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六十節 開關(下)

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六十節 開關(下)

等兩兄弟平靜了一些以後,黃石才知道他們還有一件事情要求自己幫忙,那個潘參將帶領一萬多遼民來登州生活,但前些日子潘參將又被捉拿了起來,說是他要謀反。
黃石緩緩單膝跪倒在潘參將的床邊,輕輕地為他整理了一下額頭上的頭髮。一直靜悄悄的潘一刀猛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使勁地攥住了黃石的手臂,拚命地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黃石仔細聽了一會兒,才分辨出來潘一刀一直在喊什麼:
「兵部和刑部都批准了山東布政司的彈劾,那些狗官就把潘參將下獄了,請黃帥務必要救潘將軍一命。」馬鼎敘述完這個故事,臉上已經都是憤恨之意。
黃石伸出手想撫摸一下潘參將的額頭,將要觸及他的腦門時卻停住了手,黃石吸了一口氣,站直身體頭也不回地問道:「馬兄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次后金入寇以後,朝廷就責備劉策一直在後方躲著,結果劉策急忙點起真定鎮的軍隊勤王,兩天前他才第一次踏入薊鎮地界。
……
所以聽到袁崇煥的命令后,劉策就忍不住爭辯起來:「督師,是孫閣老吩咐下官堅守薊門的,孫閣老說薊門萬萬不可以有失啊。」
馬世龍出獄后的第二天就趕來拜會孫承宗。他進了門后看見孫承宗親自出來迎接他,當即就跪在地上叩頭:「閣老,罪將給您見禮了。」
「這是薊遼督師的命令,而且嚴令我們立刻出發,不許耽誤。」
「東家慎言,此人是薊遼督師的心腹。」師爺平時就收集了許多大人物的情報,這次尤世威奉孫承宗的命令來到通州,袁崇煥又趕回來接過全軍指揮權,他的師爺自然會打探袁崇煥周圍人的情報,這個程直本是袁崇煥身邊的紅人,所以師爺趕快讓尤世威注意言辭。
黃石一言不發地把嘴唇抿得緊緊的,他只感到自己的胸膛正在越來越迅速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有熱辣辣的東西直從體內竄出來。
你到底為什麼不抵抗啊?
程直本不耐煩起來:「這個下官就不知道了,不過這是薊遼督師的命令,通州隸屬薊鎮,薊遼督師自有安排,就無須將軍過慮了。」
現在關外兵已有十一萬五千馬步,而薊鎮不過四萬,還都是老弱,精銳已經被盡數抽調去遼鎮。馬世龍感嘆道:「若是薊鎮有失,那就算守住關外之地又如何?削弱薊鎮加強遼鎮,這是捨本逐末啊。」
……
袁崇煥前往薊門時隨行的共有兩萬關寧鐵騎,初九袁崇煥的大軍開入薊州,從劉策手裡接過了薊門的指揮權/這些天來后金軍被明軍擋在薊東,一直不能西進一步。
黃石掃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幾個人,他們一個個都把臉綳得緊緊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黃石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快步走到營帳門口停下,黃石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撩門走進營帳中。
等程直本走遠后,尤世威問身邊的師爺:「此人是誰,一個七品小官竟然如此無禮。」
自從七個月前劉策被任命為薊遼總理后,袁崇煥就不許他插手薊鎮的任何軍務,所以這七個月來劉策一直呆在真定鎮,從來沒有踏進過薊鎮一步。朝廷見劉策太輕閑,又給了他一個保定總督的職務,所以劉策乾脆就呆在真定鎮管理那邊的軍務了。
黃石已經沒有心情回禮了,他緩步走到床前,獃獃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彎腰在潘參將耳邊輕聲叫道:「潘兄弟。」
崇禎二年十三日,薊州附近,黃昏時分,黑色的人群正從東北方擁入薊門外的一線天通道,這道洪流急速地向前流動著,很快就流動到了薊門的腳下。
來到薊門之後,滿口向朝廷保證「必不令奴越薊西一步」的人,難道不是你么?
