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荒唐南漢
第十八章 七夕情人節
周宣敬服道：「陛下博聞強記、過目不忘，臣侄不如遠甚，請陛下叉手吧。」
《綠腰》是盛唐大麴，由玄宗朝宮廷樂師李龜年編定，以琵琶為主，配以其他管弦，樂曲頗為複雜，羊小顰她們演習此曲不過十日，難免有生疏和配合不當之處。
小周后道：「自隋唐以來，工、商之民入仕的比比皆是，白居易曾上書武宗『但恐所舉失德，不可以賤廢人』，陛下也看到了，這些商人頗知忠義，豈能因其是四民之末而阻其效忠之路。」
李煜道：「夜深了，上岸回宮吧，今夜也算盡興而返了。」
李煜即命畫舫靠岸，讓信州郡公府的女樂上船。
立法原是尚書省之權，但唐國未設尚書省，立法之權就由中書省和門下省共同掌握，經皇帝核准生效。
李煜大讚：「妙！妙絕！『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真千古寫情佳句，宣侄之才，朕不及也。」
見李煜意有所動，周宣趁熱打鐵道：「陛下，商人捐資，首先用於軍隊和興修農田水利，這樣可以調劑農、商之間的嫌嫉，法令施行之前，可借邸報進行宣揚，製造聲勢，民眾需要的是引導，如此，政令必通。」
便有人急應道：「已經砍了，已經砍了。」
周宣這時眼睛很尖了，說：「陛下，似乎是一群商賈在此慶祝萬壽節，陛下仁愛深入人心，萬眾愛戴，就連四民之末的商賈也真誠地為陛下祝壽。」
小周後分別看了李堅和周宣一眼，莞爾一笑，對李煜道：「陛下是不是擔心商人地位提升，士、農、工三民會有非議？」
李堅道：「父皇，宣表兄所言極是，絕不能冷了百姓效忠之心。」
這誰呀？皇帝、皇后在此，還敢狂言要砍人？
李堅道：「父皇三十年來生息養民，我唐國民眾之富庶猶勝宋國，據戶部統計，經商之民在十萬以上，兒臣以為增收二百萬兩還是低估的。」
這《鵲橋仙》詞牌是歐陽修創製的，李煜當然不知道，周宣據為己有道：「這是臣侄自創的詞格，與上次的《暗香》一樣，只不過還未想到合適的詞牌名，請陛下賜名。」
李堅見父皇心情大好，更進言道：「父皇，唐國商人眾多，還有各國客商附庸而來，有阿布、汪士璋為楷模，必有更多商人忠君報國、踴躍捐銀，兒臣以為這需要形成一項法令，凡捐銀助國的，依法享有種種優惠，諸如賜官（當然是虛銜）、子孫可以科舉入仕等等，以此來鼓勵商人忠君愛國，所得銀兩用以冶鍊兵器、購買戰馬、興辦書院、撫養孤寡——父皇以為如何？」
周宣道：「不知我唐
李煜道：「何妨，喜慶熱鬧而已。」
什麼仁君呀、聖主呀，李煜聽朝臣說得多了，但這樣背地裡聽到百姓的盛讚卻是第一次，感覺和當面聽到的大不一樣，背地裡的話才是真心話哪，所以李煜臉上笑意越來越濃，頻頻點頭。
周宣道：「忠君愛國無小事，汪士璋以一鹽商捐銀六萬，卻未得到任何嘉獎，等於六萬兩銀子捐上去無聲無息了，也難怪這些商人會說不知往哪捐銀，捐了銀總得有個說法嘛。」
李堅道：「父皇不是要與民同樂嗎？若用龍首畫舫，那其他畫舫就得退避，父皇就看不到金陵百姓是如何慶祝萬壽節的了。」
李煜聽到了，很是欣喜，問：「這是些什麼人？是未赴花萼樓壽宴的官員在此聚會飲宴嗎？」
上岸時，又遇麻煩了，南漢鴻臚寺卿說劉太子睡著時不能驚動，只能在畫舫上過夜，李煜便留下兩百羽林衛在河岸駐守保護南漢太子。
見李煜還在猶豫，周宣有點著急，眼望小周后，露出懇求的神色。
小周后笑道：「宣侄不是說羊小顰樣樣樂器精通嗎，喚來讓姑母開開眼界。」
羊小顰鼓聲頓止，李煜、小周后也是錯愕不已。
