原本正要站起來大發議論的一眾將領,忽然間不說話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人人臉色變幻不定。
張鐵石和李萬山在旁邊幫容若倒酒,但臉上都有憂色,明顯難以理解,容若怎麼可以這樣輕鬆。
滿廳之中,都有一種沉窒之氣,只有容若的說笑,和其他人生硬的應和。
容若酒喝得多了,一回房趴到床上,就昏昏睡去。
容若依舊是隨隨便便聳聳肩:「一個普通人。」
酒宴就此開始。
就連許漠天,因為悶了一肚子氣,也無法像以前那樣陪容若說笑。
其他秦將們,臉上也有喟嘆悵然之色。被俘對軍人來說是至大的恥辱,多少被俘而歸的將士,面對歧視、冷遇、嘲諷、羞辱,背負沉重的痛苦,以及可怕的責難,所有軍功化為泡影,從此成為軍隊中,最低層的一分子。
容若眼中有深摯的情感:「他們是俘虜,可是,我要所有人記住,他們之所以成為俘虜,是因為他們勇敢地衝鋒,無畏地苦戰,是因為他們用他們的血肉之軀,拖住了秦國大軍,讓陳將軍可以順利把糧草運進飛雪關,讓飛雪關全軍將士,可以好好活下去。成為俘虜,不是他們的罪過和恥辱,而是他們的榮耀和功勞。他們一直苦戰到最後,遍體浴血也沒有放棄,是我讓他們放下武器的。他們不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是為了保全我的性命,才寧可承受恥辱。如果有人必須因此而接受責備,那隻能是我,而不是他們任何人。」
容若點點頭:「我要你回去之後,把這些故事,講給飛雪關每一位將軍聽,讓每一個士兵都知道這些故事,我要你向我保證,這些被俘的兄弟,回去之後,不會挨一記冷眼,不會聽一句嘲笑,他們的軍功不可以抹殺,他們不能遭受任何不公正的對待。」
容若輕輕道:「他以一支孤軍,苦戰蠻族大軍,他已逃亡多日,筋疲力盡,他的箭已射盡,馬已死盡,他的將士多重傷,整支軍隊又傷又累,無糧無水,可他們仍然用他們的血戰,用他們的戰績,證明了他們對國家的忠誠。他已經盡了他所有的力量,才力盡而受縛。如果沒有漢王殺他全家,如果沒有這一被人同情的冤屈,那麼,千古以下,對他應該怎樣評判?是不是,他只有在力盡的那一刻,拔刀自盡,才可以不被指責,不受羞辱?」
容若回頭,卻見李萬山已是痛哭失聲。而張鐵石沒有哭,臉上卻也滿是熱淚。這在萬馬軍中,奮勇衝鋒,萬刃加身,也不皺眉的漢子,這時哭得像個孩子。
暗夜裡,她輕輕嘆息。
席間一片沉靜,過了很久、很久,許漠天才輕輕擊案:「如此良將,如此良將,太可惜了。」
容若見氣氛不佳,笑笑站起來說:「一般來說,酒席歡宴,少不了歌舞助興,只是軍中禁歌舞,大家都是鐵血男兒,也不講究這個。不如,讓我來為大家講幾個小故事,好不好?」
「你這傻子,你從來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麼了不起,你從來不知道,我有多為你驕傲。」
容若搖搖頭,聲音有些苦澀:「在極冷的地方,有一片冰雪國度,這個國家幅員寬廣,國勢強盛。在冰雪中淬鍊出來的意志,使這國家的戰士們,無比勇敢堅強,他們和敵國作戰,勇猛無畏,即使被俘,也鬥爭不屈,他們在俘虜營中,做苦工,受鞭打,面對酷刑,還要抵抗敵人的許多誘惑,堅定得不肯歸順,不肯為敵人效力。他們不怕苦難,不怕犧牲,用盡所有的力量和智慧,用鮮血和生命來一次次越獄,奔往自己的故國。可是,他們不知道,在他們的國家,有一部法律,叫作戰俘法,有一個罪名,叫作戰俘罪,不管是自己逃回國的戰俘,還是簽下合約后,被放歸國的戰俘,他們得到的,都只有懲罰和審判。他們被他們自己所效忠的國家拋棄,他們用生命來抗爭,忍受嚴刑拷打,拒絕榮華富貴所保衛的國家,把他們下到監獄,或流放到極北極冷的地方做苦力。因為他們是戰俘,因為他們讓國家丟臉,因為他們沒有死在敵軍的刀鋒下,所以,他們有罪。」
