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第二十三集 烈火焚情

第一章 君王之道

第二十三集 烈火焚情

第一章 君王之道

逸園的下人們,他從不親近,盡量防備,但這些人曾為他備衣衫,曾為他整佳肴,曾因他的胡鬧受驚嚇,曾被他的奇思異想,整治得暈頭轉向,而今,更因為他的一時衝動,在這裏,被一點點慢慢殺死。他們的慘叫聲從凄厲,漸至無聲,他們的身體由掙扎,漸至沒有動靜。
他只想做個平常人,只有一顆平常心,卻又如何去指責那站在至高處的君王。不肯去承擔的他,如何去指責另一個苦苦承擔的他。
「這麼多人,你敢保證他們永遠閉口不提,你敢保證他們永遠不會說錯話,你敢保證他們永遠不喝醉酒,你敢保證他們永遠不會說夢話……」寧昭冷笑:「事關國體,兵戈大事,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人最有效地閉嘴。若非安樂是朕的妹子,納蘭玉是朕的良友,這裏還會多兩個被你害死的人。」
寧昭微微搖頭:「在這皇宮之中,沒有『碰巧』二字,也沒有人會相信誓言,這些人不死,你當日講的故事,總有一天,會變成要走納蘭玉性命的利刃,會變成皇家臉上永遠的污點,所以,他們,也是你害死的……」
「還有,你教導別人賭博,把這威嚴的皇宮,變成了賭場。近日來,凡私下聚賭的,也一概被捉來量刑,朕是肅正宮規,以儆效尤。真正害死他們的,是你……」
寧昭卻完全沒有理會他:「我回到我的宮殿,再也沒有勇氣偷偷走出宮牆,我夜晚在高樓上飲酒至沉醉,白天在金殿上,笑著讚賞滿朝官員和各地手握重權向我表示忠誠的權貴。我知道他們這些年來,作惡多端,對百姓劫掠已極,人人窮奢極侈,個個富可敵國,卻還錦上添花的一再下旨重賞,一點點收納人心,一點點安排絕對忠於我的人,慢慢滲透到各個地方。三年後,滿朝的臣子們跪在殿中,痛哭流涕地說,混濁洶湧了幾十年的定河,被治理得清澈了,新築的堤壩,能給兩岸無數百姓帶來安樂康順的生活,能給國家增添無數良田。」
他挑眉,似笑非笑:「你所仗的,無非是朕不敢殺你、不敢打你,你猜對了,朕的確殺不得你、打不得你,但他們,朕卻打得殺得。」
容若站在窗前,只覺由心到身,奇寒澈骨:「那逸園之外的人呢,那麼多人……」
容若拚命咬著牙,努力控制心中哀求的衝動,明知哀求無用,明知哀求會給施暴者增加更多的樂趣,但,原來,人性軟弱至極、傷痛至極時,真的,只想哀求。
容若沉默。
寧昭望著容若的眼,揚眉冷笑:「朕無需求你,無需和你談條件,你所隱瞞的、你所堅持的,都不過是個笑話,只要朕想,你就會哭著過來求朕承認你的身分。」
「怎麼回事?」
黑暗深處的人低聲道:「屬下也不明白,此人看起來,不是那麼有毅力,意志也並不特別堅強,竟然能抵擋我的攝魂術。」
那麼多鮮血在流淌,那麼多聲音在慘叫,而他只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連逃避都無處可逃。
等到所有人都趴好,每人身後站了一名侍衛,手裡高舉著板子,同一時間打下去。
他走到寧昭身邊,同樣凝視下方無盡的燈海。
他目光深深,凝視腳下那片燦爛的燈之海洋:「這些年來,我讓習慣奴役和掠奪的舊秦官員,了解百姓不再是奴隸、是敵人,而是子民。我平稅賦,促農商,廣納民間英才,人人稱我為明君。可是,要達到這麼多目的,有過多少犧牲和陰謀,我自己也已經記不得了。」
大秦國的都城,夜景竟也如此輝煌熱鬧。
還有那麼多不認識的人,不記得容顏,不清楚身分,不曾聽到過聲音,只因為他講故事時,他們偶然在旁邊,只因為直接或間接從他那裡學到了一個新奇的遊戲,於是就在他的眼前,被慢慢地殺戮、慢慢地毀滅。
「舍一人救天下,你尚不能為,又怎麼會明白一個君王的心。」寧昭語意冰冷,依舊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你曾說過,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可是這人世間,有什麼是可以不付代價,就得到手中的。沒有殺戮,何來安樂,沒有爭戰,何來太平,沒有犧牲,又何來成功?一個會把整個江山隨便扔給旁人,就此不管不顧的人,一個會為了一時意氣,而不顧後果,自陷敵陣的人,一個眼中心中,只看得到身邊之人,卻看不見天下萬民的人,有什麼資格,站在我的身邊評論我、指責我。」
