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集 重逢之日
第九章 夜會奇客
他現在每日上完朝，氣也不喘一口地入閣辦事，等他指示的官員已經排起長龍，虧得他手揮目送，批示公文，發出指示，迅如疾風，卻也經常忙得整整幾個時辰，水也喝不得一口，唇乾舌燥之後，還要應付那幫為了大婚而緊趕著哭窮叫苦的官員。便是一日三餐也常常就是幾塊糕餅，就著熱水送進肚子，充分省出時間來辦理公務。忙的時候，根本別指望回府，直接派人傳話說，相爺宿閣。
男子微笑：「我等一片誠心，正是為求與公子合作……」
納蘭明臉色漸漸陰沉，卻又一語不發。
衛孤辰聽而不聞，只淡淡道：「你可以放心，雖然寧昭確實在你府中伏了耳目，也在我那邊埋了內奸，但只要我自己不願意，天下就沒有任何人可以掌握我的行蹤，更不可能有人能在暗中窺視而不被我發現。」
余伯平站在原處，凝望那人身影遙遙消失，只覺那臨別一笑，竟似有無限深意在，不知為什麼，心中倏然一涼，轉身想往房內走去，卻在轉眸間，已見那黯淡星月下，也同樣黯沉無光的一襲雪衣，已在身旁。
寧昭點點頭，忽然覺得很累很累。
「我只求你，不要瞞我。」余伯平聲音充滿苦澀：「即使我們根本沒有力量可以真的幫助你，反而成為你的掣肘，但是，求你，不要瞞我。」
那人卻只微笑著拱了拱手，再不多言，就此踏月步霜而去。一襲黑衣，轉眼融入黑暗中。
余伯平卻只看到他的一雙眼睛，忽然間，竟帶出如許笑意，燦然地亮了起來。
整個書房，忽然空寂陰冷得可怕，只有燭火燃燒的嗶剝聲，不斷單調地響起。
余伯平怔了一怔：「那當初，主上和蕭遠訂下協議？」
做為秦王的寧昭，只負責做決定，至於如何運作、各處細節怎樣處理，他一概扔給納蘭明，令他以宰相之尊會同禮部、戶部共商。
「蕭逸是喜歡行善積德，助人為樂的人嗎？」衛孤辰語氣平淡，既無激憤，亦無孤傲：「寧昭視我們為眼中釘、肉中刺，蕭逸卻視我們的國土為鮮肉美餐。雖然我是雁人，寧昭是秦人，但這片土地，仍然是我們的國家。」
適時的奉承，對於下屬來說是必須掌握的技巧，再英明的帝王，也不會對說好話的人，有太大反感的。
余伯平強抑住莫名驚悸起來的心緒：「什麼交易？」
不再有逼人的傲氣與冷意，不再孤高不可攀，只是，寶劍若失了寒鋒，那還是寶劍嗎？余伯平強忍住心頭莫名的悸動，低聲道：「主上，蕭逸此人，有
「就算是余伯平，只怕也未必真清楚。」寧昭睜開眼，淡淡說一聲，眼神穿過飄搖的燭光，向前方黑暗處望去。
納蘭明臉色大變，猛然抬頭：「你怎麼進來的？」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一會才道：「近日此人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就算是他的手下，也完全跟不上他的行蹤，除了余伯平之外，無人能知道他的詳細動靜。」
余伯平聽得一愣：「閣下是指……」
黑暗中那人沉默了一會，終於還是開口：「但萬一他們利用蕭性德……」
他微微一驚，以衛孤辰的武功，自是可以隨時來到任何人身邊而讓人無法察覺，但是，為什麼，這次離得這麼近，竟絲毫感覺不到他身上那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劍氣與寒意呢！
這一刻，他於他，僅僅，只是……他不能說出，卻最最寵惜的孩子。
要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極短的時間內倉促籌備一場必須驚天動地、盛況空前的婚事，真當他是神仙了。
