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邪無劍》番外

仙子指路

番外

仙子指路

常——思——己——過——
自從告訴他名字的那日後,雪姬的話更加少了。微生霧只道是那樣調笑的詞語傷了她,而少年卻不知道,雪姬其實是想用言語的淡漠掩蓋起那顆異常萌動起來的心。於是,少年失去了調笑的心情,也就不說了。後面的心愿他雖然還沒有完成,可自己卻先猶豫起來,看著這樣的純凈仙逸的女子,心靈也彷彿得到了凈化一般,不忍再用什麼計謀來達到自己渺小的心愿。
瞬間,一蓬灰白色的煙塵如細雪般地灑進暗夜,隔開了微生霧與賊人的視線。那賊人痛呼一聲,捂住了雙眼。
儘管微生霧不打算再問,可那一身仙氣的女子卻忽然抬起長長的眼睫,緩緩開口:「我其實是碧瑤山的仙子,已在山中修身千年。一月前去祁連山完成我飛仙前的最後一課,結果我與坐騎白靈失散,可憐白靈誤踏上有毒的荊草,多虧你出手相救,謝謝你。」
「是姑娘救了我?」看著女子指尖幾根細亮的銀針,微生霧張開了由於緊張而微微嘶啞的喉嚨。
「師父,當您看到這封書函之時,徒兒已經走遠了,請恕徒兒不孝。師父曾在龜谷訂下萬年不變的規矩『求醫者必先答應醫仙一個條件』,無非是為了用武林人士的力量來保護咱們自身的安全。可師父不知,您走後就有賊人趁虛而入,想奪那來之不易的避水丹,徒兒險些喪命于賊人手下,幸得碧瑤山仙人相救。所以遠水解不了近渴,那些答應條件的人始終趕不及救咱們于危難,故而徒兒要自強起來。師父,請給徒兒一年時間,去碧瑤山求師。我那個救命恩人的武功高絕,徒兒定要拜他為師。有了武功,龜谷之內就再也不怕那些毛賊鼠輩來犯了,師父的醫術才可流芳百世,我們才有本錢救人。師父,徒兒走了,勿念。」
「我的脖子?」微生霧怔然一笑。他一點兒都不覺得脖子上痛,一顆心思早跟著這仙姿秀逸的女子飛出了窗口,如身陷泥沼般不能自拔。這時經女子一提醒,他才意識到脖子剛被銀叉所傷,便隨手用衣袖拭著流入領口的血跡,笑道:「這點兒傷不算什麼,根本比不上姑娘的救命之恩。哦,還未請教救命恩人的高姓大名?」
每次,痴楞的少年都會笑著點頭,然後找布條胡亂地在傷處纏繞,只是到了第九日,當他再次因看得出神而傷到手時,卻突然擺手拒絕了雪姬的好意。微生霧將流著血的手指含在口中,呵呵一笑:「不包了,再包就成木乃伊了。」
少年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裏面透著驚恐和畏懼,他的身子一步步地向後退去,他想摒棄掉那些令他困擾和害怕的想法,他想鑽入地縫或者掉頭跑開,然而,他卻逃不開女人追逐的目光。
想躍身避開,但不會輕功的少年身體動作卻比大腦慢了一步。只在眨眼之間,那尖利的銀叉已刮上了少年細嫩的脖頸。
爐內的彤火怎生熄了?
「什麼事?」女子云裙一頓,頭也不回地淡淡問。
一愣過後,賊人挑了挑眉毛,放下那兇悍的兵刃,狠狠道:「哼,你小子要是敢耍什麼花樣,老子立刻讓你變只死魚!」
他旁邊的女子則是越聽越怒,本清心寡欲的心境被這些名字攪得心神煩亂,正欲轉身嗔那少年一眼,卻見微生霧一本正經地搖著頭:「嘖嘖,這些都不好、不好。姑娘這一身仙子氣質,就該有個超躍凡俗的名字相配,這名字嘛……定要出眾!」
西風吹盡的時候,也帶來了醫仙上官鳳藻風塵僕僕的腳步。然而,當他一身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想讓徒兒奉上一杯熱茶之時,卻摸到了桌子上的一封書函。
微生霧被自己的想法驚得後背發了一層薄汗,冷靜回想一下,在那一夜這個女人救了他一命之後,他就陷入了她的「迷香」之中。就算那日她憑空上窗的功夫,可以用輕功來解釋,但那隻會飛的馴鹿又怎樣解釋?瞬間恢復麵皮的事又怎樣解釋?她說她不疼的,明明看見那麼深的傷口出了那麼多的血,會不疼么,怎麼可能?那麼,只有一個解釋,她真的不是人?!
