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我主沉浮風雲譎
第十四章 雪海梅影
「呵——」
「不要！」琳兒搖頭，拉住丈夫，「不要折斷，它們在樹上開得好好的，離了枝幹，再漂亮的花朵也會失去生命。」
語聲一頓，楊樂天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鳳羽面具，放入大喇嘛的手裡，吐了一口氣繼續道：「而我也因中了他的毒計，栽入這片塘中被惡鬼啃盡，屍骨無存。」
琳兒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通紅的小臉，「是，是。若不是那一年為了寒兒的事情傷心過度，搞壞了自己有孕的身子，這念兒也不會帶著玄魂之血，還體弱多病的，病好的也比正常孩子慢。記得寒兒……很少生病的……」
灶台是以石板所制，檯面上架著鐵鍋鐵鏟，灶下的黑洞內則是未燃盡的干枝。那黑洞好似一隻眼睛，正望向對面的大床。與灶台一樣，那是一張用石板搭成的床，床沿另用了一些楊木加寬，並鋪上了一層厚實的棉花墊子，溫暖舒適。
持劍的人眼光冷徹如雪，卻掩不住青衫下深埋的一顆炙熱如火的心。倏忽之間，梅林中那如流水般的美妙音符再次響起。青衫男子足下一頓，在凝劍回眸間，望向雪中那個銀髮飄飛的撫琴仙子，唇邊露出了一抹猝然即逝的笑。
「楊施主，照顧好你的妻子，她已有孕在身。否則孩子流了，性命不保。」鳩摩法對著楊樂天遠去的背影，呼喝了一聲。遠處的人突然駐足，定了一瞬，旋即又扯開步子，向著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也許，這孩子將一直保持著那個姿態，在地下長眠——楊樂天這樣想著，淚水又不自覺順著面頰上乾涸的淚痕滑下，他用手背趕忙拭去，生怕被懷中的妻子突然睜眼看見，又受到刺激。之後，他平定了一口氣，打橫抱起了妻子，終於決定放下一切，和琳兒隱居。
「這……」鳩摩法拿著面具的手一震，有些遲疑地看
風兒拂過寒兒僵冷的小臉，柳樹下，一個圓球被風吹得一滾，閃了一下微弱的光。
琳兒突然狂烈地噁心起來，胃裡痙攣似地抽搐，剛別過頭，就忍不住吐了一口。然而，她幾日奔波中，根本沒吃過幾口乾糧，胃裡哪裡有什麼東西，吐出的只是些清水罷了。
銀光揮灑間，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充滿了濃情和愛意。
琳兒破涕為笑，面對丈夫這調笑賴皮的模樣，她還真是無可奈何。忽然，琳兒斂起笑容，一對含著泉水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丈夫，「樂天，不如我們下梅山吧。」
「琳兒，看著我！」楊樂天板起琳兒的下巴，迫使妻子對上自己的眼睛，「琳兒，你清醒一點兒，我們的孩子楊寒他……他確是死了，他死了！」
三年過去了，一個嚴寒瑟瑟的冬日，大雪紛飛。
「鳩摩上師，楊某可否求您一件事情。」
「什麼事？」
兒子死了，妻子神志不清，楊樂天的心業已死了。此刻的他，不再去想在江湖中爭奪什麼，不再去想維護什麼江湖正義，只想實現妻子的夙願——遠離江湖紛爭，去過匿世的平淡日子。
「樂天？你在說什麼？」琳兒蹙起眉頭，「我們還是快回去吧，若是念兒醒了，看不到人，又會哇哇大哭了。」