而那帶著夜最深、霜最濃時所有寒意的聲音，就在這措不及防時，倏然響起：「你還真打算為你的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公主依舊如常，不出宮一步，不與人來往。宮中各處忙於籌備大婚，她卻不言不笑，但也不鬧不爭，似乎並無明確反對之意。」
他眼中的譏誚之意無比濃厚：「納蘭相爺，你以為，你的風光日子還能有多久？」
衛孤辰背負雙手，悠然道：「我來，救你的性命。」
「拜見衛公子。」黑暗中行禮的男子溫文爾雅，一派從容。
衛孤辰眼神愈發冰冷：「你們的皇帝被人捉來這麼久，不見你們有什麼動靜，倒是三天兩頭，跑來拜訪我這個曾刺殺你們攝政王的仇人來得勤，你們的本事，就只有如此嗎？」
「納蘭公子身子漸漸有了好轉，只是仍極虛弱，至今連病床也沒下過一步。納蘭相爺近日忙於大婚之事，就算有二心，也沒有時間行動。」
「亂臣賊子？」衛孤辰的眼眸在燭光中倏然收縮，然後清冷冷地一笑：「罷了，我是不是亂臣賊子，咱們且不商討，我只是想知道，你有興趣和什麼人談話？和你的主子，你的皇帝？和那個口口聲聲倚重你，卻又視你為附骨之蛆的人？和那個稱你的獨生愛子為好友，卻又毫不猶豫對他下毒的人？和那個近日動作連連，連續調數名將領入京，卻又把你的幾名門生明升
他微笑從容，眼神卻忽然冷銳如刀：「公子以為，我們多日來一再請求拜見公子，卻又確保不讓任何秦王設在公子身邊的暗樁察覺絲毫動靜，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嗎？公子以為，我們在公子那麼多下屬中，選中余先生做傳訊之人，確定他絕對不會背叛公子，並確保不再有第四個人知道這一場會面，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嗎？」
男子微微一笑：「正是。」
寧昭在金殿上，倒是常無限關懷地慰問一番他的辛苦，可是慰問歸慰問，差事照樣毫不留情地砸下來。
「太皇太后的醫案，陛下一向親自御覽，實在只是感染風寒，並無大礙，陛下也不必太過掛心。」
那樣溫暖的笑容，已經多年不曾於那一劍在手，就肅殺滿身的男子身上出現，那樣過於燦爛的光芒，讓人聯想起兩頭燃燒的蠟燭，縱然能在極短的時間里，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卻也註定在轉瞬之後，燃盡了生命、身體，與靈魂。
「不過……」寧昭復又微笑起來：「她給宋遠書的那頓揍實在是大快人心。那個楚國使臣，太過囂張，朕也極之討厭他，卻又不能把他怎麼樣。也只有她這種慶國人，才會完全不顧任何後果，做出朕這堂堂秦王也不能做的事，倒真是為朕出了口惡氣。而且，宋遠書闖出這番禍來，想必鷹飛對楚國、對蕭逸的印象都極之惡劣，朕倒不必太擔心慶楚之間有過於親密的關係。」
「那個女人，竟真的敢說出這種話。」寧昭望著手頭上的密報，不覺大笑。
寧昭一方面忌他之能，限他之權，一方面，偏又把所有的苦活、累活、重要的活非常放心地全砸到他身上。
殿宇深處的人靜靜伺伏，誰也沒有動彈，寧昭的笑聲雖肆意縱興，眼眸中的清冷冰霜，卻讓人找不到一絲笑意。
寧昭搖搖頭，也不說什麼，只靜了一會兒，才又輕輕問：「安樂那邊呢？」
納蘭明倏然站起：「你不是我的客人。」
寧昭面帶微笑，迅速地翻看完一堆密報，舒展身體，慢慢往後一靠，淡淡問：「皇祖母那邊情形如何了？」
他凝望他，眼中是深刻的感情，這是他所效忠的主人，這是他捨棄一切所守護的希望，這是他願意用生命、用靈魂，用他所擁有的一切一切，來交換他一點快樂、一絲笑顏的孩子，這是……他看護長大的孩子，是那個軟弱時，被他抱在懷中，一聲聲喊著，不要