「你不信我?」少年歪頭,看著鹿背上那溫怒的女子。
不過,無論這女子是不是真正的仙子,在少年心中她都是無可比擬、聖潔無暇的珍寶,就像是他夢中一直追逐的那個喚著他名字的身影。有時候,微生霧因為痴痴地看著那女子,把葯煎得滾開了鍋、葯汁燙到了腳,或者是搗葯時石杵砸得自己手指鮮血淋漓,才從恍惚中痛得回過神來。而在這時,雪姬總會回頭來,對著他蹙起柳葉般的秀眉:「快包紮一下吧。」
醫仙踉蹌著跌坐回椅子上,眼睛正對上窗欞外黑如鍋底的天幕,長嘆了一聲:「我的好徒兒啊,你究竟去了哪裡?」
於是,少年再次咧開嘴角:「我開玩笑的,雪姬姑娘別放在心上,其實我羡慕姑娘還來不及呢!做神仙多好,不僅來去無蹤,還有那些神奇好玩的仙法,我若是也有仙術在身,那……」
他打開來看,白紙黑墨,字字清晰。醫仙看完,一拍桌案,將那封輕飄飄的紙壓在了他寬厚的手掌之下,歷經風霜的臉上滿是嘆息:「徒兒啊,你一定要回來繼承醫仙的衣缽。」
「啊?好你個龜孫,敢傷了爺爺?那就是找死!」
「不,別走!你走了的話,白靈就會死掉!」
真的,也許只是這樣每日與那個女子朝夕相處便已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了……
「一年都治不好?」女子眉梢微微一動,突地揚手亮出銀針,「那也好辦,我就用這銀針刺得你全身痛癢,看你用不用出真本事。」
「那事情就好辦了。」沒有注意到女子眼中投注過來的期許光芒,微生霧心滿意足地一笑,別說十日,他只要能和這神仙般的女子相守一晚,也覺得跟做夢一樣。不過,他現在至少完成了第一步的心愿——讓女子留下,而且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一些。至於第二步要怎麼做,微生霧是好好計劃一下的時候了。
「你還不值得我相信。」女子輕蔑地嗔了微生霧一眼,又溫柔地摸了摸白靈的毛,「白靈,告訴他,你到底有沒有事?」
她究竟是什麼人,是妖是仙?可她的樣子不像是妖怪,但……算了,既然她說不想傷我,就是說我可以直接問了。
微生霧邊想著,就走到了丹爐旁邊,探手掀開爐蓋,又用一旁的火夾小心地從爐心鉗出一個八寶如意鼎來。那鼎三足而立,僅有手掌大小,全身金光閃閃,正中心有一個凹槽,盤子形狀,由一個金桿將上面的盤子隔空托著。可惜那盤子正中,如今只剩下一推粉末。原本要煉製的回天丹未為成形,已因爐火驟熄而功虧一簣。不過,微生霧現在可沒有長吁短嘆的時間,他趁賊人探身來看之時,忽用寬大的雲袖向盤中拂去。
翌日天明,微生霧先在谷底采了天隱花蕊上的露水,又兌了新鮮的蜂蜜,再點上幾片在祁連山收集來的曇香花瓣,親自調製了一杯「朝露玉蕊」,端到了他心目中的仙子面前,「我龜谷的朝露玉蕊有提神醒腦之效,請姑娘嘗嘗。」
「是,但若要救你的白靈,並非一日之功……」微生霧雙手一握,在屋中快步走了起來,邊走邊長吁短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鋼叉頂上了脖子,逼得少年向後退卻:「我這裏沒有,可是並不等於這丹房中沒有。其實,你要的東西就在……」他語聲一頓,挑眼睨向丹爐,「那裡。」
少年安慰著自己,日子也就如此平靜而過。每日,他一面煎藥製藥治療白靈,一面偷窺著雪姬的一顰一笑。可他卻始終沒見女子真正開懷地笑過,在那被銀光籠罩的身影中,他只看到一張平靜淡漠的絕美容顏,和一雙冰雪純凈、無欲無求的眼睛,那眼神彷彿是看透了俗世的紛擾之後,沉澱出的滄桑。有時候微生霧看著她就會想,這女子是不是真的活了一千年,經歷了塵世的事事非非,最終參透了萬事萬物、飛升成仙的?