「唉。」鳩摩法一拍大腿，腳下踢到了一物卻沒有在意，急道：「我不是說這個孩子，我是說……」他話到一半，又被楊樂天打斷，面前的男子一臉嚴肅，眼神切切。
琴音方落，他反手將劍收回背上的深鞘，細小的霜雪在銀色的鞘口被刮下，撲簌簌地墜地，也落在了他的青衫上。待那隻大手鬆開皮革的劍柄時，一枚冰晶花紋赫然而現。
看到妻子哀傷的眼神，楊樂天心中一痛：是啊，梅山
「不，琳兒。」楊樂天抓上琳兒的雙肩，「寒兒，寒兒他已經去了，他不再了，他不再了！」
「鳩摩上師，楊某求您了。」楊樂天礙於抱著妻子，無法下跪，只得微微彎了膝蓋。
楊樂天輕撫了一下兒子的小臉，痛苦地閉了下眼睛，抬頭：「上師，楊某還想拜託您一件事情。」
「是啊，念兒，我們的兒子。我們快回去！」不再多說，楊樂天足下一點，攜著妻子飛掠過梅林雪海。
提到那個名字，洞內瞬間靜了下來，只有簌簌的雪聲從洞外傳來，聲音微小卻如重鎚般擊打著楊樂天的心。他的第一個兒子已去了三年，三年來，他的妻子有多少次在夢中哭醒，三年來，他有多少個寒夜是在噩夢中渡過，早已數不清了。
「幫我把寒兒埋了吧。」楊樂天看了看懷中的妻子，擔憂地道：「我不想琳兒看見什麼，再受刺激了，她已經病了。」
「噓——」
鳩摩法一愣，扯了扯頸上的鐵珠，「什麼事情？」
逝者已矣，做人要向前看的道理他對自己說過無數遍，也對妻子勸過無數遍，但是，沒有用的，那個孩子永遠留在了彼此心中最痛的地方。越是思念，那痛就會變成一粒種子，生根發芽，把心鑽出幾個洞來。
「不是。」楊樂天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妻子，又向著極遠處的天空望了一眼，「我想跟琳兒隱居避世，麻煩上師幫我把和柳飛揚的大戰傳揚出去，就說我們……都死了。」他一指那五丈之外的屍體，目光冷銳，「他就被我斬殺在這塘邊，而我……」
歲月如細沙般在指間流逝，不經意間，那掌心之內已然空無一物，留下的只有被沙爍摸得粗糙的手指
小人兒身上厚厚的被子一沉一浮，彷彿是被壓得喘不過氣了，蹙著眉頭，低低地哼唧著什麼。
——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呢，這片江湖？這條爛命？不，都不是，唯一可以值得我留戀的便是琳兒……琳兒，你快清醒過來，我們一起去尋一片世外桃源，好不好？我舞劍，你拂琴，過神仙的日子。
「嗯。」那仙子點了點頭，抱起古琴，有些戀戀不捨地看著一串開得正盛的梅花，「今年的梅花開得最盛，我在梅山那麼多年，頭一次見到這麼多的花朵同時綻放。」
楊樂天輕張嘴唇：「拜託了。」他極輕地吐出了這三個字，是感謝，也是絕望的悲傷，而在鳩摩法看來那是無可逃避的責任和重擔。
「琳兒！」
背負著傲霜劍的俠客，一個縱步來到了那張斑駁的古琴前，伸手拉起琴前的仙子，關切地道：「你的手好冷，快回去吧。」
琳兒眯起彎彎地眼睛，匪夷所思地看著一臉激動的楊樂天，「你說什麼，寒兒不在了？」她搖頭，垂下眼睫，「不啊，他還在呢，他就在我懷中啊。呵呵，你看，他睡得多甜呢。」
楊樂天一怔，隨即從唇邊扯了一抹笑：「怎麼，你想讓我重出江湖？」
「孩子……」楊樂天漠然搖了搖頭，眼睛里有深切的哀傷，「人都已經不在了，還保什麼？鳩摩上師，這不是可以用來說笑的事情。」
楊樂天扶住了昏倒的妻子，又聽身旁大喇叭語重心長地道：「楊施主，你要好好照顧妻子，否則孩子就保不住了。」
楊木的桌椅窩在一角，上面吊了個精緻玲瓏的古銅色燭台，一支紅蠟在裏面嗤嗤地冒著微光。旁邊是一個被磨得光亮的銅盆，半