「這世間，還沒有我想進而進不了的地方。」
這天還算不是太忙，至少到了深夜，他還能坐著轎子回家，雖然隨行的心腹下人，人人懷裡抱了一堆等著他連夜處理的公文，雖然這個晚上，能留給他睡眠的時間，也絕對談不上富裕。
他已經貴為宰相，升無可升，辦得好，那是他應該的，辦不好的，秦楚二國都沒有面子，從上頭的兩位皇帝，到下頭一堆累個半死的官員，怪的也只能是他一個。每念及此，納蘭明就忍不住暗中磨牙，沒準皇上還真盼著他出點差錯，丟個大臉，不好意思之下引咎辭職，也就輕輕鬆鬆，婚宴釋重權了。
衛孤辰輕輕道：「我不同他合作，但是，倒不妨做個交易。」
納蘭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因為睡眠不足而眼花，總覺得，自家皇上的眼睛里，充滿了得意而歹毒的笑意。每當這時候，納蘭明就非常之懷疑，英明的聖上，用來對付他的方法，是否就是存心要把他累死，然後，為他抹幾滴眼淚，寫一塊鞠躬盡瘁的牌匾，給後世留下一個名君賢臣的美談，從此拔掉眼中釘、肉中刺，可以睡上安穩覺了。
這段日子下來，納蘭明每天連兩個時辰都睡不足，累得雙眼通紅，眼圈發黑，看什麼東西，都覺得有金光四射。
只不過，這個所謂的宿，也就是一整夜，在燭前端坐，皺著眉聽人訴苦，冷著臉斥人辦事不力，溫著聲音勸大家儘力，咬著牙，忍著頭疼，把一堆又一堆的麻煩事，給處理下來。
寧昭輕輕嘆息一聲，復又問：「納蘭玉……」語氣一頓：「和納蘭明如何？」
男子終於露出一絲不解的表情，復又從容如舊，微笑如儀：「如此，在下敬聽公子吩咐。」
寧昭倒是清閑自在了，可憐納蘭明，一方面要處理滿朝事務，一方面還要在有限的時間內，趕辦出足夠轟動天下的傾國婚禮，忙得是人仰馬翻，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今夜月沉星黯，那人在暗淡星光中，抬眸一笑，對余伯平道：「余先生，你們的主人，也許不是一個最了不起的主君，卻一定是最好的主君。」
「蕭遠不是蕭逸，他若掌權，借楚國之力攻秦，我們有足夠的機會乘亂而起，他也絕無力攻下秦國，但是，蕭逸……這個人太強了，強大到讓我不敢冒險。」衛孤辰輕輕道：「余叔叔，是我愚蠢嗎？縱然與寧昭有著血海深仇，我卻還想要守護這個國家，不再遭受外敵傷害。」
衛孤辰冷漠地搖頭：「我和你們，從來不曾有過相同的利
悄悄地在黑暗中守候了很久，余伯平才聽到吱呀的開門聲，一個男子徐步而出。
納蘭明很忙，一國宰相，協理陰陽，文政、河務、兵事、錢糧、刑名……哪裡事繁任巨，哪裡他就得一力照料，政民、理財、治安，都是全掛子本事，不能有半點差錯，兼且近日秦楚兩國要舉行大婚儀式，歷史上從不曾有過，一國君王在另一個國家迎娶此國公主的事，無前例可循，迎娶大典必須要隆重盛大，不可失了秦楚二國的體面，事先毫無準備，婚期逼在眼前，倉促之間，整個秦國朝廷，上上下下，忙得天昏地暗，暈頭轉向。
「這個女人好大的膽子，竟敢威脅聖上，不如屬下去……」
他閉了閉眼，勉強鎮定了一下情緒，然後輕輕道：「少主，這麼多年來，我們在一起，同生共死，這麼多年了，有的人依然堅持，有的人執願不改，也有的人變了、悔了、遠了、散了。主上，今日的我，也未必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我，所以，無論你想什麼、你做什麼決定，我都不會反對，但是，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閉上眼，伸手撫著額頭：「那，姓衛的呢？」
