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我主沉浮風雲譎
第十六章 一碟滷肉
乾巴無味的饅頭從喉頭滑下，楊樂天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一嘆氣，也把想感慨的話全都咽進了肚子里——算了，算了，江湖中不平事不勝枚舉，用不著我來操心。
「那是個醉漢。」琳兒自言似地道。
「呃……」少年吹著被燙紅的虎口，眼光閃爍。
一口饅頭咬了下去，楊樂天睨向那個鄰桌的江湖中人。其實，從他一跨進這個門檻，已經注意到了此人。只是見那人一直自斟自飲，已成醉夢中人，便沒多在意。可此刻聞得這人吟出詩句，他便也發出些憤世的感慨。他覺得，若是飛鳥在此，碰對這樣一位壯志難舒的友人，一定會和他大加評論一番。
「大名府？」琳兒手指一緊，大名府的北郊十裡外不正是天神教的所在么？那麼，她所關心的人有沒有受到瘟疫的波及？
「幽幽古道熱血腸，一刀斬斷男兒心；笑罵蒼天何是路，世間無道亦無心。」
琳兒回手摸出一枚銅錢，「啪」地一聲扣在桌子上。掌柜嘆了口氣，扯過算盤，再次噼里啪啦地撥弄起來。
「天神教……天神教怎麼了，他們的人有沒有染病？」琳兒蹙著眉，臉上已經因恐慌而變了顏色。
楊樂天夾起一筷乾巴巴的白菜，似有似無地回應：「不，那是個江湖中人。」
邋遢漢一怔，又定睛看了看對面的美婦和她懷中的孩子，登時向後踉蹌了幾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在騙我。哈哈，
「楊樂天！」晃了兩晃的面孔終於在那模糊的瞳孔中定住，怎料那個邋遢漢一張口就道出了楊樂天的名字。
心中的惦念，如漲起的潮水，難以壓制，楊樂天和琳兒的感覺亦是一致。然而，這次他想自私一回，自私地和妻兒繼續在梅山上生活下去，不問世事，不理世俗。他不知道還可以堅持多久，至少在聽見夜裡歡還能救人時，他想，他還不用為天神教的那些人操心。
「你嘗嘗，這裏炒出的味道和你的手藝不同呢？」楊樂天唇角一彎，將菜送到琳兒不情願張開的口。
眼見那滷肉被筷子夾起，一片片地消失在那個蓬頭垢發的背影里，並時不時地傳來令人垂涎欲滴的嚼動之音，然後是酒水流露喉嚨的隆隆清響。從楊樂天這桌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個喝酒吃肉的人送酒揮臂的動作，以及他後背的破爛棉袍和鬢邊邋遢的鬍鬚。
「嗯，嗯，大概是吧。」小夥計木訥地點頭，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江……」琳兒沒敢往下說，素手抬上桌上的斗笠，向丈夫遞了個極快的眼色。
琳兒咀嚼著那口菜，良久也咽不下去，這又機械地夾了一筷子菜喂到念兒嘴裏。可兒子卻將頭一別，用自己毛茸茸的頭向母親懷裡拱了拱。
小夥計看了看眼
「好。」琳兒將菜送進嘴裏，心卻已不在這些飯上。醫仙的事情，天神教的事情，她在乎的人誰生誰死？何況，她還有個妹妹留在天神教，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迎上琳兒詢問的目光，小夥計點了點頭，「那個瘟疫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大名府聽說最後死了一半呢。」他吐了吐舌頭，「後來，不少有錢人家就想來這裏找醫仙，但大多數人根本等不及醫仙來救，就病死在家裡了。幸虧在大名府的不遠處有個天什麼的教……」
然而，這一聲嘆息，恰是應了那詩句的結尾，倒是引起了吟詩人的注意。那個人轉過頭，一張髒兮兮的臉映入了楊樂天的眸子，那臉在轉頭間撲簌簌地掉灰，臉前垂落的碎發也都打了結，搭扭在一起。
一碟滷肉！
少年雙拳一合：「對，就是這名字！」
將最後一口饅頭咽到腹中，楊樂天的唇邊泛出了一抹淡笑，如春風拂柳，優雅怡然。他轉過頭，凝視著這個能夠叫出他名字的人，語聲異常平靜：「楊樂天是誰，我不認識，這位兄台定是認錯人了吧。」