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個平凡的生靈,每一點星光后,都有一個理應美滿的家庭。是年少的士子,在燈下苦讀,期待著為國效力;是美麗的少女,在燈下穿針,為自己縫製多情的嫁衣;是溫柔的母親,在燈下歌唱,期待孩子睡去;是年邁的老人,在燈下微笑,看著滿堂兒孫。
容若一震,驚道:「這是做什麼?」
他復又冷冷一笑:「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明白。」
容若臉色慘白一片:「我可以對天發誓,那個故事,真的只是碰巧,我……」
有一個聲音,在耳旁輕輕地呼喚著。
「你還記得你給皇祖母以及所有內命婦講過的故事嗎?這是當時在場隨侍的宮女、太監。」
容若顫抖地望著下方,那樣殘酷而且緩慢的殺戮。
他們自然都不知道,為了全力壓制受術者的心神,挑起人心的執念,施術的時候,都會很自然地呼喚那人本來的名字。可是,對容若來說,「蕭若」這個名字於他完全沒有歸屬感,被人口口聲聲喊著「蕭若」在耳邊施術,效果大減,以至於他那談不上多麼堅強的意志竟然還有反抗的餘地。
容若臉上漲得痛紅,忽的痛楚無比地嘶聲慘呼起來:「不……」
樓頭向外望去,只覺上方夜空遙遙無盡,星月近得似乎伸手可得,下方燈火輝煌一片,耀人眼目,極目眺望,哪怕是離宮禁最遠的地方,依舊是燈火如流水,比天上的星辰還要燦爛奪目,可以想像在這靜夜之中,街道上來往行人不絕,家家戶戶,燈明燭亮的盛世夜景。
「如果你既不想死,又不想打仗,那就只好讓他們死了。」寧昭語意冰冷:「你以為,皇帝是可以這樣隨便打的嗎?你以為,打完了,就真的什麼也不必背負嗎?」
容若垂首,望無盡燈海。他知道,身邊這個帝王會讓這一片燈的海洋繼續蔓延下去,為此,將不惜犧牲一切,哪怕,這其中包括了他的親妹妹。
寧昭會在被容若指責后,對他講述往事,揭示帝王的內心,卻絕不是為了示弱和解釋,寧昭要的,只是他的痛苦和後悔。
他轉頭,復去看那萬千燈海,眼中射出溫柔的光芒,再次說:「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明白?」
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親人,甚至有的人他一直覺得很礙眼、很不喜歡、很討厭。但是,怎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每一個人,因他而被活活打死。
恍惚中,容若以為,那微笑著為他奉佳肴,替他更衣衫,伴他一路遠行,時時守候在旁的女子,在慘絕哀絕地呼救。
不要上當,堅持住,不要發瘋,不要失態——在內心警告自己千萬聲,容若依然咬牙出血。樓下是活生生的性命、鮮活的生靈,那麼多聲慘叫,如何充耳不聞,那麼多痛到極處的面容,如何視而不見。
只有那聲音,幽然飄忽,如附骨之蛆,超越了一切板子聲、哀叫聲、慘嚎聲,以及他自己心頭瘋狂的大叫聲,字字句句,響在耳邊,震在心上。
恍惚中,容若以為看到了那曾氣呼呼對他要打要殺,卻在危難時毫不猶豫護在他身前的少年倒在血泊中。
那聲音輕輕柔柔,無比溫柔,彷彿代替你訴說你心中最期待的夢想,那聲音低低沉沉,直入人心最深處,讓人恍惚間以為,那就是自己心靈的呼聲。
他的聲音冷漠而無情:「你知道官員差役們,是如何向已然赤貧的百姓徵收稅款的嗎?我曾偷偷出宮去看過,差役把尚在生產的女子拖出她的房屋,滿手死嬰鮮血的母親回頭看著僅有的財產被掠奪一空。年邁的老人和無助的幼兒,被趕離唯一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
