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娛樂指南》第四卷 歸去來兮

第五章 似花還是非花

第四卷 歸去來兮

第五章 似花還是非花

白胖書生李燾連連搖頭:「不是,不是,小生應錯了!」
連昌公子長身而起,向周宣和藺寧施禮道:「兩位高賢,詞作遠勝於我,連某寧願退出本次詩會,也不敢與兩位爭鋒。」朝眾人團團拱手,下樓而去。
王洋道:「連昌公子真乃大才,佩服佩服!」又吟道:
一曲彈罷,夏侯流蘇鶯聲嚦嚦道:「小女子彈奏的這支曲子名為《柳絮三詠》,柳絮又名楊花,三月春殘,楊花亂飛,請以諸位詞家以楊花為題、《水龍吟》為曲牌、以去聲四置為韻,兩炷香時間,詞意佳妙者取三甲。」
「謝眺樓」最高層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聞檐角鐵馬叮叮。
周宣心道:「此女麗色不遜於羊小顰,可惜啊,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周宣聽到胡揚和連昌公子都榜上有名了,連昌公子還接連報了兩次姓名,看來他的兩闕詞都入選了甲類十二強,周宣因為交卷早,反而壓在最後。
王洋三人錯愕不已,心想胡揚不服也就罷了,怎麼你周公子也叫豈有此理,你可是詩魁啊!
周宣說:「寧夫人詞作實乃詠楊花的絕唱,她若得不能詩魁,誰也沒資格得!」
這樣想著,周宣不禁微笑起來,發覺又被人偷看了,一個是張幼微,一個是胡揚,張幼微看不到表情,胡揚則是一臉的鄙夷和得意,他的《水龍吟》已經填好了,自認為是有生以來填得最好的一闕詞。
王洋吟道:「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墜?日長無緒,迴廊小立,迷離情思。細雨池塘,斜陽院落,重門深閉。正參差欲住,輕衫掠處,又特地、因風起。
這次作弊被人發現了,就是宣州張刺史的女公子張幼微,張幼微聽了周宣那兩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芳心震動,這是何等的痴情啊,是什麼樣的女子讓這個金陵翩翩公子如此傾心?衣帶漸寬,那就是相思使人瘦,這個周公子不見瘦,但也許以前是個胖子,相思得反而瘦身好看了。
這花魁出題果然刁鑽,要做她的入幕之賓難矣哉!
於是,王洋三人不顧胡揚的憤怒,宣布今年宣州惜春詩會的詩魁是廣陵寧夫人、魁副是金陵周宣之、胡揚列第三。
這時早已過了午時,周宣肚子餓得咕咕叫,心道:「要奪這詩魁還挺煩,花魁夏侯流蘇不知在不在這裏,倒要看看是不是秀色可餐?」
藺寧碰了碰周宣手臂,示意這紅裙女子便是夏侯流蘇。
周宣突然揮起手叫道:「老三——老三——」
張幼微想不明白,對周宣更增好奇,她也不願周宣得詩魁與花魁共渡春宵,所以開口道:「我也認為寧夫人詞作第一。」
張幼微便是張弼之妹,才貌雙全,號稱宣州第一名媛。
王洋臉現尷尬之色,偷偷看了看連昌公子。
「真准哪!」周宣笑嘻嘻將粽子遞給藺寧,再伸手,三痴又拋上來一個。
周宣應道:「好,來兩個,給三嫂一個。」
周宣點點頭,故意裝作很好色的樣子,盯著夏侯流蘇猛看,看隆起的胸脯、看跪坐著交疊的臀股——
胡揚頓時滿臉喜色,心想:「花魁美人果然對我情有獨鍾!」
張弼念罷甲類十二闕詞,然後道:「甲類十二闕詞,連昌公子、周宣之公子、寧夫人分別居其六,也就是說共有九人有資格進入『謝眺樓』最高層,其餘六人是——胡揚公子、張幼微小姐……諸位可有異議?」
周宣察覺張幼微在看他和藺寧,心知作弊之事被她看到了,倒也毫不心慌,伸右手食指搭在唇邊,沖張幼微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周宣見第二支香才燃了一小半,還有一陣子等,不知道樓下大廳的道蘊姐姐她們是不是還等在那裡,肯定也飢腸轆轆了吧?便起身走到樓廊上,扶著欄杆下望。
因為周宣自稱是鹽商,胡揚就說周宣一身腥咸,語含侮辱。
四圍矮案,蒲團羅列,樓廳正中,鋪著一張四四方方的大食地毯,一個紅裙女子跪坐著,上身微傾,低眉垂睫,宛若一尊靜美的雕塑,身前一架箜篌,龍身鳳形,連翻窈窕,纓以金彩,絡以翠藻,一看就是極名貴之物。
三痴問:「主人要不要吃板栗粽子?」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綉床旋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盪,有盈盈淚——這是哪位的佳作?」
眾人凝神傾聽,等待評判。
胡揚大叫一聲,怒目圓睜,吼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回到樓中,看看白檀香已經差不多燃盡,這回交卷是胡揚第一,到最後,有三個沒能交卷,這規定了韻腳的詞太有難度,若無捷才,一時半會哪裡填得出來!
