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歸去來兮
第四章 衣帶漸寬終不悔
林涵蘊嚷道：「壓卷，也太早了吧，還有我們沒吟誦呢，周宣哥哥，該你了。」
夏侯流蘇道：「聽說京中來了位周公子，驚才絕艷，一首《春日》詩直闖敬亭山二關，此人是胡公子勁敵啊，詩魁莫要被他奪去。」
藺寧當即伸手摘了一朵雛菊大大方方回樓，把看到的、聽到的一一對周宣說了。
林涵蘊捂著屁股，小臉通紅，嗔道：「你——」她沒想到周宣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捏她屁股，真是色膽包天！
一闕詞罷，喝彩聲一片，有人吹捧道：「留春、惜春，真是一往情深啊，連昌公子此詞可以壓卷矣！」
胡揚嗟嘆了一會，又將手裡的詩題看了看，搓成一團丟到鐵欄杆外，落下深崖，然後心情甚好地回到「謝眺樓」大廳，直接上二樓坐著揣摩詩題。
那小婢巧笑道：「公子隨我來，包管公子驚喜。」
樓上、樓下待遇大不相同，二樓每人一張几案，除筆墨紙硯外還擺放著桃、李、草莓等水果，還有宣州特有的點心、糕餅。
焚香過半，周宣開始叉手了，這回叉得多，足足叉了好幾十下，因為有四闕詞嘛，十指叉得熱乎乎的，然後開始提筆填詞，先為藺寧抄兩闕，分別是蘇東坡的《蝶戀花》和歐陽修的《清平樂》，都是如雷貫耳的大文豪，當然，現在全成了周宣的家當，真是下筆如有神，寫道：
主持詩會的士人也上來了，說道：「有二十人晉級上樓，連同樓上六位聲名素著的詩家詞客，今年詩魁就將在這二十六人當中產生，諸位，請以《清平樂》、《浣溪沙》、《如夢令》、《蝶戀花》這四種曲牌任選其二，每人填詞兩闕，請寫在紙上，限一炷香交卷，詞意必須與傷春、惜春有關，還有，不要署名——」
夏侯流蘇瓜子臉，眉目如畫，尤其是睫毛，又密又長，雙睫垂下時宛若幽簾蓋住雙眸，而當睫毛上揚時，那眸光真如秋水晨星，膚色晶瑩得近乎透明，整個人象是冰雕玉琢的一般，沒有一絲風塵氣，手裡卻把玩著一隻草編的蚱蜢，恬然一笑：「胡公子可知流蘇求見之意？」
周宣笑道：「那就要看花魁對這詩會魁副中不中意，若象本公子這樣英俊瀟洒的，那她是太願意了。」
一炷香還有一會時間，看看別人都在吟哦，周宣也不忙著叉手，吃了一塊宣州糯米糕，坐在那閉目養神。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又不是斗蟲，又不是圍棋，這要評出詩詞高下還真費事，周宣冷眼旁觀，看出要不是有人暗中要把他推上二樓，他這個外鄉人很可能落選二十強，畢竟這他闕詞不如藺寧的那闕讓人印象深刻，雖然比那些宣州人的詩詞強了很多倍，但真
周宣道：「沒事，我有辦法對付，將計就計是我的拿手好戲，我要把幕後主使揪出來。」
周宣道：「區區在下只是一個附庸風雅的鹽商而已。」
三痴道：「不是景王，就是皇甫繼勛，這兩人視主人為仇敵。」
胡揚心癢難熬，跟著那小婢出了「謝眺樓」後門，因為樓前有人把守，這後門冷冷清清，孤峰峭壁豎以鐵欄杆，鐵索環繞，怪石竹樹掩映。
胡揚心裏暗喜，這定是哪位名媛閨秀仰慕他才華，讓貼身小婢來喚他去相見，只不知是哪位小姐？張刺史家的小姐很是美貌，若是她那就不亦快哉了，哈哈，偷香機會來也。
一百多位詩人，一個個都要吟詩唱詞，聽也聽煩了，周宣沒聽到有什麼特別華彩的詩詞，差不多過了一個時辰，這才輪到外鄉人，就見角落裡走出一個劍眉玉面的青年公子，目光掃視全場，「謝眺樓」大廳就是一靜。
有那不擅長詞的士子叫道：「怎麼全是詞啊，寫詩行不行？」