一步步拾階而上,連登七層樓,來到這天下至高之處,寧昭親手推開窗,輕輕說:「你看。」
然後,容若死死咬著的牙關,終於慢慢自唇角流出鮮血來。
寧昭不知是欣然,還是苦澀地笑一笑:「江山是你的,百姓是你的,君王的責任是你的。」
相對於慢慢軟化,寧昭更喜歡把剛強的生生折斷,把堅持的徹底毀壞,擊破人心最後的執著、最後的良善,冷眼看人意志完全崩潰。
當他責備他的無情血腥時,卻忘了,站在道德盾牌之後,指手畫腳,卻並沒有真正為國為民做過什麼的自己,雙手也早已不再乾淨了。
有一隻手在容若身後,把他按在窗前,他的眼睛,被迫望著樓下一個個被打的人,甚至連閉一下眼都做不到。
當他改口不再稱「我」,而自稱為「朕」時,已從剛才吐露內心痛苦的青年,倏然轉變為掌控天下人生死的秦王。
「你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機會打皇帝。」寧昭淡淡說道。
「你是容若也好,蕭若也罷,你要知道,沒有人的手可以永遠潔白乾凈,今日的血腥,你我都永遠洗不凈。你要知道,不管說什麼、做什麼,每一個人都註定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以後再放肆而為時,希望你能記得考慮後果。」寧昭的聲音依舊冷靜平淡。
「不,你不明白。曾有人問過你,犧牲一人而救天下,你如何選擇,你卻回答,你不會選擇。」寧昭冷笑:「多麼輕鬆啊,不去選擇,就不必承擔,不去選擇,就沒有罪孽,所以你的雙手永遠清白無瑕,然後可以指責我的殘忍。」
當他責備他的殘忍惡毒時,卻忘了,沒有那殘忍,也許就無法在這亂世之中,護佑這一片燈之海洋。
他自袖中伸出手,他的手,優美而白凈:「這手上的血,洗不幹凈,我有過遺憾,卻從來不悔。」
寧昭微微一皺眉,有一隻手重重擊在容若頭上,冷眼看著容若失去所有力量支持地倒了下去。
他沒有去看身後容若那漸漸了悟、漸漸悲涼,甚至漸漸有些憐憫的眼神:「我在這裏,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朝,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重賞所有向我表示忠心的臣子,並且表示對以前追隨秦何傷者,全部既往不咎。為了安他們的心,我幾乎搬空了國庫,明知他們個個富可敵國,卻還鮮花著錦一般連加厚賞,第二道旨意是向百姓強行徵調治河款項。那是在暴政下呻吟受苦多年的百姓,那是已被盤剝得一無所有的百姓,那是在我登基之後,承諾必會善待的百姓,而我為他們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雪上加霜的限期交納治河稅。」
容若怒極憤極,卻在他有任何動作之前,背後五處穴道,同時一麻,然後,他就再也動彈不得了。
寧昭不是在此之前抓住他的任何人,別人還不清楚自家主子到底要用他做什麼,也就不敢太過得罪他,行事總有諸多顧忌,可是寧昭是至高無上的秦王,就算需要利用容若,也絕不會允許容若冒犯他的尊嚴。
「夠了,你不用再說了。」容若只覺有一把無形的利刃,在內心深處絞動不止,一時間竟是說不出的難過。
「你……」
「打我的是容若,就要凌遲處死。打朕的是蕭若,秦楚兩國,必要傾國而戰。你想選哪一條?」寧昭冷冷道。
樓下板子聲連續不斷,沒有人敢呻吟,沒有人敢慘叫,每個人都咬著牙苦苦忍耐,一張張面孔痛苦地糾結在一起。
容若心口痛不可當。
韋若和韓思,那兩個酷似蘇良、趙儀的少年,為了打擊他而被選到他身邊,曾讓他徹底地厭惡和憎恨,但他們還那樣年少,眼中還帶著少年的熱情和嚮往,期待著有所作為。年少的翅膀還不曾有展開的機會,就被生生折斷,只剩下血泊中,慘淡無力的哀號,偶爾仰臉向上望來時,沒有仇恨,沒有怨怒,只有極度的驚恐和畏懼,年少英朗的臉,痛苦得扭曲如鬼,慘厲至極。
「滿朝皆賀,我卻不覺得高興。」寧昭語聲沉靜地說:「那個夜晚,我再次登上這裏,憑欄望去,卻發現,短短三年,我的京城變樣了。除了官員府地、富豪巨宅,也開始有一些高樓相繼建起,也開始有點點的燈光從普通百姓家亮起來。我仍然在這裏站了一晚,然後,我知道,縱然時光倒轉,也不會後悔當年的決定。」