「沒有。」看似無畏的少年一攤雙手,竟是向著賊人笑了笑,這笑許是為掩蓋他縮回袖中顫抖的雙手。
滿意地看見那一絲怒火從女子眼中熄滅,微生霧笑著舉起手中杯盞:「嗯……就叫『花魁』吧。」他話音剛落,但覺手中茶盞一震,眼見一雙秀手就拍在杯盞之上,少年忽的轉了腕子,「咕隆」一聲,將那一杯朝露玉蕊盡數倒入自己口中。
「你說什麼,白靈會死?」女子一怔,忽然盯著屋中的少年,眼中由驚詫轉為憤怒:「什麼,你敢詛咒我的白靈?」
「別害怕,我無心傷害你,霧兒。」
「你要怎樣?」微生霧瞪著警惕的眼睛,向後退了一步,眼見面前之人倏地拔起地上銀叉,肩頭雄健的肌肉跟著他手臂的動作花枝亂顫。
飲罷,微生霧用衣袖拭去唇邊的殘液,大讚一聲:「真是甘美得很,雖是一夜未眠,也立即神經氣爽了,現在打死幾頭老虎都不在話下。」
一陣清風從窗外徐徐吹入,銀叉停在空中,凝住不動了。微生霧驚愕抬頭,順著那長長的叉柄望去,但見賊人魁梧的身形一歪,砰然倒地。
女子說完,便啟步而行。與她進來的路相同,不是走的門口,而是由那扇被明月映進的窗子而出。她裙底一步一高,好像是在拾級而上,腳步輕得宛如踏著綿綿雲朵。隨著這個動作,她身上的銀光彷彿化作了晶瑩的雪花,洋洋洒洒地碎了一地。而她只跨上了三步,便已登上半丈余高的窗口。微涼的夜風衝進窗口,拂起了女子裙上的萬千絲帶,輕舞飛揚。
楞了一刻,微生霧才一拍腦門,恍然道:「哦,原來雪姬你真是修身千年的……祖奶奶啊。」說到最後他故意拖長尾音,雙拳一合,這便深深彎下腰去:「失敬,失敬,祖奶奶請受重重重孫兒一拜。」少年看著腳下,嘴角勾出了一抹壞笑。
「隨便你好了。」女子淡漠地搖了搖頭,清冷的目光與窗口的冷空氣一撞,立刻交織在一起。
微生霧一怔之下,又是一驚。怎料出現賊人背後的,不僅是靜靜的月色,還有一個白色的身影。那身影籠罩在淡淡的銀輝之中,似是從月亮中走下來的仙子。只見這仙子周身飄蕩著若有若無的絲帶,及膝的烏黑長發華麗地傾瀉在肩后,無風自揚。眨眼間,連那裙尾也一同飛揚起來,緞面般光潔的白色裙身映著流雲的銀紋,閃閃爍爍,那樣純凈無暇的顏色包裹著玲瓏修長的身體,聖潔得宛若菩薩一般。
失去了丹丸的少年還未及惋惜,便又是將溜出嘴邊的那聲感嘆生生咽了回去,他看見在打入窗來的月影之地霍然戳著一把銀叉。銀叉在月光下絢麗得如浮雲流水,尤其是頭前那入地寸許的三根鋼針似的叉頭,更晃得他目中一陣眩暈。少年駭得打了一個冷戰,再抬頭看向從窗前躍入之人時,面色已然慘白。
「啊,啊啊……」
良久以後,垂暮的醫者扶著桌緣緩緩站起了身。那封信函被汗水沾在掌心之上,他用另一手去揭,不經意間看見掌心邊緣的三個字,突地心頭一緊:碧瑤山?什麼碧瑤山?天下之間哪裡有這麼個山名……
潺潺的嗓音,宛若幽谷中泉水流過山澗的叮咚之音。也許正如她的名字一樣,彷彿在那空靈的聲音中真有能凈化人靈魂的白雪淌于清流之間,滋潤心脾。
死亡的氣息如一根怪藤般扼著少年的喉嚨。然而,在那冰冷之物點破了他的肌膚、刺出三滴血珠之後,時間卻慢了下來,彷彿是讓他體會這死亡來臨的痛苦。然後,微生霧發現不止是時間變慢了,連頸上那錐心的刺入也慢了下來……
聽得這一聲喚,微生霧登時覺得頭皮發麻:霧兒,霧兒,她在心裏……一直是這樣叫我的?即使我比她看起來要年輕那麼幾歲,可也不至於用叫小孩子這樣的口吻吧?