周宣與藺寧連案而坐，便於考試作弊。
又是林涵蘊大力鼓掌，但這次因為沒有尚香社女子響應，所以場面沒有藺寧熱烈，這正是周宣所需要的效果，他就是要突出藺寧，給藺寧選的詞也是千古名章，比他這闕名氣大得多。
周宣也把自己想好的一闕柳三變的名篇《蝶戀花》和蘇門學士秦觀的《如夢令》寫在印花詩箋上——
林涵蘊睜大眼睛打量著這風度翩翩的劍眉公子，低聲對周宣說：「原來他就是連昌公子，真是名不虛傳，很神氣！」
夏侯流蘇輕捷地閃過，突然說：「有人來了。」
胡揚跟著小婢繞到一叢翠竹邊，見一個紅裙女子手扶修竹，腰肢細細，頭髮簡單地梳成一束垂在腰背上，單是一個背影已是極為動人。
連昌公子聞言，浮頰一笑，朝周宣遙遙抱拳，開始吟道：
夏侯流蘇道：「這詩魁最後一關是由我出題，我先把詩題告訴公子，胡公子好生揣摩作出一首絕妙好詩來。」
邊上的藺寧說：「我也交卷。」
周宣含笑道：「不必，在下滿腹詩書，如萬斛泉涌，急於噴發。」
胡揚道：「不認得，應該是尚香社的小姐閨秀，採菊梨花下呢。」
胡揚頓時露出輕蔑的神色，心道：「原來如此，鹽商嘛，銀子是有，吟詩填詞則可笑至極。」這下子心裏有底了，思量著直接向周宣提親，讓周宣把姐姐或者妹妹嫁給他作妾，女道士無妨，還俗嘛，料想一個鹽商，還敢不允！
夏侯流蘇將紙條塞在胡揚手心，不動聲色地抽回手
靜宜仙子擔憂道：「宣弟，那我們還是趕緊離開這裏吧。」
被冠以廣陵第一女詞家頭銜的藺寧倒是毫不怯場，聲音清脆道：「我也是一闕《蝶戀花》，請各位聽好——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胡揚曾赴連昌公子之約，在鳴玉樓見過夏侯流蘇一面，夏侯流蘇表演了一段西域胡旋舞，那臉蛋、那身段讓胡揚垂涎三尺，願出重金梳攏，但夏侯流蘇堅持賣藝不賣身，又傳聞連昌公子對夏侯流蘇有意，所以胡揚不敢動強，一直遠觀而不得褻玩，沒想到今日卻特意約他在這裏相見，豈不是喜從天降！
靜宜仙子勸道：「宣弟，這事開不得玩笑，那花魁明顯對你不懷好意，而且又是會武藝的。」
胡揚以為先前採菊女子又踅回來了，扭頭一看，並無人跡，再轉回頭，夏侯流蘇就已經不見了。
——《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滿目落花飛絮。孤館悄無人，夢斷月堤歸路。無緒，無緒，簾外五更風雨。」
「《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胡揚掃了兩眼小紙條，笑道：「易與耳，易與耳！」
另：連昌公子的那闕《蝶戀花》是王國維作的，博學的書友們不要責備小道，因為小道沒那個才情為連昌公子填一闕詞啊，慚愧！
周宣趁宣州三大詩社的詩人依次吟詩之際，把一闕《蝶戀花》讓藺寧背熟，藺寧知道周宣沒讓林氏姐姐出面而讓她出面肯定是要借重她的武藝，當下用心記憶。
夏侯流蘇問：「胡公子認得這女子否？」
主持詩會的士人贊道：「開句奇絕，連用三個『深』字，如此筆力實在讓人嘆服，結局之『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亦是極妙，痴情女子，無情落花，兩相對比更增惜春之痛。」
若是一般人，隔著二十丈遠，「謝眺樓」上又不時傳來吟詩唱詞聲，是很難聽清胡揚與夏侯流蘇說什麼的，但藺寧就不同，她自幼接受鶻門秘法訓練，耳聰目明遠勝常人，翠竹邊那一男一女的對話她是聽得一清二楚，心裏感覺這個夏侯流蘇有點不對勁，當下輕輕跺了一腳試探，胡揚毫無感覺，夏侯流蘇立即就聽到了，分明是身懷武藝的，而且那警惕的樣子分明是心懷鬼胎。