許漠天親自送容若回房,李良臣、趙文博也在旁邊相送。
許漠天微微一震,情不自禁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容若最終只是一笑,然後看向王傳榮:「你知道,我說這些故事的用意嗎?」
「李將軍且戰且走,數日後退入一山谷,規定士兵受傷三次以上的坐車,受傷兩次以上的駕車,受傷一次的繼續戰鬥,又殺蠻族三千餘人。再走四五日,到達一片葦草茂盛的畜牧地帶,蠻族兵團順風縱火,李將軍機智勇敢,先行縱火以自救。再南行,到達山丘區域,蠻王命他的兒子攻擊,李將軍在樹林中設下埋伏,又殺蠻族三四千人。蠻王親自指揮十六倍于敵人的精銳騎兵,追擊十余日,不能取勝,憤怒至極,瘋狂攻擊。」
「當時,他是投降受縛,並不是叛國事敵。但漢王得知,下令將他舉家下獄,派人召他歸國,李將軍自己也想回歸漢國,沒想到負責找他的將軍,沒有認真完成任務,回報說李將軍已臣服蠻族,為蠻人效力了。漢王於是大怒,下令殺他全家,就連出面為他說情的大臣,都被處以宮刑。李將軍聞訊痛苦莫名,從此死了歸漢之心,真正的投降了蠻族。過了許多許多年,漢國換了皇帝,派出使臣出使蠻族,雙方談和,使臣在看到李將軍時,輕輕敲響劍環,示意李將軍還國歸鄉。李將軍卻流淚長嘆,歸國易,受辱難,大丈夫豈能再辱。」
容若渾若未覺地說下去:「元帥選擇他和自己一起接受這舉世矚目的榮耀,進行這一可以載入史冊的儀式。儘管戰爭期間,他一直被關押著,沒有參与任何戰鬥,但是元帥堅信,他做為俘虜所承受的苦難,就已經是他勇敢的獎章、國家的榮耀。在西方,他們從不曾看不起俘虜,他們認為,戰士之所以會成為俘虜,正是因為他們勇敢,可以堅定地在戰場上迎敵,而不逃跑,當戰局於己方不利時,可以堅持戰鬥到最後,而不是放棄地逃離。所以,在西方,被俘的士兵很多,可是逃兵卻非常少。他們甚至訂立各國公認的規章,要求不可以虐待俘虜,被俘的士兵得回自由時,將領和官員會親自去迎接,被俘的將領重歸故國時,軍方最高領袖很可能會把代表榮譽的獎章,親手送給他。而且,西方人甚至可以寬容被俘者泄露國家情報。」
王傳榮也是勉強做出歡顏,時不時偷眼看容若,神色之間,異常沉重。
她眸中有海樣的深情,痴痴地凝視他,彷彿,總也看不夠。
王傳榮屈膝跪下去:「公子胸襟如海,我老王現在只是慚愧我以前的狹隘,想起也曾對不起以前被俘過的兄弟,現在慚愧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公子放心,飛雪關中,若有人敢輕視這些生死兄弟,需要先問過我的戰刀。」
「李將軍在沙漠中再南行四五日,又殺蠻族兩千餘人。蠻王眼見大軍連這點人都打不過,心裏膽怯,疑心李將軍背後有大軍埋伏,有心後撤,沒想到,李將軍手下出了一個叛徒,把李將軍沒有後援,糧食且盡,以及其他情報全告之蠻王,蠻王於是全軍壓上,更緊追不捨。兩翼越過李將軍,在李將軍前方合圍,截斷退路,箭如雨下。李將軍繼續戰鬥,一日之內,射出五十萬箭,箭遂用盡,甚至削輻為箭,最後拋棄車輛輜重,全體徒步前進,還有三千餘人,進入一處山谷,蠻族兵堵住谷口。」
他們就這樣,坐在房門前,靜靜地等了一夜。