「你看,我現在沒事了,剛才也是不疼的。」雪姬安慰著驚惶的少年,邊抬起柔軟的手指輕輕撫去他眼角的淚痕。
見女子沒有理他,微生霧又補上一句:「哦,對了,花愧這名字……姑娘可是滿意?」他嘿嘿一笑,並不期許著女子答話,轉身就去取那煲中之物,然他走出兩步,便聽到身後傳來女子清冷的聲音——
「放心,我保證白靈不會有事,但是前提是姑娘肯讓我來醫治它。」
月色朦朧,恍惚中只有一片黑暗。忽然間,少年耳邊傳來了一串銀鈴般的聲音,彷彿有少女甜美的聲音在喚他。他猛地從床上翻坐起來,搖搖晃晃地沖入了另一片黑暗之中。那裡是另一個房間,房間正中擺著一個丹爐,爐內同樣是漆黑一片。此刻,正有裊裊的白煙自爐頂的氣孔中蒸騰上升,令屋中彌散著一股微苦的藥味兒。
微生霧揚著嘴角,甜絲絲地如含著一塊蜜糖。如今,他用石杵搗著小缽里的草藥,動作愈發得緩慢。窗外殘陽如血,風兒撩撥起少年肩頭的青絲,而少年的目光沒去看那手下被攆成泥樣的草藥,而是靜靜地凝視著夕陽的殘影,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唉,日頭東升西落,便已過去一日了,太快太短了,像是做夢一樣……
看著腰弓得像蝦米一樣的壯漢,微生霧正得意間忽感一縷疾風襲來,三根尖刺倏地撥開煙霧,閃電般地探向了他的胸前。他大驚之下本能地側過肩頭,本以為可以避過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卻不料那銀叉像長了眼睛一般,跟著他的身體驟然轉了方向。
「木乃伊?」雪姬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那頭馴鹿眨了眨如人類般的大眼睛,又突然耷掩了頭,將濕熱的鼻孔貼在微生霧的手掌上,仿如孩童對父母般得依戀。鹿背上的女子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坐騎,喃喃低語:「白靈,你這是怎麼了,千百年來你也從未曾如此,難道這回真的是……病了?」
「慢著!」少年握緊了滲出汗的手掌,目光隨著女子周身的銀光閃爍著。
可是此刻,微生霧又何止是關切那麼簡單,他,根本是在心疼。因為他看見了那張原本宛若玉雕的粉頰上霍然出現了一道傷口,從眼角到唇角,形似利劍深割,深得連兩側的血肉都翻捲起來,殷紅的鮮血流了半臉,交織成一張淅瀝如瀑的血網。他的視線模糊起來,彷彿被一層薄薄的霧氣蒙住了,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臉,只覺得那裡有把刀子在剜,一向面容和善的五官也跟著扭曲了。
「即是不會再見,又何必記得。」女子低頭看向她心愛的坐騎,柔聲道:「白靈,我們該走了。」
「你笑什麼,我的白靈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就把剛才那條命還給我。」女子從鹿背上跳下來,凝著一對冷月般的秀眉。
看見馴鹿頭頂上的那簇白毛,少年的眼睛霍然一亮,「我認得這頭鹿!」
「啊哈,是、是是。」醫術高超的少年雖是唯唯諾諾地點頭,心中卻在罵:你少神氣,今天還指不定是誰變成死魚呢,一會兒待我抓到了你,定要你好看!