「黃帥客氣了,舉手之勞。」
「立刻出發,馬上前往密雲布防,防備西虜趁機滋事。」
「閣老教誨,罪將一定銘記在心。」馬世龍這次受了不少罪,坐了一年多的大牢,還幾乎被斬首,人也變得憔悴起來。
「世龍可願隨老夫陛見,在聖上面前再把這番話說一遍?」
「閣老分兵把守通州、三河、薊州固是妥當,但現在援軍尚未大至,官兵兵力尚少,我們最重要的就是把建奴大軍堵在薊東,然後把守三河周圍的各個渡口,以防建奴小股游騎流竄。」馬世龍發現目前能調動的軍隊比他想象的要少得多,不禁有些急躁起來,忍不住問道:「閣老,守遼必守薊,此戚帥所定之成法,怎麼現在薊鎮竟然削弱如此啊?」
使者一邊把一張指令交給尤世威,一面飛快地說道:「下官程直本,這是薊遼督師的手令,要尤將軍立刻啟程,前往昌平。」
……
你為什麼不抵抗?為什麼不抵抗?
潘一刀那健壯如牛的身體已經變得單薄不堪,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但他抓著黃石的手卻仍像他挖掘海州城牆時那樣有力:「毛……帥……冤枉,毛帥……冤枉啊。」
除了部隊戰術展開的問題外,黃石關心的另外一個重要問題是關於情報保密,他很希望能給皇太極一個「驚喜」。從對手的角度看來,福寧軍沒有一個半月到兩個月是無法出現在正面戰場上的,所以黃石相信皇太極根本沒有把自己計算在內。
馬鼎站起來向著黃石鞠躬行禮:「黃帥。」
「嗯,說說看。」
「劉大人,你立刻率部前往密雲駐守。」
「薊門怎麼會有失?本部院這次帶了兩萬關寧軍前來,自然能把這薊門守得固若金湯,劉大人速速啟程,前往密雲去吧。」
……
劉策路過京師的時候,孫承宗告訴他皇帝對劉策非常不滿,覺得他一直躲在安全的後方不上任,劉策聽后吃驚不小,連忙請求孫承宗代他美言幾句,而孫承宗就讓他星夜趕來薊門堅守,以將功補過。
在薊門後方,是一個又一個的村莊。從嘉靖朝後期開始,這片大地已經有數十年沒有遭遇到戰火了,幾代人和平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過著他們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自嘉靖朝以來,國朝已經數十年沒有聽說過這種事了,竟然讓北虜突破邊牆,威脅京畿腹地。」
馬世龍昨天被放出來的時候就聽說是孫承宗保的自己,而且他也知道孫承宗找他大概所為何事,因此馬世龍在來之前也做了一點準備。不過很多軍事上的機密情報事先馬世龍還是不知道,現在孫承宗告訴他以後,馬世龍又思考片刻才回答說:「閣老,以末將之見,當集中兵力緊守薊州、三河為第一要務,通州反倒尚在其次。」
「劉大人你是薊遼總理,而薊遼總理的駐地就在密雲,所以本部院讓你歸還駐地防守。」
「程大人請。」
拿房子來打比方的話,山海關是房門,遼西走廊就是房門前面的長廳,寧遠、錦州則是遼西走廊上的門戶,而薊鎮則是這幢房子的牆壁。如果薊鎮瓦解,那麼山海關不過就是一扇破門罷了,遼西走廊也就成了懸于境外的孤軍。
薊州東面有大湖,還是盤山、九龍山和八仙山的交匯地,燕山山脈在這裏好似擰了一個疙瘩,只在薊州留出了一條細細的通道門戶,所以此地又稱薊門,有畿東鎖鑰之稱。這條通道在燕山山脊中蜿蜒而行,最窄處僅能容納雙馬並肩。在道路上行進時,人的兩側都是巍峨高大的燕山,只能隱隱看見頭頂上的一道藍天,故此地又有「一線天」之稱,是通向京畿平原的最後一道天險門戶。
黃石面前的將領們一個個都神情嚴肅,人人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黃石身側的甄雨村也是滿臉的焦慮,藏在袖子里的雙手不安地屈伸。
「這個潘一刀的事情下官確實不知道,這個案子也不是本官經手的。不過既有黃帥作保,那下官想一定是誤會了。」甄雨村倒是很爽快,他查了查案件的卷宗,發現潘參將還沒有被定罪,隨手就批了一個條子,讓下面的人胡亂找個理由結案,把潘一刀放出去:「既然是黃帥的朋友,那今天就可以派人去接走了,後面的善後就不用黃帥操心了,下官一定會親自過問的。」