容若笑了笑,淡淡道:「還有一個故事。有一位大力士,勇悍無比,名揚全國,是國中最出名的勇士,人們都深深尊敬他。他在戰場上,也是所向無敵,無人能及。但是,世事難料,終於有一次失手,被敵軍所擒,過了很多年,兩國和好,他被放回了自己的國家,可是他沒想到的是,等待他的,不是安慰、歡迎,而是屈辱和傷害。人們笑他,罵他,輕視他,連國君都把他留在身邊,動不動拿他取樂,把他當做小丑,用他被俘的事來嘲笑他,在眾人面前羞辱他。於是,他忍無可忍,一拳打死了國君,然後他自己被打斷四肢,折磨至死,他八十歲的老母親,也被處斬。」
從容若開始講故事,就沒有人再喝酒吃菜,但是,王傳榮聽到這裏,再也控制不住,猛得杯中酒一口吞下,火辣辣的感覺升起來,心中卻是一片沉痛。
容若妙語如珠,笑談不絕。楚韻如只含笑相陪,眉目溫婉。
酒席宴罷,王傳榮必須回去把談判結果報告給陳逸飛,他幾乎是一步一回頭地望著容若,才萬般不放心地離去。
「漢國還有一位李將軍,帶五千人,在大漠深處,被三萬蠻族所圍,他布陣有方、絲毫不亂,前隊是長戟盾牌,后隊是弓箭強弩。先是和敵軍近戰相搏,然後千弩俱發,把敵軍擊退,還追殺數千人。蠻王大驚,再召八萬鐵騎合眾圍攻。敵人十倍於己,且是騎兵,李將軍只好一邊打一邊南撤。一路血戰,在山谷、樹林、山下等各種地形都曾激戰,擊殺敵軍數千人。蠻族倚仗人多,有時一天要打幾十仗,總是死傷眾多。但李將軍在茫茫草原大漠,也始終無法擺脫來去如風的蠻族騎兵的追擊。蠻族兵團左右展開,把李將軍兵團夾在當中。」
楚韻如笑著把堅持在要房中守護的李萬山和張鐵石勸出去,自己親自坐在容若床邊,藉著盈盈燭光,照看他,不時沾了涼水,絞了絲帕替他擦拭。
王傳榮站起來,神色激蕩:「是,我明白。」
每一個人的臉,或黯然,或茫然,或深思,或悵然。
容若身後,有人顫聲叫:「公子……」
容若一笑:「我知道大家都會同情李將軍,而覺得漢王不好,但是,如果退一萬步,漢王並沒有殺李將軍的全家,那李將軍的投降是否應該,李將軍的投降是否有罪?」
一聲之後,卻是大哭之聲。
秦軍將領看容若的眼神都和平時不同,就連其他隨侍秦軍士兵,對容若恭敬之餘,似乎也有了許多真心的尊重。
秦軍將領臉上都露出怪異之色。
容若一笑:「因為楚人也好,秦人也好,在我眼中,都一樣是人。」
許漠天第一個拍掌應好。
寂靜之中,傳來嘆息之聲。
容若笑笑,沉思了一下,才道:「在遙遠的東方,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叫做漢,不斷與關外強大的蠻族作戰。漢國一向以嚴厲的軍法治國,軍人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軍法規定,畏懦當斬,逗橈當斬,失期當斬,失道當斬,就連生俘也在死罪之列。賞可不行,罰則必用,不管功勞多大,封官多高,稍有錯失,便是死罪,曾有百戰沙場,聲名顯赫的飛將軍,因生俘逃歸,坐法當斬,廢為庶人,打發回家,后經啟用,亦不得志,最後竟因期會失道,不堪再受刀筆吏之辱,引刀自剄。也曾有遠行異國,受盡苦難,出使諸國而封侯的英雄,因為戰場上的失誤被削官奪爵,身負死罪而不得不苦戰贖罪。」
眾人雖不明其意,但自然沒有人會反對。
容若一口氣說到現在,有些口乾舌燥,但眼中光芒卻倏得熾熱起來:「東西方不同的作法、不同的看法,你們覺得誰對誰錯?你們會不會覺得,西方人太軟弱怕死,西方人行事,太多規矩束手束腳,迂腐可笑?」
許漠天深深凝望他:「你為楚軍著想,理所當然,為什麼,還要為秦軍著想?」