他將眼睛閉起,暗暗捏得自己骨節泛白,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然而在他睜開的眼中卻又掛著一絲茫然。其實,無論結果如何,至少接下去的九日,他會好好珍惜與雪姬相處的時光。
「你胡亂說些什麼?白靈有沒有事,我這個主人會不知?」
微生霧在心底驚呼一聲,感到那令人瘋狂的刺痛,瞬間忘記了呼吸,只是驚恐地瞠著雙目,額上頓時滲出了一層細密如雨的汗珠——好痛,我……我真的要死了?!
此話聽得微生霧一個激靈,眼中的笑意頓時變為驚訝:什麼千百年?難道這頭鹿已經活了千百年么,那這、這女子也是活了千百年的妖怪么?
「你……」雪姬氣結,感到自己微微發燙的臉頰,趕忙羞得別過頭去。不知為何,這個少年的話總能令她那靜了千年的心泛起漣漪,她害怕自己的千年功力會毀於一旦,於是在少年面前一直極力克制著,表面上裝著一貫的淡漠。
「又怎麼了?一日治不好白靈,你就治它一日,若是一個月也治不好……就治它一月!」
「你是這麼看我的?」猛然一怔,微生霧慘淡地笑了笑,感覺一顆火熱的心忽然被人潑下一盆冷水。
「少廢話!」
聽到此處,微生霧忽然頓住腳步,似笑非笑地看那女子:「那若是一年都治不好呢?」
微生霧鼓起勇氣:「姑娘,你為什麼要救我?」
「雪姬。」
「小子,你不怕死么?我這三尺銀叉可是不長眼睛,這一下去可就三個窟窿,你要不要試試?」
談到這個「怕」字,雪姬的嬌軀明顯一震,而後那平靜無波的語聲再次響起:「不怕,一張麵皮罷了。」
強留?!難道她早就知道了?!——微生霧垂下的手指不自覺揉皺了身側的衣襟,心裏惴惴不安:難不成她知道我說白靈餘毒未清是假的,只是為了讓她留下?她一直知道我在騙她,那她為什麼還要留下來?
想到此處,微生霧大著膽子,抬頭問道:「雪姬,你究竟是……」一語未完,少年如鯁在喉,是那女人眼中投注過來的溫柔目光令他無言以對,那雙彷彿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再次看穿了少年的心。他何曾在乎過她是什麼,不是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在乎、想方設法地把她留下來么?
「我是來取避水丹的。小徒弟,識相的話就快交出來!」賊人嘿嘿一笑,如斗大的眸子在月光的暗影里放出詭異的光芒。
女子瞪著一雙靈秀的眼睛在少年身上反覆游移,直到把微生霧看得心裏發毛,才微微點了下頭,「好吧,記得你和白靈一條命。」
「你不必再說。」女子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好像一顆星辰在黑夜中點亮,沉吟著打斷了微生霧的話,「好吧,十日,不長不短,但願時間可以來得及。我就在這裏等,為我的白靈守著門口。」
「你……你究竟在做什麼?!」微生霧不可思議地望著那道深深的傷口,心痛且焦急:「就算是我騙了你,你走就好了,又有什麼必要如此對待自己?」
他的腦中突然閃出了一個滿臉褶皺、麵皮鬆弛的老嫗,頓時覺得五內翻湧,托著鹿頭的手霎時冰涼。然而,當他再次將目光移到那個出塵的女子身上,腦中的幻想登時如鏡子一般的碎了——面前的女子是那樣清麗脫俗,雖然孤高冷傲了一點兒,可也絕對不像是個老婦人啊?沒錯,這女子也許是天上的神仙,活了千百年也不足為奇……
他苦澀地收回了伸在半空中已僵冷的手掌,茫然若失地望著仙子消失的方向。他就像一尊石雕般地駐立在原地,一直看著蔚藍的天際變得陰沉昏暗,直到最後一縷霞光消失在雲朵之後。