「《蝶戀
林涵蘊笑嘻嘻道：「有趣，有趣，若魁副是男的呢，花魁還肯不肯陪他一夜？」
周宣與藺寧同上二樓，靜宜仙子她們留在了樓。
紅裙女子慢慢轉過身來，胡揚眼睛陡然睜大，驚道：「夏侯流蘇！」
周宣來唐國也快一年了，也不是整天只知吃喝玩樂，還真學了不少東西，比如向羊小顰學音律、向顧閎中學繪畫，其餘認繁體字、練書法，那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現在一筆歐陽詢《張翰貼》式的行書也似模似樣了，繁體字也會寫了，很快把兩闕詞抄好，把墨吹乾，團成一團，趁人不備，丟給藺寧。
——《清平樂》——小庭春老，碧砌紅萱草。長憶小闌閑共繞，攜手綠叢含笑。別來音信全無，舊期前事堪猜。門掩日斜人靜，落花愁點青苔。」
周宣道：「涵蘊，不要喧嘩，仔細聽連昌公子的名章雋句。」
藺寧知道周宣詭計多端，說：「主人要助我奪這詩魁嗎？但花魁可不會看上我這女子。」
「什麼？」胡揚見夏侯流蘇眼露警惕之色，不禁問道。
周宣疑惑道：「看這樣子夏侯流蘇是針對我來的，但為何要助那胡揚奪詩魁？」
周宣道：「我已經問過了，若是女子奪取詩魁，會有三千兩銀子的妝奩獎，是那個連昌公子出的錢，不取白不取，第二名是魁副，若也被女才子奪去，那宣州城的『青萍詩社』和『墨酣齋詩會』自動解散，男詩人以後都不要作詩了，羞也羞死了——」
周宣笑道：「今日彩蝶都戀花，在下亦以《蝶戀花》一闕湊個熱鬧——」吟道：「曉日窺軒雙燕語，似與佳人，共惜春將暮。屈指艷陽都幾許，可無時霎閑風雨。流水落花無問處，只有飛雲，冉冉來還去。持酒勸云云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
藺寧是女刺客出身，刺客是最有耐性的，也含胸拔背坐在那調息內視，一動不動。
胡揚只認為這是美人垂青，絲毫不覺得作弊之恥，見夏侯流蘇玉手纖纖遞來一張小紙條，他不急著接紙條，卻捏住夏侯流蘇滑嫩指尖，色迷迷道：「手如柔荑，古人誠不我欺也！」
詩會主持走過來揭起周宣的詩箋一看，一臉的震撼。
胡揚道：「這一場比的是宿構，沒什麼難的，周公子若是沒有現成的，不才倒有惜春詩詞若干相贈。」眼睛瞄著矇著面紗的靜宜仙子，存心在這美貌女冠面前賣弄才學。
周宣卻是心裏暗喜，這四種曲牌後世流轉的名篇極多，古人又喜歡傷春感懷，
藺寧手快如閃電，紙團眨眼就到了她手裡，鋪在案下裙上，開始照抄。
夏侯流蘇突然轉身，眼睛盯著二十丈外「謝眺樓」下的一株梨樹，微風拂過，潔白梨花片片飄落。
大廳上其他人都準備靜聽連昌公子吟誦《蝶戀花》，所以林涵蘊的聲音就顯得很惹人耳目，所以目光一起向周宣八人聚來。
※※※
周宣心裏感嘆：「萬萬沒想到還用得上當年考試作弊的手段，人生哪真是好笑！」
夏侯流蘇羞澀道：「是。」
胡揚咕嘟一聲咽口水，走過去一躬到地：「蒙小姐相召，小生急急趕到。」
夏侯流蘇「嗯」了一聲，心想：「隔著二十丈遠，這女子也聽不到什麼。」說道：「胡公子快回去吧，一炷香時間快完了。」
周宣心道：「這連昌公子文才不錯，但與哥們還是沒法比，哥們是晏殊、歐陽修、秦少游這些歷代名家靈魂附體啊，和我比，那真是魯班門弄大斧——不自量力啊！」說道：「請廣陵第一女詞家寧夫人先吟。」
胡揚兩眼發直道：「流蘇姑娘有事儘管吩咐，小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胡揚大步追上那小婢，低聲問：「你是哪家小姐的侍婢？」