「你……」
容若臉上最後一點血色終於消失,寧昭眼神冷冷望著他:「你以為,所有人都有求於你,卻又不敢動你,只要你稍稍退步,就願意和你完成交易嗎?你以為,朕這樣的手段,不過是為著讓你屈服嗎?」
他與他,兩個帝王,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有著兩顆完全不同的心。
樓下板子聲早已響成一片,終於有人撐不住,慘叫起來,有人極力掙扎,被人死死按住,每個人從後背到大腿,全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蕭若,心痛嗎?難過嗎?曾經是一國帝王,現在卻如此軟弱無力。想要救人,沒有權力,卻只能害人。看著這麼多人,因為你的所謂洒脫、你的所謂正義,而在眼前一點一點地死去,有什麼感覺?」
恍惚中,容若以為,他看到自己被人一劍斬首時,蘇良、趙儀的憤怒痛恨,凝香的哀痛逾絕,侍月在月夜下墜河的絕然。
寧昭微笑,搖頭:「在這皇宮中,看到不該看的,聽到不該聽的,全都該死,而敢於在當值之際賭錢玩耍,更是非死不可。朕宮規如鐵,絕無更改,也從不談條件。」
「看來,刺激還不夠啊,這麼多人的鮮血和生死,還是不能讓他產生足夠的無力感和挫折感,那麼……」寧昭淡淡道:「就再努力一些吧!」
碧蘿與青綾,那樣溫婉美麗的少女,被他排斥,被他冷落,有些膽怯地遠遠跟隨,有些害怕地隔著老遠等待服侍。也曾在這陰暗的宮廷中,燦然地微笑過,如花一般綻放的女子,此刻卻只剩下慘號聲聲,柔弱的身軀被一板一板打得顫動不已,那樣的弱女子,已無力掙扎、無力慘叫、無力哀嚎,只是無聲地微微顫抖,在一片血泊中等待著最後的死亡。
觀辰殿在怡思園內,也是秦宮之中,最高的殿閣。
容若臉色慘白如紙:「你要怎樣才放過他們?」
這樣的驚變讓容若只覺手足冰冷,憤聲大喝:「你可以下禁口令。」
「我明白。」容若輕聲說。
萬家燈火在大地上鋪開了讓星光都失色的海洋,成千上萬庸庸碌碌的凡人凝聚成驚世的奇迹,白日的簡單平凡化作黑夜中的絕世壯美。每一個光點都比螻蟻更卑微,每一盞燈火都比星辰更高貴。悲歡失色,愛憎失色,在這千千萬萬重重迭迭的生命幸福之前,一切的執著,都是理所當然的。
他心中一痛,掙扎著還想說什麼,卻見樓下開始騷動起來,一個個宮女、太監被引入園中,紛紛在園子里早擺好的長條板凳上趴了下來。一時間竟也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只覺其中有很多都是熟面孔,分明是逸園中服侍的下人。
「蕭若,你能明白權力的重要嗎?只要你點點頭,只要你肯努力,以前那些你看不起、不在乎的東西,就會被你掌握在手中,只要你願意,所有人的性命,你都可以救下來。」
「你可知道,我第一次來到這裏,看到的是什麼嗎?」寧昭的目光遙遙望著遠方:「無窮無盡的荒涼和貧窮。高官巨富們的連雲府邸之側,是破敗的小屋、冷寂的街道、死水一般殘敗的京城。第一次登上這裏,我十歲,我對自己說,我要讓我的國家富強、我的百姓安樂。秦何傷被殺之後,傳來定河決口,死傷無數的消息。以前定河年年決口,秦何傷從來不撥庫銀修堤築壩。百姓溺死,良田毀壞,他從來不在乎。而我一心一意,想要築堤抗洪,保住兩岸數千里百姓年年安樂,但是國庫根本沒有足夠的治河款可以動用。我有意下旨向所有高官巨富、王室宗親、各方郡守,徵調款項,治河的銀子雖巨,但對於橫徵暴斂,強掠民財多年的他們來說,也算不得太大的數目。然而,以納蘭明為首的二十幾個反正功臣,跪到我面前,勸我以大局為重。權臣剛剛授首,天下人心未定,舉國權貴皆持觀望態度,此時此刻,絕不能做動搖他們利益之事。那個時候,我就站在這處高樓,望著整個京城,望著這座在暴政下荒涼孤寂的城池,望著我無數受苦的子民,把所有進諫的人,趕了出去。他們復又進宮,到皇祖母面前跪求。皇祖母只讓人傳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