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第九卷 烈烈北風意未逞

第二十九節 崩潰

第九卷 烈烈北風意未逞

第二十九節 崩潰

剛才他才趕到中央,就看見戰線已經破裂了,大批身批鐵甲的明軍正源源不斷地涌了進來,他看看對面明軍那明顯是鐵制的面具,就放棄了用弓箭直射面門的想法。或許對手的下盤是個容易的目標,但估算了對手的速度和位置,就只好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而是抽出了大刀,並從背上取下了藤牌,才剛做完這個動作明軍就已經衝到了眼前,一片寒光四射的槍刃也逼人而來。
后金武士再次紛紛後退,龐澤爾最後看了一眼幾步外地面上的一具屍體,隨即他的目光就被無數的敵人切斷了。那屍體是他大哥的,他大哥和他一樣都是里爾佳氏的勇士,他大哥也是到現在為止唯一一個手刃敵軍的后金巴喇牙兵。當時他大哥異想天開地直滾過去,須臾不差地避開了四面八方的槍刃,龐澤爾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他大哥向正對面敵兵揮刀的時候,那個敵兵突然右轉突刺,結果被他大哥輕而易舉地殺死了。
「末將在。」一邊的賀定遠早已經是等得不耐煩了,他急不可待地問道:「敢問大人可是要堵截正紅旗,一定是要抄建奴左翼的吧?」
右翼的大批后金騎兵開始拋下傷兵和輔兵逃脫戰場,仗著馬匹的機動力絕大多數騎兵都在中央卷過來的救火營合攏前逃離了戰場,大批的鎧甲和武器都被拋下了,幾百跟在戰線后的后金輔兵也扔下手裡的輜重撤退,甚至有三個牛錄把他們的旗號都留給明軍了。
章肥貓眼睛已經紅了,他哆嗦著嘴唇對黃石抱拳道:「黃大人放心,我選鋒營一定會守住左翼的。」
此時的明軍左翼……
手下騎兵的馬匹和后金軍的戰馬一樣,都是二、三百公斤的蒙古馬而不是阿拉伯馬那種六、七百公斤的大塊頭,這樣馬匹上只能裝幾塊輕甲,所以黃石不肯把騎兵投入突破作戰。他希望騎兵的追擊能讓后金軍無法統一指揮,也不能重新集結再戰,畢竟騎兵號稱「離合之兵」,比步兵的戰場機動力強太多了。
……
有幾個白甲兵突發奇想地試圖從槍林下滾過去,但明軍後排立刻就有一排長槍向地面同時攢刺,這整排的槍刃如同野獸的牙齒一樣伸出,也如同一頭野獸的滿嘴尖牙一樣的同時閉合在大地上,完全沒有機會躲開。這熟練的動作就好像是一個人使出來的一樣,龐澤爾感覺對手似乎料到了這個局面,就在等著他們用這招。
不等他喘息定又是一根長槍兇狠地刺了過來,龐澤爾拚命向後一擠退出了兩步才避開那槍刃,然後又猛地向後一擠躲過了另外兩根長槍。他現在很後悔自己沒有拿著長槍,不然也不會被這樣打得還不了手。龐澤爾身邊的一個同伴又慘叫著倒地,現在身邊的每個人都在往後擠。
現在左翼的選鋒營傷亡也超過三百人了,超過半數的軍官和他們的親兵都戰死了。這樣左翼明軍就再也支撐不住了,他們就在黃石的眼前開始崩潰,陣后已經沒有幾個收攏的軍官了,沒有戰死的選鋒營軍官都和他們的家丁、親兵聚攏在章肥貓的旗幟下仍繼續抵抗。
現在本方已經沒有長槍了,因為那些拿著長槍的同伴都已經死了,他們或許能刺中一個對手,但隨即也會在抽出槍被蜂擁而來的長槍戳成篩子。明軍倒下一個就補上一個,滾滾而來的連續突刺如同一波波的浪潮,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對面明軍敲著令人心煩意亂的鼓點,他們每踏上一步總是會奇怪地向右刺去,這卑鄙的招數已經讓好幾個勇士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黃石斷然搖了搖頭:「不然,我軍多是步兵,不能給建奴重整旗鼓的機會,賀游擊,看見那正藍旗的大旗了么?去給本將取來。」