「閣老,薊門天險素有一線天之稱,官兵只要移營城外,便可牢牢堵住建奴西進的道路,建奴就算有幾個游騎能夠強渡,那他們糧草何來?又如何能擄掠東歸?末將說在三河設兵站,嚴守渡口,就是為了防備建奴游騎流竄。」
現在遼鎮軍餉已經漲到一年五百萬兩,孫承宗自然也知道這裏面的水很深,一個小舉措都會影響到無數人的利益,因此孫承宗也不願意和馬世龍明說,這種事情他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自然也能明白過來:「世龍認為當以薊門為第一要務?」
其後程直本一直以袁崇煥的學生自居,出入必雲「吾師」如何如何,很快就躋身袁崇煥的心腹之列,平時接受過袁崇煥很多金錢的饋贈,這次袁崇煥從遼西緊急出兵時,也仍然沒有忘記帶上程直本,並讓他為自己贊畫軍務。
就在把勤王軍盡數調離薊州、通州、京師這條大道的同一時刻,袁崇煥再次向皇帝上書,讓崇禎完全不必擔心薊鎮的形勢,「……入薊州稍息士馬,細偵形勢,嚴備撥哨,力為奮截,必不令敵越薊西!」
聽說是東江本部的士兵后,黃石略一沉吟就決定見上一見。毛文龍被害后,黃石派人去北京見過毛承斗,還送上一份奠禮,黃石對毛文龍及其部將是很有感情的。反正現在還有一點時間,黃石一面讓內衛把人帶進來,一面讓人準備幾塊碎銀子。
「好傢夥,真壯。」男人在他的老牛身上輕輕拍打了一下,然後又順著牛的背輕輕撫摸起來。那牛也暫停進食,抬起頭來用大眼睛看了看主人,發出了一聲溫柔的叫聲作為響應,然後又再次低頭開始吃它的乾草。
劉策下獄后極力爭辯,說他事先一天也沒有到過薊鎮,從始至終都是在做保定總督,而後金軍破口后劉策又是第一個帶領勤王軍趕來薊鎮的,所以劉策覺得他不應該有罪。不過朝廷不認可劉策的這個解釋,因為他懾于袁崇煥而不去薊鎮密雲上任本身就是失職,所以不能作為脫罪的理由。
福寧軍軍官們一齊攘臂高呼:「我們定要把他們打回老家去!」
這個命令把劉策聽得呆住了,過了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督師,建虜就在城東二十裡外紮營,為何要下官去密雲啊?」
「黃帥,潘將軍已經聽不見了。」馬鼎的深沉的聲音在黃石背後響起。
後來袁崇煥對自己的證詞稍作修改,辯解說他讓趙率教不要輕敵,不過趙率教不聽他好言相告以致身死。同時袁崇煥還把責任推給已經戰死的朱總兵,說他隔著幾百里聽說朱總兵好像沒讓趙率教進城。
白有才很快把潘參將以前的親兵隊長馬鼎找來。馬鼎見了黃石也是驚喜交加:「黃大帥,有您主持平遼大業,那反攻遼東定是指日可待了。」
聽到這話以後,孫二狗一時也愣住了。他們兄弟二人雖然逃上了東江島,但仍念念不忘要再次跟著毛文龍返回大陸。等毛文龍遇害后,東江軍就開始人心渙散。後來袁崇煥要裁減東江軍,陳繼盛也無力維持幾十萬遼民的生計,就勸手下將領帶著部屬、百姓去山東登州。
程直本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將軍乃是昌鎮總兵,拱衛昌平皇陵自然是將軍職責所在。」
「嗯。」姑娘垂著頭小聲應了一聲,還細聲細氣地說道:「當家的。」
黃石已經下定決心,明天一早救火營和磐石營的一部分就啟程出發,五天內就在渤海灣內側登陸,而磐石營余部和選鋒營也會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主力。參謀司已經開始就黃石的這個戰略決心進行工作,這次黃石是在自己人的地面上行軍,偵查應該不是太大的問題。
「來得好!」爺爺大喝聲中側身一閃,讓開一個小孫兒的直劈,然後在他屁股上輕輕抽打了一下,同時還威嚴地叫了一聲:「少俠,看仔細了!」
尤世威細心檢查過手令后,確認是薊遼督師的手令無疑,他遲疑著問使者道:「建虜在東,為何要末將西去啊?」
「回昌平?」
金鑾殿上,拍著胸膛向天子許下「五年平遼」的人,難道不是你么?