「哦,不能么?」雪姬突然抬手遮蓋了自己的臉。下一刻,當女人的臉再次呈現在少年的面前時,微生霧登時嚇得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做了什麼?!」
雪姬,好美的名字……
「好吧,那我就叫姑娘……嗯……桃花、春花?鶯鶯?」這些妓女的名字,微生霧說得自己都快笑出聲來了,但他漲著臉使勁憋著。
「娘的,咋不早說避水丹在這口破爐子里?」
然而,微生霧一抬頭,就將那仙子想掩蓋的情緒看在眼裡,不過他不會說什麼,因為他此刻的臉上也是同樣的灼熱。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感情,但是這個女子絕對是他一見鍾情的人。所以,他仍然想要爭取,即使謊言被揭穿,即使經歷了剛剛那樣的驚慌失措,想通了的少年依舊渴望著能用什麼辦法留下這個仙子。
這麼想著,少年內心的恐懼頓時去了大半,又想起他早就對女子的身份起疑,只是被那美色所迷,一時間就這麼沖昏了頭,光想著雪姬許是天上的仙子,可未曾想過也有狐狸精的可能。這從天而降的女子外表上看起來單純善良,卻又隱隱帶著滄桑氣質,倒是讓他猜了幾日,也猜不透這女子的心思。
女子略帶笑意地點點頭,瞥了窗內的少年一眼,輕輕蹙眉:「你的脖子還在流血,快包紮一下吧。」
「嗤」地一聲笑,女子第一次在少年面前笑出了聲音,淡淡道:「別緊張。」她說話之間,又用雲袖擋住了自己的臉,彷彿是戲劇中的變臉神技一般,再落下雲袖之時,臉上已平滑如初,甚至在那凝脂般的面頰之上還閃著爍爍的銀光,好似月光下的水面。
掌心的濕汗融化了黑色的墨汁,在紙上慢慢渲染開來——
微生霧微微一怔,但見雪姬又道:「我問你,假如我不是長得這幅模樣,而若像那……木什麼姨一樣醜陋,你還會要強留我在谷中十日么?」
微生霧從唇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大俠,您高抬貴手,把這個冷冰冰的東西拿開一點兒。」他邊說邊抬手去移頸上的銀叉,「這東西架在這裏,我怎麼幫您從爐中取丹?」
「多此一問。」女子淡淡呵斥了一句,卻聽得少年身子一震,然後她轉身,冷漠地開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我……只會救你這一次。」
這四個字還在腦中徘徊,雪姬仙子已架著馴鹿飛上了浩瀚長天。他給不了一個讓她留下來的理由,她是仙子,他不能再給編造一個謊言欺騙於她,那樣只會拉遠他們之間的距離。所以,他最終選擇了放棄,看著她飛天而去。
「那就可以為所欲為了。」雪姬接過少年的話來,面上一沉,「霧兒,你小小年紀,就妄動凡心成仙去為非作歹么?」
那賊人慘聲嚎叫著,在茫茫的黑夜中聽起來就像是殺豬的聲音,站在對面的少年臉上洋溢著諷刺地冷笑:「哈哈,現在你的眼睛一定感覺很刺痛,淚流不止,是不是?告訴你,不一會兒毒發,你的臉就會潰爛生膿,再過一時毒入五臟,可就回天乏術了。你要不要現在跪下來求求我,或許我會大發慈悲,救你一命。」
年方十八的醫仙弟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方才的春秋大夢瞬間就清醒過來。微生霧知道爐火一熄,就意味著昨日他與師父共同放入爐內的丹丸已毀,而那些制丹的藥材可是自己去祁連山當了兩個月野人才湊齊的。
女子泯口不答,一足頓入空中,忽然伸出如玉的手掌,相互擊打了兩聲。須臾之間,只見一隻矯健的馴鹿從繁星斗轉的天邊奔來,停在了女子手下。女子撫了撫鹿頭上的白色絨毛,側身坐了上去。
呃,不好!