周宣暗暗點頭,連昌公子才氣的確不低,雖然不見得是在這兩炷香時間內所作的,但詞意遠高於胡揚。
最是晚霞殘照,試紅妝,相思連綴。雨來奔突,纖腰摧折,窈窕夢碎。身在何鄉?淡然塵土,任他流水。細算來,十里綠堤,撲面是盈盈淚——這是誰的詞作?」
一個女子柔美的聲音應道:「張幼微。」
評定詞作高下的有三位,分別是詩會主持王洋、「青萍詩社」首領瞿直和墨酣齋詩社的張弼,張弼之父便是宣州刺史,他本身也有功名,是正六品奉直郎。
花事闌珊到汝,更休尋、滿枝瓊綴。算來只合,人間哀樂,這般零碎。一樣飄零,寧為塵土,勿隨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貯得、離人淚——這闕詞是誰作的?」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周宣九人登上「謝眺樓」最高層,北望敬亭山,山峰座座,宛若案頭盆景歷歷在目。
夏侯流蘇剛才一直靜靜坐在一邊,這時開口道:「小女子豈敢,詩魁自然是張公子與王先生、瞿先生三人定,只是小女子覺得胡公子的那闕更合心意罷了。」
一支白檀香燃盡,二十六份考卷都交上去了,雖然限定了詞牌,但對在場的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宿構、舊作,為「惜春詩會」苦心準備的,也有幾個只準備了詩的,沒想到是要填詞,所以只好匆匆急就,神情懊喪。
大約過了半炷香時間,周宣停止叉手,眼裡閃著興奮的光採,心裏喊著:「有了,有了,千古詠楊花的絕唱,而且是兩闕,是蘇軾與友人章質夫唱和之作,都用的是四置韻,哈哈。」
周宣心道:「這個王洋是連昌公子的代言人,看來設計對付我的就是連昌公子了,此人既是李坤好友,顯然是受李坤所託來暗害我的,嘿嘿,讓一個青樓女子來評點詩魁,不覺得有辱斯文嗎?」
張弼道:「我把甲類十二闕詞的首句念一下,是誰作的請報一下自己姓名——」於是一句一句念來,每念一句便有一人應以一個名字。
詩會主持王洋不辭辛苦,將五十二闕詞一一當眾朗誦一遍,然後與瞿直、張弼二人低聲了商議良久,圈出十二闕詞定為甲類。
藺寧接過周宣彈過來的紙團,抄寫在碎花詩箋上。
現在的問題是,三甲已出了兩甲,剩下一甲,周宣與藺寧必有一人落選。
連昌公子頜首致意:「是在下的急就章,讓王翁見笑了。」
周宣道:「這位寧夫人的詞作在下剛才拜讀過,遠勝拙作,寧夫人進不了三甲,我又豈敢居三甲!」
王洋、瞿直、張弼三人又商議了一會,王洋說道:「我三人議定,金陵周宣之公子詞作文采斐然、描摹楊花妙到毫巔,應為今年詩會之魁首,寧夫人第二,胡公子第三。」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周宣把那闕《水龍吟》詠楊花詞抄好,自己賞析了一番,心想:「詩魁是三嫂,魁副是我,這贏得的三千兩銀子一併帶去給信州,在老家蓋一棟結實的大房子,可以經歷千年而不朽,我周氏祖輩一直住下去,最後輪到我——呃,亂套了!」
「周宣哥哥,我們在這裏。」林涵蘊的聲音脆聲傳上來,她手裡捏著一個角粽,吃得眉花眼笑。
周宣也叫道:「是啊,豈有此理!」
夏侯流蘇睫毛一抬,雙眸如水,只一眼,樓上諸人都覺得夏侯流蘇看過來了,一種明艷,照人心肺。
夏侯流蘇跪坐著一動不動,依然未抬眼,幽黑密長的睫毛象兩把小扇子,遮住雙眸,對注視她的目光恍若不覺。
四月風暖,樓頂檐鐵叮叮脆響,正午陽光將碧綠的琉璃瓦照澈,遠山近樹,如詩如畫。
胡揚怒氣沖沖道:「論才華我也強你百倍——流蘇小姐,出題吧,讓這一身腥鹹的俗物知難而退。」
而周宣更要一人填兩闕,而且還得韻腳相同,高難度啊!