就在他以為對面的兇手要刺過來的時候,那個明軍士兵突然向右轉身了,龐澤爾在電光火石中也猛地向右一轉,才將將擋住一道逼向右肋的閃電,同時他吐氣開聲地大喝著再向右一跳,再次閃開了直衝過來的白刃。
跟著喉頭一涼,兇手抽出槍刃頭也不回地離去了,全身都失去力氣的龐澤爾頓時倒卧在地,無數雙腳從他身上踏過,映入他眼帘中的每個人都有一副鋼鐵的面具和一種給人以灰色感覺的眼神。
「卑職遵命。」章肥貓抽出馬刀在空中一揮:「兒郎們,跟我殺建奴去阿,殺建奴去啊。」
不過最後還是有一個牛錄被明軍堵在了海邊,加上輔兵有兩百多人,這些馬背民族的士兵,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竟然拋下馬匹,一邊解開盔甲一邊縱身往海里跑。救火營士兵無令不得脫甲換兵,所以就都站在岸邊看。而那五百選鋒營士兵則殺紅了眼,不管會不會用弓都爭先恐後地從地上撿起后金拋下的傢伙往海里射。
龐澤爾沒黑沒白地苦練大刀和盾牌,因為他知道這是他安身立命之源,他的刀法在整個牛錄,不,整個正白旗裏面都小有名氣。隊伍還在不斷地後退,身邊一個又一個的白甲兵倒下,其中有比龐澤爾年輕的,也有比他敏捷的,更有比他還強壯的,之所以他還沒有倒下,那是因為他已經拋掉了他引以為豪的大刀,雙手并力擎著藤牌苦苦支撐。
「調整中央戰線,甲隊、乙隊全體向左旋轉。」黃石發出了命令,將旗連續地發出了命令,各隊官的旗幟業或早或晚地開始應旗,戰場上龐大的明軍戰列開始緩緩變換隊形。
黃石再次眺望了一眼中央和右翼,明軍就要把丟盔卸甲的敵軍驅逐出戰場了——大勢已定了吧?好了,看皇太極你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龐澤爾正在進行著他一生中最艱苦的戰鬥,他死死盯著對面的敵人,憤怒地連聲大吼,但對手都是清一色的圓弧面具,上面除了金屬的寒光什麼表情也沒有。他們的眼睛深藏在黑暗的金屬縫隙間,明亮但是毫無生氣。那眼神給人一種灰色的感覺,不錯,就是灰色的感覺——龐澤爾確認了自己的這種感受,同時連著退了兩步才避開幾根刺過來的槍刃,同時他又靈活地閃身用藤牌擋住了右側狠毒的一刺,他又被震得退了一步,在死裡逃生后他興奮地發出了一聲示威的吼叫。對面那排冰冷的面具仍然毫無表情,只有無數的槍刃又刺了過來……
章肥貓奮然前出:「黃大人,有卑職在,左翼就安如泰山。」
從中央突破卷擊右翼,有可能把正紅旗一部分牛錄堵住並加以圍殲,黃石並非沒有考慮過這個誘惑,但這耗時恐怕太長,而且……
「末將遵命。」賀定遠交叉雙臂,鏘琅兩聲把自己的兩把腰刀都抽了出來,帶著馬隊就直向正藍旗大旗哪裡沖了過去,整個馬隊二百騎兵都跟著賀定遠一起大喊:「殺莽古爾泰啊,殺莽古爾泰啊……」
同樣的場面也發生在明軍的右翼,不過此地的主角是當面的正紅旗,它的大旗也正在不停地後退,中央的將旗早已經退了,此時再不走說不定就走不了了。
片刻之後幾十個后金武士、還包括些白甲兵就被活活射死在冰水裡,選鋒營的士兵本來就都是和后金苦大仇深,幾年仗再打下來更是不共戴天,他們想到自己在旅順的家人生死未卜,竟然已經等不得后金士兵自己凍死或淹死,那些水性好的選鋒營士兵把自己脫得赤條條,叼著匕首就追到冰冷的海里去了……