容若笑著解釋:「一些西方國家認為,要士兵對國家盡忠,那國家首先就要愛護士兵,為士兵著想。當士兵被俘,被嚴刑拷打時,應該考慮他們承受的極限。不要強求所有士兵都是英雄,都是聖人,他們都只是普通的人。是人就會痛,就會怕痛,就會有忍耐的極限。而且,一時一刻忍受酷刑或許可以做得到,但最可怕的是,那樣的痛苦永無止境,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什麼時候一切可以停止,在這種情況下,心靈的防線很容易崩潰。將心比心,最高的官員,如果自己也不敢說,自己可以忍受到最後,為什麼士兵們就必須一直忍受痛苦呢!所以他們盡量把國家利益和士兵利益都顧全到。有些國家的情報組織就有這一條規矩,如果被俘,請盡量堅持一天,堅持一天不要泄露情報,給自己的國家一天時間,來做防禦、更改,以及其他相關工作,一天之後,可以依照你自己的判斷選擇招供什麼。他們甚至還有專門的訓練,教人如何在折磨下保護自己,如何在被折磨時,有選擇地招供。這種做法,使他們的國家體系,相關的情報、防禦,等等工作,負擔增大許多,但是卻更得人心。他們珍惜士兵的生命,對他們來說,戰爭最高的境界是零傷亡,如果一場大戰,使過多的士兵喪命,那麼即使是站在國家最高點的那個人,也將坐不穩他的寶座。他們都希望,發生戰鬥時,所有士兵能一個不落得帶回去,作戰時戰死的士兵,他們要收回屍體,哪怕是無名小兵,也要鄭重下葬,即使是幾十年前,遠在異國戰死的小兵,他們也不惜勞民傷財,花費很大的精神、時間,來尋找他們的屍骨,歸葬故土。」
他語氣未盡,楚韻如已輕輕抽了絲帕去拭眼角的淚痕。
「這不可能吧!」
許漠天眼神幽深,幾番變化,似有所悟。
依然沒有人說話,廳里,靜得落針可聞。
容若知他們現在情緒激動,需要宣洩,所以也不勸解,只是回眸再去看王傳榮。
仍然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沒有說話,沒有交談,只是安靜地,守著他們情願守護一生的人,安安穩穩,睡這一夜。
「什麼?」終於有好幾個人叫了出來。
房外的秦軍聽不到房裡的動靜,但除了秦軍之外,張鐵石和李萬山都還守在外頭,不肯回他們旁邊的小房間。
秦將們顯然對於容若的表現,也覺異樣,縱然暗中佩服他的膽識心胸,卻也沒法子像他這樣,當做沒事一樣說笑。
容若深吸一口氣:「在遙遠的西方,也有許多國度,他們的思想、看法、習慣,和東方完全不同。在西方,曾經爆發一次牽涉許多國家的大戰。有一位將軍,在戰爭爆發初期就被敵人俘虜,在俘虜營中過了許多年暗無天日的歲月,直到戰爭結束,他的國家所在陣營得到勝利,他才得到自由。在影響整個西方世界的受降儀式上,戰勝國的元帥,在選擇隨行將領時,選擇了他。」
這些他們自己也已司空見慣,他們自己也同樣會用冷漠的目光去看被俘歸來的人,但此刻,聽容若這般淡淡說來,又有誰,心靈可以不受觸動。
容若坦然一笑,扶他起來,然後轉眸看向滿堂秦將,微微一笑:「我當眾講這些故事,不止是為了楚人,一樣也為了秦人,我也同樣希望,那一千余名被俘歸來的秦軍,得到的,是同伴的關懷、戰友的溫暖、上司的寬慰、主帥的讚揚,而不是任何傷人的話語、刺人的目光。他們被俘,也同樣不是他們的罪過。」
太過尖銳的觀念衝突,直接挑戰千百年來,人們思想中固有的觀念。所有從來沒有人想過的話,或者有人想過,卻絕對不敢說出來的話,他一次性已經說完了。
能救回俘虜固然是好事,可是換不回容若,讓容若仍然陷在秦軍之中,而且身旁除了妻子之外,再無別的夥伴,無比孤寂,無處可以求援,這樣真的好嗎?
大家都是武人,也不講什麼俗套,酒到杯乾,大塊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