忽然，一陣風攪亂了雪花旋舞的方向，震得花枝亂顫，幾片純白的花瓣凋了下來。但奇怪的是，那些花瓣並沒有落地，而是夾在雪片中間，跟著跳起舞來，好似是一隻只白色的蝶忽閃著翅膀，又似是少女展開的白色裙裾在花間旋動。
一把長而閃亮的劍，結滿了一粒粒白色霜晶，與空中的雪片融為一體，卻又分外突出。劍花分出，霜雪橫飛，這劍氣彷彿令空中那些雪片更加稠密了，也更加冷了。
楊樂天鬆開手指，溫和地笑：「好。不折了。好好的一朵花，本該讓他在樹上開著，唉，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琳兒快跑了兩步，撩開兒子額前的碎發，摸了摸額頭。本想用手探探汗水，是不是熱著了，不想這一摸，琳兒登時變了臉色，「呀！這孩子的額頭怎麼這般燙？」
「好。」鳩摩法沉重地答應下來，從楊樂天手裡接過了那具孱弱的身體。寒兒僵直地縮攏著四肢，仿若很怕冷的樣子。
雪片簌簌地落下，染白了條條梅枝，純白無暇的花朵在梅枝的頂端吐露著芬芳。隱約浮動的香氣在方圓一里內飄散，伴在重重疊疊的雪花之間。
「好吧，我答應你。」鳩摩法大力地嘆了一口氣，帶著沉重和哀傷的意味。
不，那不是風，而是凜冽的劍氣。
「死了？」琳兒怔了怔，又去看懷中那具冰冷的軀體，手一松，竟是將孩子摔在了地上，「啊！」她嚇了一跳，尖叫：「寒兒！寒兒！是我摔死了他，是我摔死兒子？嘔……」
「琳兒，別擔心，兩歲大的孩子生個病是正常的，很快就好了。」楊樂天將琳兒的手拉過，拍在自己的腿上，安慰：「每次還不是一樣么，有個一周，這燒就自然會
「秘密？」鳩摩法看了看遠處那個死去的人，「你是說讓本座隱瞞下那畜生的死因，不把你抖出來？」
琳兒抱著寒兒起身，向丈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纖纖玉指溫柔地劃過孩子的面頰，撫去了那一滴晶瑩的東西——楊樂天的淚。
「念兒，怎麼了？」
「看，寒兒還會哭呢，他還活著。可怎麼哭了呢……孩子一定是做什麼噩夢了吧。」琳兒愛憐地勾著唇角，「我們的兒子只是睡著了，你可別吵醒他喲。」
「琳兒，你怎麼了？」楊樂天焦急地去扶妻子，忽感懷中一空，瞬間即被妻子輕如柳葉的身體所填滿。
撫去妻子臉上的淚，楊樂天勉強擠出了個笑容，用溫柔的話語打破了這窒息的沉默，「這怎麼能怪你？要怪也是該怪我，是我在雪地上種了念兒這枚種子，令你患了一場大病，后又害你擔心，去萬柳山莊奔波了一遭，白了這些頭髮。要怪就怪我，你打我吧，打我吧。」他嬉笑著，握起妻子的手朝自己臉上拍去。
寒兒……
「我想求您幫我保守秘密。」楊樂天吞吐著晨曦中的冷氣。
楊樂天一手拉著妻子，一手攀上梅枝，挑眉：「琳兒，我們不如折一枝帶回去給念兒，等他醒來，看到這些花朵一定高興。」
他的嘴角扯出了一抹慘淡的笑，然後繼續邁開步子向前行去，儘管腳步仿若被巨石所絆，儘管他不知路在何方，但腳下依然堅定。
「我摸摸。嗯，念兒病了。」楊樂天的手剛觸及兒子的額頭，那突兀的灼熱感就令他的手瞬間縮了回去，趕緊去架子那邊擰了塊濕帕子，敷在念兒額頭上，並向上提了提兒子身上的棉被。
念兒正睡在墊子上。
那足尖輕輕一點，二人墜下身形，在雪上留了淺淺的足印。面前是一個山洞，也是她們的現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