「我不需要，也不打算同你們合作，你們從來都不是我的朋友。」衛孤辰在座中徐徐立起，凜烈的冰霜，悄悄在夜最深的時候，染盡鋒寒：「我要的，只是一樁，你情我願，互不拖欠的交易。」
衛孤辰的如雪白衣，在燈光下，泛起一種妖異的黃，門窗皆未開，連風都不曾有一絲偷入房間，可是他的人，卻偏偏是這般全無徵兆的出現，彷彿他不是血肉之軀，倒似一縷青煙、一池弱水，天地間，無人無物無處，可以將他拒於門外。
衛孤辰冷眼望去，語意森冷：「你就是蕭逸派在秦國的暗線首領？」
衛孤辰，朕真的很想知道，此時此刻，你究竟在做什麼？
他輕聲喚：「主上。」
「皇上聖明。」
「保護我想保護的人。」衛孤辰的聲音極輕極淡，在暗夜中悄然散去。
「宋遠書根本不了解蕭若對蕭性德有什麼樣的感情，才會想出這種主意。」寧昭忍不住又大笑起來：「更何況，蕭性德根本就是個女子，便是楚國想施美男計，也做不到。他日鷹飛若知蕭性德的女兒身，憤怒起來，焉知不會禍及楚國。」
衛孤辰微笑，他的笑容在這黯淡的星空下，如此溫和，溫和得簡直已經不像衛孤辰了：「余叔叔，你多慮了，這麼多年來，
待所有閑人盡去后，納蘭明輕輕搓了搓在料峭春寒中有些冰冷的雙手，慢慢坐到案前，就待垂首處理那似乎永遠也理不完的瑣務。
「是。」黑暗中的人低低應諾。
寧昭慢慢地冷下眼神：「你們不得有任何妄動，再強大的國家與慶國為敵，都是得不償失，自討苦吃。」
納蘭明冷笑道：「有沒有人發現都不重要，我沒有興趣和你這亂臣賊子談話。」
納蘭明慢慢低頭，看著小小的燭花，在他眼前亮起一個眩目的光暈，然後迅即黯淡，心間忽的一陣悲涼，然後，極慢極慢地問：「你來，是為了什麼？」
余伯平沉默了一會，才輕輕道：「主上，你的胸襟已不是我所能揣度的了，所以，我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主上為什麼還要會見他。」
黑暗中，他的容顏看不清晰，只有一雙眼，精芒四射，懾人心魂：「衛公子雖曾刺殺攝政王，但國家之間，本無永遠的敵人或朋友，有的不過是利益，若非如今我們與公子的利益相同，公子又豈會允諾相見。」
衛孤辰只是靜默著立在月下，也不知是在看星看月，看那遠去的人，還是看遙遙不可測的未來。
男子淡淡笑道：「攝政王明見萬里，早知秦王必以吾主而誘出所有楚人在秦國的暗樁，已下嚴令，關於陛下之事，我等一概不聞不問，不得插手，便是天塌下來，攝政王亦另有安排，用不著我們介入。至於我等有沒有本事……」
納蘭明在自己府中，一向是在內書房處理公務的，身為宰相，身邊任何一份文件，都極有可能關係國家機密大事。納蘭明治府素嚴，所有下人都知道進退，一見相爺逕往內書房而去，即刻紛紛退走，就連負責搬動公文的心腹下人，也是放下公文，磨好濃濃的墨，奉上香茗之後，就恭敬退走。
燭光的陰影在他眉間跳躍，傲岸亦凄清。
他淡淡說完，淡淡轉眸，看那無盡暗夜，無限天地。他不瞞他，因為會見那個人，是為了救他所想保護的人；他會瞞他，因為，他下一個想要會見的人，是為了去殺他必須除掉的人。
當相爺處理公務時，除非他親自呼喚，否則任何下人擅入內院，不問情由，一概處死，這是相府的鐵律。
「她不算大胆，她的確有資格威脅朕，何況，這也不是威脅。」寧昭淡淡道：「這隻是一種表態、一種忠告、一種說明。慶國人不會幹涉秦國的政略，但她也同樣不會放過任何傷害她心上人的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