那群商人紛紛道：「我等也欲捐資助國，可惜渠道不暢，不知捐向哪個衙門？戶部乎？光祿寺乎？或者直接扛著銀子給陛下送去？」
小周后笑吟吟道：「宣侄不要過謙了，應對得好，陛下有賞。」
畫舫緩緩漂流，鼓樂歌吹，槳聲燈影，真乃人間仙境。
李煜終於點頭道：「那好，就讓中書省與門下省協同擬定法令，待機施行。」
周宣與李堅相視一笑，都是長長出了一口氣，總算辦成了一件大事了。
羊小顰道：「遵旨。」
周宣朗誦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白日炎熱，入夜後逐漸涼爽起來，尤其是這秦淮河上，涼風拂面，清爽宜人，兩岸燈火連綿、鼓吹不絕於耳，李煜怡然樂之仰頭望，高天之上，星星點點，璨璨生輝。
周宣忙道：「回陛下，臣侄對音律不知甚解，配器的乃是羊小顰。」
李煜點頭道：「士、工也就罷了，主要是農，唯農嫉商，朕憂心此項法令一出，將招致農夫非議。」
李煜道：「朕今出一題，詩詞不限，以七夕牛郎織女星為題，朕來替你叉手，七叉手后要吟出第一句，哈哈，朕不會叉得太快的，開始吧——」
周
因為李煜有令在先，不許羽林衛張揚，所以羽林衛通報時含糊其辭。
李煜聽得大笑，那畫舫上的商人聽到有人笑，並不理會，自顧商議如何捐銀助國。
周宣帶著秦雀、羊小顰一行回到翔鸞坊府上都已經過了子時，先前在秦淮河上的汪士璋卻已候在門外，叫了聲：「郡公——」命手下將一疊書奉上，卻是新鮮出爐的《花萼樓誌異》。
小周后對李煜悄聲說了幾句什麼，李煜便招手讓周宣走近，笑問：「宣侄，聽說你府上有一支女樂，是那個羊小顰為首的對吧，何不喚來與朕的宮廷樂師同舟較藝、熱鬧一番？」
李煜住手不叉，笑問：「何事？」
一曲奏罷，李煜率先擊掌讚歎：「琴和琵琶之技，不輸于朕之宮廷樂師，還有，配器者是誰？是宣侄嗎？」
小周后示意李坤閉嘴，對李煜道：「陛下怎麼這麼不近人情了，周宣為此女脫樂籍，不就是要納她為妾侍嗎，怎好讓宣侄妾侍入宮執役？」
李煜攜著小周后的手遙指中天：「小童，那就是織女星，邊上有四顆小星，宛若梭子，而隔著銀河那端，有一顆大星一左一右各有一顆小星，那就是牽牛星——」徐徐吟誦道：
李煜叉手較慢，好讓周宣有點思考之暇，七叉手后問：「宣侄得未？」
周宣點頭道：「已得，多謝陛下手下留情——」
周宣躬身道：「臣侄豈敢，七叉成詩只是坊間流言而已。」
畫舫悠悠蕩開，畫舫上的宮廷女樂擺弄起絲竹管弦，水上風來，樂音杳杳，立在船頭感覺飄飄欲仙。
李煜沉吟半晌，問：「如此一來，內庫一年可增收多少銀兩？」
忽見前方一座豪華畫舫連接著岸邊歌樓，燈火分外明艷，畫舫上一群人正在飲酒高談，忽然一起站起身來，舉杯高呼：「為皇帝陛下六十華誕乾杯！祝陛下康健！祝我唐國富強！」
周宣迎上去道：「快快向陛下和娘娘行禮。」
鄰舟一人尖著嗓子向這邊陪禮道：「請唐國皇帝恕罪，敝國太子殿下夜深睏倦，睡著了，被鼓樂聲吵醒，正在發怒，敝國太子入睡最忌被人打擾，皇帝陛下是否體諒一下，莫再鼓吹？」
李堅道：「初步估算，有二百萬兩上下。」
李煜命令舟師靠近泊船，讓女樂噤聲，聽那畫舫上商人酒酣耳熱的交談。
李煜問一邊的周宣：「宣侄，剛才那說話的人不象是胡商阿布啊，不是只有阿布捐銀五萬嗎，朕已封他為奉直郎了。」
羊小
這邊鼓聲一停，那南漢太子就不罵了，想必是又睡著了，那鼾聲響得連這麼遠都能聽到。
李坤藉機發作：「大胆，陛下又沒問你這賤婢，你何敢說不願意！」
李煜當即命羊小顰八人奏一曲試聽，畫舫此時已駛離河岸，離汪士璋那艘畫舫也遠了。