左翼的選鋒營有五個步隊一千五百人,選鋒營在旅順軍中號稱敢戰,也是遼東邊軍中有數的精銳之旅,先前他們屢次被皇太極擊退,但是又一次次被軍官和親兵們重新聚攏起來反撲,死死地拖住了后金軍的腳步。
本來雙方在這裏打得有氣無力,現在則驟然激烈起來,明軍右翼戰線上的士兵紛紛吶喊著逼上去,而後金十余個牛錄的旗號一起后移,雖然他們還企圖緩緩而退,但隨著陣型鬆動,基本的弓箭掩護已經消失了,明軍迅速地衝過兩軍間的距離,部署在右翼的選鋒營五百人以盾牌為掩護,一頭就撞上了當面后金軍的後衛。
……
而救火營的隊官則試圖開始整隊,左翼的火銃手得到命令,立刻去找回自己的火銃,而重步兵則繼續追擊敗逃的敵軍,他們面前的正紅旗已經潰不成軍,但絕對不能給博爾晉蝦重整旗鼓的機會。
「為了故張將軍。」章肥貓大喝一聲。
正面的明軍正在侵入后金的防線,身後的賀定遠一會兒看看左翼,一會兒看看中央,顯得越來越沉不住氣,黃石凝視著中央明軍的逐步推進,輕聲對身後的部將說道:「不要著急,現在還不是馬隊出動的時機。」
視野中的正藍大旗不斷後退,速度也越來越快,中央的明軍步兵已經打穿后金軍戰線,開始分開向兩翼卷擊,這正好也留出了一個通道讓馬隊一涌而過。
白刃突擊命令發出的同時,后金軍已經在明軍左翼戰線上開出了幾個淺口子,戰線後面騎馬的白甲兵和戰兵就正從口子中沖入,明軍左翼已經開始要潰散了。毫無疑問,等擊潰了明軍左翼后,后金軍就會沿著撕開缺口向卷擊明軍的中央戰線。
龐澤爾和殺死他大哥的兇手面對面對視的時間也就是一瞬而已,但他卻覺得過了一萬年一樣長,對面的眼睛中看不到興奮和熱情,只有死人一樣的冷漠——來吧,讓我親手宰了你,再割下你的首級祭祀我的兄長。
「還差一點點兒,馬上就到手了。」黃石再次把目光看向左翼,那裡的明軍也開始呈現出解體的跡象了。
中央的后金軍節節後退,戰線已經開始斷裂,洪安通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一夾馬腹就突前兩步,伸臂指著已經土崩瓦解的后金軍防線喜道:「大人,建奴中央十五個牛錄全部崩潰,我軍這是大勝啊,大人。」
「好,那就有勞章督司了。」
章肥貓曾建議把一批輔兵放在左翼后吸引注意力,但黃石認為敵軍的將領,尤其是皇太極這種人絕對不會犯分散兵力這種錯誤,後面的數千輔兵應該是屬於被無視的目標,最首要的肯定是砍倒黃石的將旗,並殲滅明軍的戰鬥部隊,等明軍戰兵潰散后輔兵不過是盤子里的菜。
黃石也肅然道:「我對此深信不疑。」
被白甲壓制住的明軍幾乎沒有造成敵軍的傷亡,選鋒營用一層層的戰線消耗著后金軍的衝擊力,苦苦支撐出一個完整的防線。章肥貓臉上的肌肉劇烈地顫動著,咬牙切齒地把手裡的部隊都派向了那個方向。
雖然龐澤爾是一個正白旗的巴喇牙兵,但他所在的這牛錄的戰兵多是步兵,今天皇太極把正藍旗的騎兵都拉去側翼后,他和自己的牛錄主子一起被留在了中路,站在莽爾古泰的身後等待命令。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明軍才照面就把前線的正藍旗精銳一掃而空,在火炮的掩護下把中央戰線打崩了!他立刻就跟隨全牛錄一起出發,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把明軍再打回去。