兩個人這次來本來是有事相求的,但白有才進帳后一看到黃石的面孔,竟然脫口大聲問道:「黃帥,您這是回來反攻遼東了吧?一定是要反攻遼東了吧?」
嘉靖朝蒙古破邊也是明封疆大吏招惹來的風雨。當年的仇鸞認為蒙古犯邊就是為了搶東西,只要把東西給足了他們自然也就不來搶了,所以仇鸞一直奉行送貨上門的政策,蒙古人要米他就給米,蒙古人要布他就給布,後來蒙古人要盔甲、武器,仇鸞竟然也給了!結果蒙古人就大舉入侵,發兵攻打北京。
「那就請將軍儘快出發吧。」程直本匆匆回了一禮,一甩袖子昂然而出,徑直離開軍營走了。
「潘將軍看不見,也聽不見了,我們沒辦法讓他明白已經被救出來了。我們請好幾個大夫看過了,大夫都讓我們準備後事,說也就是這兩天了。」
黃石覺得這些糧食暫時也夠了,等他登陸以後還可以從地方得到補給。不過直到現在為止,後面選鋒營有些船隻還沒有到達,而且有些部隊剛剛登岸,不能立刻投入作戰。黃石決定先讓救火營和大半個磐石營出發,隨後的部隊也可以緩緩跟進。
黃石看著床上遍體鱗傷、已經半死不活的潘一刀,輕輕地問道:「潘兄弟一向說話耿直,他大概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了吧?」
袁崇煥,袁崇煥!
黃石一直不忍心拔出手來,但潘一刀含混的聲音嘎然而止,他喉嚨里發出幾聲異響,頭一歪垂向旁邊。折磨潘參將已久的痛苦終於離他而去。這個不會哭的男人啊,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潘一刀還咧著嘴做出了一個滑稽的笑容,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淡淡嘆息。
「請起,世龍請起。」孫承宗一把將馬世龍從地上揪了起來,笑呵呵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多說了,世龍趕快跟老夫進來吧。」
毛文龍死後,潘參將帶著上萬兄弟到登州來,他仍是一副耿直的脾氣,每次糧餉都據理力爭,不肯和貪官同流合污,所以就被登州兵備道的幾個官員嫉恨。最後登州兵備道的官員就借題發揮,既然袁崇煥說毛文龍有攻打山東之意,那潘參將來山東兩次顯然就是來偵查地形的,再加上此人本來就是舉子家的逃奴,品行惡劣,遂請求朝廷剝奪潘參將的官聲,下牢窮治其罪。
期間潘參將去見過他的熟人,不過現在他已經是堂堂武將,以前的那個舉人老爺自然也不能把他怎麼樣。潘參將既然奉命押送糧草,自然全心全意為東江鎮著想,他這個人又認死理,說什麼也不同意登州剋扣東江鎮的糧草,因此就在文官中落下了一個跋扈的名聲。
「原來是個佞進之徒。」尤世威哼了一聲。不過不管程直本有沒有考過秀才,反正他現在是文官,而且還是自己頂頭上司的心腹:「准本拔營啟程,我們回昌平去。」
出發前他最後向敵陣方向望了一眼,從遵化來的后金軍已經遙遙在望,他們就在城東二十裡外,營帳都能隱隱看見。
孫承宗一手拉著馬世龍就往屋裡走。馬世龍很有些不好意思,跟在孫承宗背後喃喃地說道:「閣老,罪將以前多有冒犯,還請閣老恕罪。」
……
馬蹄聲過去后,隨即是無數車輪的滾動聲,成千上萬留小辮的人正用力地推著手推車,喘著粗氣奮力向西前進。他們都專心致志地推車前行,幾乎沒有人向已經被他們甩在身後的薊門關看上一眼。
等尤世威宣布了這個命令后,他的軍營中也是一片嘩然:
黑色的洪流還在向前迅速的流淌,涌動著從薊州堡旁邊流出一線天狹道,這洪流似乎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就又開始加速。伴隨著不絕於耳的馬蹄聲,洪流滿溢過燕山山脊,然後繼續地奔騰著,淌向燕山背後的京畿平原——在那一片已經不設防的廣闊平原上,布滿的儘是安靜的村莊和毫無戒備的老百姓。
那青年說著又拍了拍兩人旁邊的大樹,像個男子漢一樣挺直了胸膛:「等這顆樹發芽的時候,俺就去找你爹提親。」
「黃帥,我們想跟著您反攻遼東。」
袁崇煥領旨謝恩后帥軍前往薊門,同時又對趙率教的悲劇作出一番解釋。
同日,通州
在薊門的背後,從這裏到京師的大道上,曾經雲集其間的勤王軍隊已經被統統調走了,薊遼督師袁崇煥在這裏只留下了他的嫡系部隊——關寧鐵騎。
馬蹄聲、車輪聲還有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回蕩在燕山的山嶺間,群山似乎也被這嘈雜聲驚醒了,它們嗡嗡作響著發出低沉的回聲,這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大……如果你仔細聆聽,它們好似正在發出質問;
少年情侶背後就是一個小村莊,一個白鬍子老頭坐在村口,手裡拿著一根樹枝,正手忙腳亂地招架著一大一小兩個幼童的進攻。那兩個幼童也都各自拿著一根枝條,兩張小臉綳得緊緊的,嚴肅地對爺爺發動著攻勢。
蘭台對奏中,親手接過皇帝雙手奉上的尚方寶劍的人,難道不是你么?
看著兩個人臉上的熱切期盼之色,黃石感到心裏也是沉甸甸的:「是的,我是回來打建奴的。」
聽了尤世威總兵的話,宣鎮的官兵們頓時都啞口無言了。袁崇煥蠻不講理的名聲他們也都有耳聞,一品的欽差大臣他也說殺就殺,而且事後皇帝還不予追究。
「……那些狗官要逼潘將軍承認他來登州督糧是假、為毛大帥偵查地形是真,潘將軍當然不會出賣毛大帥,那些狗官說……那些狗官說皇上都承認袁狗賊做的對、做得好,他們問潘參將是不是想翻皇上的案……」
初七,崇禎皇帝的寵臣袁崇煥已經抵達香河,天子聞報大喜,立刻解除了孫承宗的指揮權,頒下聖旨讓袁崇煥統一指揮勤王軍。袁崇煥本來就是薊遼督師,有了這份新的任命后,整個京畿地區的部隊就全都歸他一人指揮。
劉策無奈地答應了下來,然後問道:「不知督師要下官何時出發。」
一個梳辮子的人把小車推出薊門穀道后,停下來擦汗的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中的薊門——那上面甚至連烽火都沒有點燃!
「昨日京師傳來消息,建奴自喜峰口破口、陷遵化,皇上詔令天下勤王。」
昌鎮總兵尤世威的軍營里也到來了一位使者。
現在後金破口入寇,京畿一帶的驛站網路大概都用來傳遞緊急軍情,估計各種加急報告滿天都是,像黃石這種低級的塘報肯定會被積壓下來,所以參謀司認為一時不會有人注意到靜悄悄來到山東的福寧軍。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抵抗?
這幾天來劉策領著真定鎮的軍隊小心布防,把后金軍阻擋在薊門以東,心裏有些沾沾自喜起來,覺得自己這次立功不小,將來勤王軍雲集把后金軍趕出關外,自己怎麼說也是第一等的功勞了。
以一言而系京畿萬千百姓安危,以一行而致億萬生靈福祉的人,難道不是身為薊遼督師的你么?