周宣推辭不得，只好讓岸邊跟隨的顧長史速速回府，請羊小顰、念奴嬌等人帶上各自的樂器來秦淮河。
李煜連連點頭，誇獎李堅考慮得周到。
李煜吃了一驚：「有這麼多嗎？」
李煜想了想，說道：「就以琵琶、排簫和羯鼓吧。」
周宣無奈，只得再作一次文抄公，先少游后陸遊，說道：「這是臣侄年初的一首詩作——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胡部何為者，豪竹雜哀絲。后夔不復作，千載誰與期？」
李煜大悅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個說法很是新穎，不知出於何典？」
清樂公主低聲道：「掃興。」
李煜示意音樂暫停，畫舫中人一齊注目周宣，看著他和皇帝一起叉手，一叉一叉再一叉……
李煜道：「有啊，流傳甚廣，首見於南北朝任昉的《述異記》——大河之東，有美女麗人，乃天帝之子，機杼女工，年年勞役，織成雲霧絹縑之衣，辛苦殊無歡悅，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憐其獨處，嫁與河西牽牛為妻，自此即廢織紝之功，貪歡不歸。帝怒，責歸河東，一年一度相會——其後演繹為七夕鵲橋會。」
周宣笑道：「汪翁，今日已晚，我就不請你進去敘話了，汪翁回去等著官袍加身吧。」
李煜笑道：「朕近年來思慮衰退，不復當年捷才，今天朕要考考宣侄，看他如何七叉成詩。」
李煜「呵呵」一笑：「朕失言了，朕只是愛羊小顰音律之才而已，羊小顰，朕賜你平身，朕不會讓你和周宣分開的，聽說你樣樣樂器皆能，朕剛才考了宣侄，現在也來考考你，朕挑三件樂器，你且演奏來聽。」
周宣趕緊道：「謝陛下恩典。」
李坤在一邊察顏觀色，雖然他很想反對李堅和周宣的提議，但現在小周后已經表態支持，他如反對實為不智，李堅、周宣籠絡的是商人，占唐國百姓大多數的卻是農、工，一旦需要，他李坤可借農、工來大做文章，讓李堅、周宣自食其果，當即
周宣見李煜就要虎口相對叉手，忙道：「陛下稍等，臣侄有一事相詢。」
這時，岸邊羽林衛軍士高聲道：「周府女樂取到，請示下。」
周宣暗暗感嘆冥冥中自有天數，讓李煜取名居然也叫《鵲橋仙》，歐陽修老先生，這須怪不得我了，喜道：「鵲橋仙，太好了，與詞意渾然天成，陛下之才，高山仰止。」
汪士璋大喜，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啊，一揖到地，哽咽道：「郡公恩德，門下永誌不忘。」這就表示他汪士璋是信州郡公門下了。
一人道：「陛下垂拱而治三十載，國泰民安，百姓富足，就以我唐國商人來說，比之宋國、漢國、吳越的商人可謂生逢明君盛世，他國商人都極羡慕我等，近年多有從宋、漢、吳越遷居唐國的商人和其他百姓，就是因為唐國的皇帝沒有過於貶低商人，政令清明，對商人的合法收益予以保護，諸位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李煜感慨道：「我唐國有如此忠義的百姓，何愁國家不興，回宮即傳命中書省擬旨，依阿布例，賜汪士璋奉直郎之職。」
小周后笑道：「是，還是本宮親自出面的。」
周宣應道：「是，其中四人是江州帶來的舞妓。」
一邊的李坤忙道：「叔父陛下，汪士璋捐銀之事侄臣知道，侄臣和韋相以為這是小事，不必煩擾陛下，而且已經有阿布捐銀在前，若是每個人捐銀都要稟奏陛下，陛下豈不是不勝煩擾！」
李煜看了看小周后，搖了搖頭。
李煜問：「堅兒，為何不用皇家龍首畫舫？」