楊樂天肅然站起，沉了一口氣，「兄台的眸子自是不會說謊，就是酒喝多了，舌頭也會打結的。在下只不過是一個退隱江湖的小小劍客……」他輕
琳兒聞言手下一抖，一勺喂到念兒嘴裏的菜掉到了兒子的衣服上。她驚恐地抬眼瞥向丈夫，竟見樂天一臉的淡定自若，繼續吃著饅頭，牙齒有節奏地咬合，彷彿那個名字和他丈夫沾不到一點關係。
「這，這……」
楊樂天心裏一笑，摘下了垂紗斗笠，這麼個小酒館，他也沒有什麼好避諱的，旋即語波不驚地問：「你說的那個教主可總是一身黑衣，有我這麼高，不怎麼愛講話？」
「天神教。」琳兒脫口道。
從那少年的眼神中，楊樂天看到了仰慕和期盼……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大概是極為嚮往著成為英雄一般的人物，就像是臨危救人的夜裡歡，亦或者背著長劍外形俊朗的自己。可是這樣的人生，卻要經歷太多的苦難，並不如一個平凡的人活著開心。相反的，楊樂天也在羡慕著這個打雜的小夥計，只因少年的平凡。
「嗯嗯，娘，念兒要那個。」念兒的話說得很清楚，眼光巴巴地看著鄰桌上一碟黑色的東西。
咒語般的迷幻之音從那張白齒紅唇中綿綿而出，邋遢漢終於不堪忍受，發了一聲欲震破屋頂的嘶吼，將手中的酒罈高高舉起……
「呃，這個小的不知道。」小夥計搖著頭，支吾起來：「我只是，我只是想說他們那個
當小夥計對上楊樂天的眼睛時，帶著崇拜的眼光立時定住，支支吾吾地說不上話來。那古井無波的眸子帶著威嚴和深邃的壓迫力，把他正要說的話全部壓回了肚子里。即使那個傳說中的黑衣教主多麼的英偉不凡，他曾經有多麼的崇拜敬仰，也不如今日眼前所見之人來得震撼。
楊樂天夾起青菜，搖了搖頭，他顯然給不了孩子那麼貴的食物。況且，他也好久沒有嘗到過肉的滋味了，只是看著別人吃，然後用記憶把口中的青菜變成滷肉的味道就好。
楊樂天用餘光瞥著，一邊夾了口菜到嘴裏，剛嚼動幾口，那兩道劍眉之間的距離就越來越近——這張臉……邋遢是邋遢了些，但那五官眉眼怎麼這麼眼熟？這個人是誰？
「別亂說，再亂說剪了你的舌頭去。」掌柜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夥計，把那半大的孩子嚇得手上一抖。盤子傾瀉，滾熱的菜汁燙到了手。少年疼得齜牙咧嘴，急急跑了兩步，將菜「砰」地一下撂在了楊樂天面前的桌上。
「我沒醉，我沒醉！」邋遢漢的眼前開始朦朧，俠客的白齒紅唇左右晃動起來，越發淡薄，如熱霾蒸出的海市蜃樓，虛幻漂浮。
「楊樂天，我認得你。」邋遢漢抄起了桌上的酒罈，雙臂舉起，向嘴裏灑了一大口酒。說是灑，卻不過分，那酒多一半都灑入了他污濁的衣里，有些還濺到了頭頂上，難怪那一頭的
「楊樂天，你不是已經死了么？」那個邋遢漢質疑了一句，眼睛在楊樂天的眼、耳、口、鼻上各掃了一遍。然後他昂頭喝下手中的酒，眸光一亮，自問自答：「不錯，不錯，你就是楊樂天。」
世間無道亦無心……好霸道的詩句！
教主？
「你醉了，你醉了，你醉了……」
一口灑完，邋遢漢子用破了洞的袖口抹了把嘴，接著道：「你不要以為我是喝醉了，信口胡說的，你就是一代江湖魔主楊樂天。」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點著自己的一對虎眸，「告訴你，沒有人可以逃出我這雙眸子。」
琳兒眨動著長長微卷的眼睫，示意那個小夥計可以說了。
「哎，別……」眼見那小夥計被丈夫揮退，琳兒心焦，她還有好多話想問與那夥計，不想剛張口，就被一口熱菜堵住了嘴。
楊樂天卻不以為然，向妻子碗里夾了幾片白菜，「先吃飯吧，吃完了再說。」
「是么？」楊樂天溫和地對著少年笑，提示著他答話。
「小心啊，燙壞了吧。」琳兒關切了一句，忽又拉住正在甩手的少年，追問：「你剛說的是什麼瘟疫？」
「醫仙一定是死在了那場瘟疫中了。」小夥計掀開后廚的門帘，端著菜走出來，嘴裏小聲嘟囔著。
「你醉了。」楊樂天淡淡地道。
他一聲輕笑，儘是苦澀與無奈，又滿眼關愛地對著眼光發直的小夥計道：「算了，去忙吧，我們這裏不需要你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