他裝腔作勢地揮了幾下拳頭,突然將臉貼近那因羞憤而別過頭去的女子耳下,輕聲道:「別生氣,其實我方才喝下的這一杯只是普通的……茶水,我怕污了姑娘的唇,先幫姑娘涮涮杯子而已。呵呵,那真正的朝露玉蕊還在壺中煲著呢,我就給姑娘端去。」
「嗯。」見少年遞到手邊的杯盞,正好口渴的女子便欲順手接下,怎料那杯盞又從她手邊溜走了。將杯盞攬回懷中的少年笑了笑:「在下微生霧,還未請教姑娘芳名,你要是不說,我可就亂叫了。」
「難道我看錯了么?你先用白靈的事騙我留在谷中,后在我身上打如意算盤,這些事實你能否認么?」雪姬看著黯然低下頭去的少年,繼續道:「霧兒,我本以為留下來可以度化你,怎料竟令你反而陷得更深。算了,看在你尚存一絲善心救了白靈,我走前最後送你四個字『常思己過』,珍重!」
好暖,這手似乎有融化一切的力量……體味到這一瞬的溫暖,微生霧如喝醉了一般,真想把自己就這樣託付出去,不再龜谷學醫了,從此以後,這女子去哪兒,他就要跟著去哪兒。只不過片刻以後,從少年腦子裡冒出來的一個念頭瞬間就打破了這樣美好的憧憬——雪姬她不是人,否則,怎麼會有這般超脫人類認知的力量?
雪姬沒有說話,唇邊忽然漾出了明媚的笑意,似乎因看見少年關切的目光而欣慰。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是一個出塵的仙子。於是少年不再害怕,仰頭向著心中的仙子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明亮的皓齒。
「呃,呵呵,逗你的。其實也不用那麼久,白靈的毒只須十日便可解了,只不過……」微生霧語聲一頓,看那女子沒有反應,只得硬著頭皮一嘆:「在我為他解毒之際,需要另一個人在旁看守著,我怕萬一再有賊人前來搗亂,難保不會分心出什麼差錯,可如今我師父出谷看診去了,這谷中又只剩我……」
少年看得呆了,喉頭不由得聳動了一下,忽覺像是被人灌下了一口甘泉,那滋味比這谷中的朝露還要清冽甘甜。這絲清涼的感覺來自女子如黛的眉目之間,那如水波般的眼神帶著一絲冷冽之感,彷彿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
沒錯,面對這樣強悍的江湖人士,不會武功的微生霧當然害怕,但他也對面前的賊人充滿了憎惡。因為此人實在欺人太甚,前日師父剛救了他一命,沒想到師父剛離開龜谷,他就折回搶掠,恐是一腳還未邁出谷口便起了歹心。
這聲音登時令情竇初開的少年腦中一片空白,站定在了原地。此刻,微生霧完全愣住了,心臟跳躍的速度已經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做,不受控制的大腦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永遠地記住這美妙的聲音,甚至是能夠時常聽到這聲音,把這聲音留在身邊。當然,那最後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只是在腦中一晃,即被他自嘲地一笑所打破。微生霧搖了搖頭,邁著虛浮的步子向暖煲走去。
少年對著天空說完了憋在心裏的半句話:「我若是有那樣的仙術在身,那就可以救活更多的人。」
暫且咽下心中疑問,少年勉強擠了笑容出來:「雪姬你這樣仙子的美貌,舉世無雙,怎可與那醜陋的木乃伊相提並論?」
「豈敢。」微生霧看出女子果然對那頭鹿緊張,心中反倒輕鬆了不少,而在看那頭鹿之時深黑的眸子又凝重起來,「白靈,很好聽的名字。可惜,再要不了多久,你體內未肅清的毒就會再次發作,到時候這美妙的名字只能留在木牌上了。」他邊說著邊來到窗邊,伸出食指在白靈的鼻息上探了一陣,又對怔愣的女子道:「白靈的呼吸時緊時慢,這就是毒發的前兆。」
「哈,木乃伊就是把死人去除內臟、用藥水泡過,再用許許多多的布條將屍體纏成個粽子,最後放進棺材里。」微生霧眉梢一揚,踱到雪姬身前,「你一定不相信,那個屍體可以這樣保存千年,皮肉不腐,不過面容嘛就如厲鬼一般……」他放緩了語聲,故作古怪地森然道:「你怕不怕?」
(完)
眼見那隻森光閃爍的銀叉向他襲來,微生霧驀地咧開了嘴角,口氣也隨之軟了:「哎,大俠別心急嘛,我的意思是說我手裡沒有避水丹。哎呀,我剛被這外面的響動吵得從床上爬起來,你看我啊……呵呵,就只穿了這麼一件中衣,一看就知道我身上沒帶著什麼東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