瞿直、王洋、張弼三人細細賞鑒收上來的六闕詞,交頭接耳,商議良久,然後由王洋出面說道:「諸位才子佳人,經我三人品鑒,以下三闕詞位列三甲。」
周宣看了看,除了他和藺寧外,其餘二十四人當中有七人是女子,都是輕紗蒙面,綾羅綢緞、雲肩披帛,應該都是富貴人家女眷,高矮胖瘦不一,其中有三個女子單從體態看,苗條秀頎,綽約多姿,不管容貌如何,都應算是美女詩人了。
「長空飄舞輕盈,偏因春深風催墜。高枝一別,牽衣欲語,含情若思。迷漫江山,絡連花霧,眼慵簾閉。偶掌中悄住,暖絨才覺,又已被人驚起。
周宣高聲問:「老三,仙子她們呢?」
白胖書生李燾臉紅得象煮熟了的蝦,慚愧道:「小生剛才聽王洋先生念到這一闕『佇倚危樓風細細』,深愛其中兩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不免痴想,若此佳句是我所作那該有多好,想得入神,張公子一問此詞是誰所作,小生就情不自禁地答應了,真是愧煞小生也!」
張幼微面紗下的俏臉一紅,扭過頭不再看他,心裏微微有些羞惱:「這人才是有才,可是輕薄,剛才還那樣看著夏侯流蘇,垂涎欲滴的樣子!」但不知怎麼,這輕薄男子笑起來濃眉白牙的樣子就是揮之不去,形象異常鮮明。
胡揚本來不想與周宣鬧僵,他還惦念著周宣的姐姐妹妹呢,但這時見周宣咄咄逼人要染指詩魁,還當面輕薄花魁,怒了:「你一個鹽商也想得詩魁,做夢!」
周宣與羊小顰朝夕相處,對音樂已經有很高的鑒賞能力,聽得出夏侯流蘇技藝不凡,曲調繁複,極具表現力。
周宣道:「詩魁差不多快到手了,呆會就下來。」
夏侯流蘇雙手一抬,紅袖滑落臂彎,露出雪白小臂,玉腕戴著絞絲鐲,十指尖尖撥動絲弦,美妙的樂音流淌而出。
胡揚來氣了,過來說:「周大商人,非禮勿視。」
李燾是青萍齋詩社成員,瞿直皺眉道:「李燾,你也是詩書人家,怎會如此顛三倒四!」
王洋忙問:「這是為何?」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進入決賽的九人都是暗暗點頭,這題的確是難,不僅限定了曲牌還限定了用韻,已經不可能宿構了,兩炷香時間不足半個時辰,要填出這一闕長調,而且要詞意佳妙,難!太難了!
藺寧也趕緊跟出來,三痴叮囑她一定要保護好主人,她不敢掉以輕心。
瞿直道:「上得二樓的士子名媛俱有價值不菲的禮物相贈,上最高層的九位,請吧。」
吟罷,周宣朗聲問:「此間還有誰的詞作勝過此詞者?站出來,我周某人拜他百拜!」
張幼微不時偷看周宣,發現了他與那位寧夫人之間作弊的秘密,更是震驚:「什麼,他一人填兩闕?如此說二樓時寧夫人所填的《蝶戀花》和《清平樂》都是這個周宣之所作了?此人才華之高,真是駭人聽聞!」
王洋剛才看過周宣這闕詞,瞪眼道:「李燾,這詞真是你填的嗎?莫要說謊,有辱斯文。」
周宣微微一笑,起身踱步,吟道:
三個沒交卷的其中就有宣州第一才女張幼微,因為這個輕薄多才的周宣之,使得張才女心神恍惚,只填了上半闕,自己不滿意,抹掉了。
周宣洋洋得意道:「待我得了詩魁,美人還不是任我賞看。」
周宣打量著夏侯流蘇,心裏在想著連昌公子和夏侯流蘇究竟設的什麼是計策,難道是想搞得胡揚與他為夏侯流蘇爭風吃醋,然後借胡揚之手來對付他?這似乎拙劣了一點吧,只要他周宣亮出身份,慢說節度副使,就是寧國節度使也要禮讓三分,誰敢明著動他?