周宣這話奉承得高明，李煜龍顏大悅，他是高高在上司命的君主啊，平時不覺得，這時感受尤為深切。
就見羊小顰抱著九弦琴囊在前，隨後是抱琵琶的念奴嬌、抱龍阮的細柳、執排簫的紀芝、執笙的鳳鈴兒、抱二十五弦瑟的蘇惜惜，還有兩個婢女，一個吹竹箎、一個吹管子，一共八人，依次上到畫舫。
八女已從顧長史那裡得知是來見皇帝、皇后，是以並不慌亂，一起跪拜，嬌聲恭祝聖安。
李煜看著這個他曾見過一面的小家妓，真是粉雕玉琢、恬靜可愛，李坤與周宣爭的就是這個羊小顰，羊小顰在他面前親吻周宣以明心志，有趣啊，側頭問小周后：「小童，此女已脫了樂籍是嗎？」
周宣瞪眼愕然，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邊的羊小顰已經「撲通」跪下，說了三個字：「不願意。」
李煜對周宣道：「宣侄，朕有意讓羊小顰入宮為樂師，你可願意？」
羊小顰擊羯鼓時，滿畫舫皆靜，似乎十里秦淮都沉靜下來聽羊小顰的鼓聲，眾人正屏息凝聽之時，
周宣道：「啟稟陛下，臣侄識得此人，乃廣陵鹽商汪士璋，素懷忠義，上次有感於旅居我唐國的一個大食胡商都能捐銀五萬兩，他是正宗的唐國子民，豈能落後，是以慨然捐銀六萬兩，韋相沒向陛下奏聞嗎？」
一群人附和道：「是呀，是呀，陛下真乃一代仁君也！」
李煜又是讚不絕口，忽問：「宣侄，那闕『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用的是何曲牌，此詞格怎麼朕未見過？」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小周后含笑道：「陛下，此乃前人佳句，陛下且作一首詩或填一闕詞，莫讓古人專美於前。」
李煜精通音律，羊小顰等八女一開始彈奏，他就知道這是什麼曲子了，看了小周后一眼，輕聲道：「不錯，竟能演奏《綠腰》大麴。」
李煜「呵呵」而笑，對小周后道：「小童又為外戚侄兒求賞了？周宣來京不過半載，就已官居二品、爵封郡公，此等恩寵，古來所無吧，當然，賞肯定有賞，待宣侄從南漢回來一併封賞吧。」
周宣忙道：「陛下，臣侄的樂隊剛剛草創，還不能登大雅之堂，豈敢污陛下、娘娘清聽。」
李煜喜道：「好，待朕想來。」略一思索，道：「宣侄此詞是寫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就叫鵲橋仙如何？」
李煜大笑：「念給朕聽。」
皇帝出行，聲勢煊赫，因為是夜遊，刻意精減，以免擾民，但也有數百人之多，御駕來到國子監東側的秦淮河畔，李堅早已命人備好了四艘大畫舫，一前一後兩艘是金吾衛和羽林衛，中間兩艘一艘是皇帝李煜、小周后等人，另一艘是南漢太子及其隨從，兩岸還有步行的羽林衛跟隨保護。
周宣謙虛道：「陛下過譽了，寫詩填詞需要情境，賞心樂事，良辰美景，詩人情懷，沛然難御，正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只聽先前那人又道：「皇帝仁慈，百姓忠義，我等商人常有忠君報國之念，可惜不知從何做起，試想我等有何能耐，無非是輾轉諸國、互通有無，謀一點利而已，忠君報國就在這一個利字上了，在下數月前曾捐銀六萬兩作軍餉，也算是盡了一份明君治下的一介小民的拳拳忠心了。」
李煜笑道：「宣侄府上的女樂師個個人物齊楚，是不是歌舞都擅長？」
李堅道：「父皇，何不聽聽這些商人議論一些什麼？也算是父皇微服私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