孫承宗對此也是有些看法的,他本人就是守遼必守薊的主要支持者,如果薊鎮殘破,那麼山海關本身的作用都大受影響,更不用說前面的寧遠等地。不過這個涉及到很多因素,其中已經不僅僅是軍事問題了,當年議棄錦州的時候廟堂上就爭論不休,文官背後也隱隱有軍餉分配的影響。
「呵呵,如此就好。」
「閣老明鑒,薊門扼東北入京之要衝,控中原與壩上之險塞,此乃兵家必爭之地,建奴不得此地不能窺南,我不得此地無以北進。無論是現在防守,還是將來勤王軍大至,我們都不能丟掉薊門。」馬世龍知道現在京畿兵力捉襟見肘,所以就想集中兵力于薊鎮和三河之間,把后金軍牢牢堵在薊東。
不過陳繼盛也是東江人,在東江軍中也算素有威望,大部分戰兵最後還是選擇跟著他留下。而其他一些軍戶則踏上海船,跟著長官來到山東這片陌生的土地。白有才和孫二狗就跟著潘參將上船,來到山東登州討生活。
既然趙、朱兩位總兵都已經死無對證,皇帝自然也無法在這個節骨眼上追究責任。
崇禎二年十一月十日,登州
剛一開始袁崇煥矢口否認他給趙率教下過命令,他堅稱趙率教是「奉勤王聖旨」去遵化的,但這個聖旨並無第二人佐證,而且也不能解釋趙率教為何不去北京勤王反倒要去遵化勤王。
兩個人臉上都顯出輕鬆欣喜的表情,在片刻的鬆弛和興奮過後,白有才突然失聲痛哭起來:「黃帥,毛大帥……大帥不在了,毛大帥不在了啊。」
從通州還要再走一百四十里才到密雲,劉策一想到要走這麼遠的路就心裏不平衡,心頭不禁一酸,差點掉下委屈的眼淚來:「真不甘心啊,這功勞明明是我的啊。」
部署好軍情后,黃石就帶著幾個衛兵去看潘一刀,他估計以潘一刀那個脾氣,很可能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因此還讓衛兵帶上了一份福寧鎮的特製傷葯,還有兩隻活雞和一些補品。
程直本厲聲喝問道:「尤將軍!你雖然不是薊鎮武將,但聖上已經下旨,勤王軍一律歸薊遼督師節制,你可知曉?」
「好,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我這就去和登州知府說,他應該會給我一個面子的。」黃石對那個總是笑呵呵的潘參將還是有些印象的,那個耿仲明、孔有德嘴裏的「潘傻子」是個老實人,黃石覺得自己不能看著他被冤死。
收到勤王令以後,甄雨村覺得黃石這次肯定能立功,所以他也想藉此贏得一份功勞。甄雨村這幾天差不多把登州府庫翻了個底朝天,總體效率要遠遠高於前些日子,很快就給黃石湊出了供一萬五千陸軍食用十天的糧食。
一棵光禿禿的樹后,一個穿著花棉襖的姑娘抬頭遙望了一眼遠處隱約可見的燕山山脊,接著又把頭羞澀地垂下。在這個年輕姑娘背後,一個同樣穿著鼓鼓囊囊棉襖的年輕人正在向心上人吹噓他的財富:「俺養的兩隻小母豬特別的健壯,上次去趕集的時候有人想用高價買,可俺還不肯哩!」
這道命令一出,大家嘴上不說但心裏都明白,一旦踏上去山東的船,那這輩子恐怕就沒有機會再回故鄉了。於是漸漸就有人開始逃亡,這些人逃去哪裡大家心裏都很清楚,但破口大罵的話語卻僅在嘴邊打轉,都感覺自己無法罵得很理直氣壯。
崇禎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后金軍隊兵不血刃渡過薊門天險,侵入大明京畿平原。
黃石艱難的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馬兄弟,潘兄弟還說過什麼?」
孫承宗帶馬世龍進屋以後,簡要地交代了一下當前的局面,然後就坦然說道:「世龍,以你之見,當如何處置為好?」
「黃帥明鑒,潘將軍會說什麼話?潘將軍翻來覆去就是一句;『毛帥冤枉』。結果那些狗官就壞了潘將軍的眼睛,又刺了他的耳朵,但……但既便如此,潘將軍還是不停地喊『毛帥冤枉』,結果……結果那些狗官就把潘將軍的舌頭也割去了。」