那些落選的書生士子好生沮喪,別人入選也就罷了,但兩個金陵人入選實在讓他們臉面無光,但也爭論不得,剛才朗誦詞作時都聽到了,周宣之和寧夫人的四闕詞的確高妙,非他們所能及,既然三位主選者不肯包庇本地人,那只有仰天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無緣一親花魁芳澤。
周宣緊張思索著,濃眉微皺,不停地叉手。
張弼微微一笑,繼續念到:「佇倚危樓風細細——是誰之佳作?」
三痴道:「主人請攤開手掌,不要動。」
胡揚滿臉得色,高聲道:「宣州胡揚所作。」
周宣開始奮筆疾書,他把蘇軾的那闕寫給藺寧,既然要讓藺寧奪詩魁,就得給她最好的,他自己用章質夫那闕,其實章質夫是原唱,蘇軾是和韻,等於是模仿之作,但蘇軾才高,模仿之作反而超過了原作,這也是少有的文壇佳話。
可怪,自從到了唐國,周宣發現自己對以前的往事記憶得尤其清晰,看過的書、讀過的詩詞,一想起來就歷歷如在眼前,好比老年人回憶年少時情景,一點細微之物都記得清清楚楚。
張弼念到:「《蝶戀花》『裊裊鞭絲沖落絮』——是誰所作?」
下面那些看熱鬧等待決出詩魁的宣城士子「哄」的一聲鼓噪起來,有罵的、有叫的、聲稱決不允許宣州花魁被外鄉人採摘去——
周宣與藺寧在西北方向的兩張矮案后蒲團上跽坐著,等著看好戲。
「謝眺樓」上笑聲一片,都覺得白胖書生李燾很有趣,是個性情中人,便有幾個名媛閨秀偷看李燾,估計李燾桃花運到了。
藺寧探頭往下一看,只見三痴站在樓下一塊太湖石上仰頭向上看,趕緊招手:「三哥——」
但是,失之桑榆,收之東隅,落選的書生士子與五位同樣落選的宣州名媛同病相憐,一邊埋怨主選者有眼無珠,一邊便互致問候,尤其是白胖書生李燾,與一位身材高挑的女詩人談論詩詞,越說越投緣,雙方暗生情愫,看來相約後花園私訂終生之期不遠矣。
周宣思忖了一下,應道:「是在下所作,但在下不敢腆顏列三甲。」
周宣呵呵笑道:「此詞是區區在下所作,在下金陵周宣之。」
詩會主持王洋說道:「諸位俊彥,請安坐,先聽夏侯流蘇姑娘彈箜篌一曲。」
周宣任他們瞎起鬨,笑嘻嘻吃完了板栗粽子,將粽葉子輕飄飄丟下樓,又引來一陣非議。
周宣冷笑道:「這裡是比才華,不是比父母誰官大,有本事靠自己。」
周宣伸右手到欄杆外,掌心向上,就見三痴從下面將粽子拋上來,在空中劃出一道五丈弧線,不偏不倚輕輕落在周宣掌中。
張幼微心想:「寧夫人的那闕詞明明也是周宣之所作,為何周宣之硬要把詩魁讓給這位寧夫人?」
就聽王洋說道:「這第三闕《水龍吟》摹寫楊花尤為精妙,諸位請聽好——燕忙鶯懶花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啊!」周宣瞠目結舌,都被氣傻了,簡直不會辯解了,竟有當面冒領的,真是奇聞。
周宣正要答應,左側有一人突然搶著說:「是小生所作。」
冒領者是個白面書生,微胖,此時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話結結巴巴:「不是,我,我,我——」
王洋嘆道:「連昌公子襟懷磊落,人所難及也!」又對周宣拱手道:「方才是我等疏漏了,寧夫人之詞果然絕妙,進入三甲理所當然,至於誰是詩魁,題是花魁擬的,就由花魁來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