胡揚見周宣也入了二十強，有點吃驚，心道：「下面那些人怎麼放這個鹽商上來了，莫非是用了銀子賄賂？」不過胡揚事先知道了夏侯流蘇的詩題，剛才已經搜索枯腸填好了，自以為絕妙好詞，所以篤定得很，對周宣笑了笑。
這時，主持詩會的一個頗負才名的士人朗聲道：「一炷香時間已到，請諸位依次吟誦自己的詩詞，尚香社的掃眉才子先吟，隨後是青萍詩社，再后是墨酣齋詩社，最後是外地的詩人詞家。」
夏侯流蘇嫣然一笑，鶯聲嚦嚦道：「不知胡公子對奪取詩魁有無把握？」
藺寧雖然孔武有力，但並非粗蠻女子，也甚聰慧，周宣念了三遍，她就記住了。
主持詩會的士人開始點評了，要選二十人更上一層樓。
胡揚笑容滿面地走過來拱手道：「周公子，一場虛驚，一場虛驚，在下只是腿抽筋，回到府中就好了，多謝周公子關心。」
胡揚又驚又喜：「流蘇姑娘是希望小生獲此詩魁？」
林涵蘊帶頭「噼哩啪啦」鼓掌，小茴香、茗風、澗月積極響應，在場的尚香社女才子們也都喝起彩來，一時鶯鶯燕燕，口脂芬芳。
胡楊撇了撇嘴，心道：「京中來的口氣大，不知什麼來頭？」問：「周公子可有功名？」
胡揚好生後悔讓周宣免考過第二關，又不知是哪個饒舌的，這麼快就把那首「有情芍藥會含淚，無力薔薇卧曉枝」傳到夏侯流蘇
周宣心道：「關心？我巴不得你這個大頭蒼蠅滾遠點！老三下手太輕，半個時辰不到他腿就好了，好歹要嚇他個一天一夜嘛。」略施一禮道：「胡公子，詩賽馬上開始，請勿相擾。」
詩會主持道：「皇帝陛下喜愛填詞，我輩小民豈能不追從之，不要多言，焚香——」
夏侯流蘇示意他別說話，慢慢向那株梨樹走去。
胡揚戀戀不捨道：「不急，我是墨酣齋詩社首領，免考直接上第二層，流蘇姑娘，小生對你是傾慕已久，既然流蘇姑娘垂青于小生，不如現在就讓小生一親芳澤，這樣，小生作起詩來也有勁——」說著，手就想摟夏侯流蘇不堪一握的細腰。
胡揚信心暴漲，大言道：「以小生之才，視此詩魁如探囊取物爾。」
梨樹后伸出一隻瑩白的手，摘起樹根下的一朵金黃的小雛菊，拈在手裡，隨即一個人影轉身離去，但見背影苗條，行步婀娜，是一綠裳女子，入「謝眺樓」不見。
這時，一個青衣小婢過來輕輕扯了一下胡揚衣袖，胡揚回頭一看，那小婢沖他眨眨眼招招手，扭身穿過人群往後門而去。
「墨酣齋詩社」首領、寧國節度副使之公子胡揚一進到大廳就踮著腳、伸著脖子東張西望，一眼看到周宣，哇，身邊又多了好幾位美人！
劍眉公子拱拱手，說道：「在下連昌，新填一闕《蝶戀花》，請各位方家雅正。」
那採菊女子不是別人，就是藺寧，方才藺寧見胡揚隨一小婢出後門，不免好奇，便知會了三痴一聲，悄悄跟著胡揚出了後門，看哪家小姐與此人私會偷情，聽到胡揚叫了一聲「夏侯流蘇」，藺寧知道夏侯流蘇是宣州花魁，這麼多詩人騷客爭這詩魁就是為了與夏侯流蘇一夕之歡，所以便藏身梨樹后，留心聽胡揚與夏侯流蘇說話。
「窗外綠陰添幾許？剩有朱櫻，尚系殘春住。老盡鶯雛無一語，飛來銜得櫻桃去。坐看面梁雙燕乳。燕語呢喃，似惜春遲暮。自是思量渠不與，人間總被思量誤。」
周宣寫罷，游目四顧，見還無人交卷，他又是第一了，便道：「交卷，交卷。」
周宣瞪了她一眼，悄悄伸手在她后臀捏了一把。
周宣眯了眯眼睛，笑道：「這場好戲怎能錯過，有老三賢伉儷在此，誰能動我一根寒毛，我現在有個主意，讓三嫂奪這詩魁如何？」
主持又看藺寧的兩闕詞，再次震撼，心道：「看來這兩個外鄉人是要把我們宣州人都壓下去了，這等詞句，謝眺、李白復生，也不過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