孫二狗剛剛的欣喜頓然消失,聽到白有才的哭聲自己也悲從中來,撫地痛哭起來:「黃帥,毛大帥救了那麼多的人的命,可皇上也不為大帥報仇,聽任小人冤枉大帥、冤枉我們。」
「袁督師是怕我分功么?可這功勞明明是我的啊,是我辛辛苦苦地從保定趕來,把建虜堵在這裏的啊。」劉策傷心地走下城頭,垂頭喪氣地領著真定軍出西城門,背衝著后金軍離開。一百裡外是通州,劉策會在那裡掉頭向北,遠離京師而去。
參謀司的判斷很有說服力,黃石相信自己大軍的出現一定能讓皇太極大吃一驚,想象中皇太極震驚不已的樣子給了他很大的快感;「我真想看看他第一眼看到蛇旗時的表情,那一定會非常有趣。」
「那是不是等薊遼督師派軍隊來接防通州,末將再行離開比較妥當呢?」
不過行軍速度也和補給狀況關係很大,黃石還是打算奉行胡蘿蔔加大棒的政策來迫使地方官府妥協,他手裡有尚方寶劍和銀令箭,知府以下的地方官如果硬來都不是他的對手。而如果他們好好配合的話,黃石也不介意多分他們一些功勞,想來這些人還是能分清利害的。既然補給能從地方兵站獲得,所以黃石就下令要把行軍速度提高一個檔次,爭取在官道上達到每天強行軍六十里以上,平原地區更要提高到八十里以上。
「世龍說的和老夫之意暗合,只是若建奴舍薊門西進,又該如何?」
黃石出來后就把條子交給了千恩萬謝的馬鼎他們,還告訴他們自己臨走前會去看看潘一刀,至於這次勤王黃石就不帶他們幾個走了。
「沒有了,潘將軍只是不停地為毛帥喊冤,希望能給毛帥鳴不平,潘將軍到現在還認為皇上只是被小人蒙蔽了。」馬鼎的語氣還是非常平靜,彷彿在敘述一件和他完全不相關的事情。
白有才和孫二狗也同聲請求道:「敢請黃帥一定要救潘將軍一命。」
金求德和參謀司的人都認為皇太極不太可能知道黃石已經抵達山東。因為黃石前來山東並非作戰,看上去不過是一次意外的停靠補給罷了,這種塘報屬於優先順序最低的朝廷信件,從山東布政司一級級走上去,就是過上兩個月才到北京都不奇怪。
村子里,一家中年婦女正和女兒一起燒水準備做飯,而父親則正在後院喂牛。牛站在那裡慢慢咀嚼著乾草,男人在用力幫牛擦著身體,等他把耕牛清潔好后,男人後退了兩步,欣賞著自己這位全身光鮮的老夥計,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初十,駐守通州的明軍奉命放棄通州防線,沿著他們剛剛的來路西行回到京師,跟著又離開京師,向京師西北的昌平行去。
「劉大人儘管放心,本部院也會派人去防守三河的。」見劉策還要爭辯,袁崇煥怒道:「本部院是薊遼督師,這薊鎮如何布防自然是本部院一言而決;此外聖上要本部院統一指揮勤王兵馬,劉大人所帥真定軍自然也歸本部院節制,劉大人你到底是聽本部院的,還是聽孫閣老的?」
「毛……帥……冤……啊,毛……帥……冤枉啊。」
「那便去吧,下官還要回薊州向薊遼督師復命,如果尤將軍沒有什麼別的事情,下官這就告辭了。」
黃石下令準備出發后,突然外面衛兵報告有兩個登州小兵求見。內衛本來不想讓他兩個見,但他們說是前東江兵,而且抱著黃石的轅門說什麼也不肯走。
尤世威低聲回答道:「末將知曉。」
「遵命。」劉策無力與薊遼督師對抗,於是就立刻收拾行裝,領著真定軍和薊門原來的駐防部隊離開。
「督師,孫閣老說要以防守薊門、三河為第一要務。」劉策還是有些不放心,就又說道:「有督師在,薊門自然安如泰山,那下官願前往三河,為督師後勁。」
倒霉的劉策還不知道他丟掉的將不僅僅是功勞而已,很快后金軍就會從薊門直入京畿平原,直逼京師城下。明廷事後追究責任的時候,認定劉策有兩項罪名;身為薊遼總理卻讓后金從薊鎮破口,不聽孫承宗的命令擅自放棄薊門、三河。
見到袁崇煥保證必不令敵越薊西一步后,崇禎相信全局形勢已經徹底穩定了,他立刻回信慰問袁崇煥:「有卿如此,朕復何憂?」