「右翼壓上,不能讓建奴全身而退。」
后金失去統一指揮的左翼各牛錄也無心戀戰,一股腦地向後退,當一線搏鬥的士兵眼看得不到支援而明軍越來越多時,他們也喪失了勇氣掉頭去追自己的牛錄旗,這更加劇了全軍的混亂。整個后金左翼很快在明軍的兩面壓力下就從敗退變成潰退,從潰退變成潰逃。
與此同時,中央的戰線已經彎曲了過來,后金數百四散潰逃的士兵中有不少衝到正紅旗的位置尋求庇護,衝到本方撤退中的隊列里,後面是步步緊逼過來的鐵甲重步兵,把正紅旗博爾晉蝦的旗幟追得收不腳。
一個矯健的傳令兵縱馬而來,在黃石身前一個急停把馬橫了過來:「稟大人,我軍斬殺近三百,已經緊逼到建奴將旗之前。」
七歲就開始上山打獵,十八歲就曾經和親人一起搏殺過大熊,二十歲后龐澤爾還為正白旗效力了快十五年,無數次在戰場上與敵人以命相搏,從生死一線中反覆積累著技戰的經驗,又多少回憑藉這些技能來從死神手中逃脫。龐澤爾一生的最後一戰,也是他最窩囊的一戰,從頭到尾他沒有機會揮出一刀……哪怕是對著空氣的機會都沒有。
「我要看看能殺我的是什麼樣的勇士……」龐澤爾用儘力氣抬了一下頭,那個明軍士兵的面容也隱藏在了冰冷的面具後面,兇手的眼睛里沒有興奮,那種灰濛濛的感覺龐澤爾已經很熟悉了。兇手垂著眼皮居高臨下地看了他最後一眼,這眼神也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大批的士兵丟棄了武器倉皇後退,這些人邊跑邊開始扔下頭盔和護甲……
章肥貓帶著他的三十個家丁迎向左翼去了,明將的家丁都是軍中驕子,黃石估計有這三十家丁在,足能抵得二百人。與此同時黃石看見正藍旗的大旗開始緩緩向後挪動了,到了最後總攻擊的時候了:「賀游擊。」
左大腿窩突然傳來劇痛,龐澤爾大吃一驚,怎麼會從這個方向殺來,不應該啊。他失去平衡的身體跪倒在地前,一根長槍已經捅入了他的咽喉,鮮血一下子從嘴裏噴了出來,這時他還沒有注意到自己周圍已經沒有活人了,所以他現在已經是眾矢之的。
他在心中計算著明軍的套路,右手刺來一槍的時候,正面必然也有長槍刺到,必須要全力抵擋右面的那支,因為它可以刺得更遠,不過也必須同時斜退一步,不然左腰就要開上一個大口子了……只是,龐澤爾奮力又盪開一輪突刺后,不禁想到這到底要撐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呢?
無論是誰都不會懷疑張盤的血性,選鋒營的士兵也振臂高呼:「為了張將軍。」然後義無反顧地向著左翼趕去,那裡的明軍正在不停地流血。
當時龐澤爾的血都沸騰了,就在他興奮的大喝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卻看見大哥身體一頓,接著就緩緩跪倒在地,他的頭盔後腦已經探出了一抹鋒利的槍刃尖。龐澤爾全身上下剛剛沸騰了的血一下子變得冰冷,那個殺死他大哥的兇手也有一副鋼鐵的面具,但能看見他只是垂著眼皮觀察了一下屍體,就仰頭向前跨出了一大步,仍然是那種冷漠的灰色感覺。
沖在最前面的幾個白甲被幾面同時攻擊,龐澤爾看著他們在自己眼前被捅成馬蜂窩,當時他和另一個人一起頂著屍體企圖衝上去,但是對面的長槍也立刻把屍體頂住,接著就是一輪又一輪的後排突刺,最成功的一個人不過是削斷了插在屍體上的兩根槍刃而以,但那個大力士也立刻付出了代價,一身槍眼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