「吃一塹、長一智,世龍你記住教訓就好,以後朝堂上的事情你少摻乎,武將么,還是靠打贏仗、憑自己本事說話才是正途啊。」
孫承宗隨即和馬世龍入宮面聖,崇禎已經明令孫承宗主持京畿防禦,他再次肯定了孫承宗的策劃,下令京畿明軍全力經營薊門,兼以防禦三河一線為要務。
馬世龍欠身抱拳,感激地說道:「閣老提攜之恩,末將沒齒不忘。」
黃石默然良久,曾經戰友的手雖然漸漸變冷,卻還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抓著自己的手臂,彷彿還有千言萬語不曾訴說,黃石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屍體,急促地大聲地說道:「潘兄弟,你的冤屈我知道了,毛帥的冤屈我也是知道的,我一定為你們鳴冤報仇,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這位程大人連秀才都沒有考上,本不過是個童生罷了。但他抱上薊遼督師的大腿后,很快就被授官,平時也總為薊遼督師出謀劃策,還以薊遼督師的門生自居。」程直本沒有經過科舉正途,所以本來是不可能當官的,但他幾次去求見袁崇煥,被連續拒絕了三次后終於求見成功,從那以後就當上了山東布政司的一員小吏。
……
「君憂臣辱,傳我將令,福寧軍立刻整軍出發,在天津登陸,然後直向北京勤王。」黃石虎著臉看了他的手下一圈,大喝道:「諸君,我們定要把建虜打回老家去。」
除了袁崇煥自己以外,所有的證人記錄都說明是袁崇煥給趙率教下令,趙率教正是奉袁崇煥帥令出發的。甚至包括袁崇煥自己的心腹部將周文郁,也承認是袁崇煥向山海關下達將令,「先令趙總兵率教所部援遵(遵化);飛檄祖總兵大壽精簡遼士入援」。而且周文郁還證明袁崇煥給趙率教下命令時不在寧遠,早在後金二十七日起兵進攻喜峰口前,袁崇煥於二十四日就提前離開寧遠大營向山海關方向移動,所以他能在第一時刻就從前屯發令給山海關的趙率教。
「多謝甄大人。」
進來的正是白有才和孫二狗。他們本來是登州外的運糧兵,昨天返回登州時正好看見黃石的蛇旗,他們二人在海州之戰的時候見過黃石的旗幟,也曾在萬軍之中看見過黃石的面容,等到他們看見營地里的白羽兵時就更加確信這是黃石的部隊,所以急忙趕來求見。
數個月後劉策被判斬立決,聽說了對自己的宣判后劉策更是嚎啕大哭,跟審判官員訴說:「我有薊遼督師的手令啊,我有手令啊,離開薊門、三河去密雲是奉命行事,難道奉命行事也該死么?」
部將們人人吃驚,他們紛紛追問道:「我們剛從昌平趕來,怎麼又要回去?」
「回黃帥話,我們兄弟幾個已經打聽過了。」馬鼎的聲音微微發抖。今天他們把潘參將抬回來后,全營的兄弟都憤怒了,登州府的牢子也不願意惹禍上身,就把潘一刀的遭遇告訴他們了,不過一直強調是兵備道官員乾的,和他們這些牢子無關。
黃石微笑了一下,就讓馬鼎把事情經過講一講。黃石早就知道潘參將是山東人士,但他不知道潘參將曾經是山東一個舉子家的逃奴,等潘參將在東江鎮立功晉陞后,毛文龍覺得此人憨厚老實,就兩次派他回登州押送糧草。
走到馬鼎的營帳門口后,黃石就笑著和門口的白有才打招呼,但白有才的神色嚴肅異常,他欠身抱拳,臉上沒有絲毫的欣喜:「黃帥!」
又低下頭仔細看了一遍手令后,尤世威再次質疑道:「程大人,末將在此把守通州,建虜在前面,京師、昌平在背後,這也是孫閣老交代的啊。」
只是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顧不得去細心分辨群山的呼聲。
崇禎元年十一初六,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