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玄心
第九十一章 虎丘之戀
「看我的。」冉盛緊了緊腰帶，退後兩丈，疾跑而至，縱身一躍，落地就已到了對岸，轉身哈哈大笑。
短鋤和簪花都是女孩兒心性，興緻勃勃道：「好，我二人先行，溪石不滑的話小娘子再過來。」
陳操之淡淡道：「賀鑄是服散的。」
……
陸府兩個健仆看了撟舌不下。
來德也喜爬山，不願呆在山腳下，陳操之就讓來德和冉盛一起上山，和陸葳蕤一方共八人步行來到山腳下，一條山溪清清淺淺的攔路，溪上無橋，水中錯落置著幾個圓形石墩，每隔兩尺便有一個，七、八個石墩連接山溪兩岸。
陸葳蕤並不急著上山，她在溪畔佇足，明眸流盼，心裏的快樂像泉水一般汩汩地往上冒，整個人都要快活地浮起來，感覺從沒有過這樣的輕鬆，她看著近在咫尺的陳操之，輕聲道：「方才在車上我就想，張姨會不會中途有事要回去呢——」
二婢就坐在溪邊石上，除了鞋襪，伸足入水，短鋤「嘶」地吸氣道：「涼涼的，有點冷，不過好舒服——小娘子，來。」
冉盛把兩條簡易小胡凳打開合攏，擱在地上，請操之小郎君與葳蕤小娘子坐著休息。
劍池廣約二十丈，幽深難測，傳說吳王決闔閭把「魚腸」等寶劍以及大量珍寶埋藏於此，秦始皇曾發兵來挖掘，卻一無所獲。
陳操之坐在來德駕駛的牛車上，從車窗望著不遠處那座秀麗的山峰，那就是虎丘，他前世曾登臨過，與現在看到的真是大相徑庭，最主要的是山頂上沒有那標誌性的虎丘斜塔，而林木則比後世更為蔥籠茂盛，心道：「虎丘斜塔始建於五代，還有六百年才會出現，時空之緲遠真讓人感慨啊。」又想：「若能與葳蕤單獨游山就更妙了，可惜——」
陸葳蕤問：「那何時再來？」
陳操之愉快輕鬆，與陸葳蕤在一起宛若洗脫了凡塵，心裏明澈如這溪水，便也去了鞋襪，跟在陸葳蕤身後一步步涉水過溪——
來德道：「莫要摔到水裡。」
陸葳蕤道：「畫就畫唄，為什麼要和我比呢，真是太奇怪了。」
陸夫人張文紈無奈道：「那就回去吧。」
陸葳蕤抿唇含笑，說道：「張姨，陳郎君並未看過劍池畔的芍藥，今日讓陳郎君也去看看，想必會對這兩幅畫另有品評。」
兩個人又默默對坐了一會，因為心裏甜蜜，覺得縱然道路阻且長，卻也沒有什麼太憂慮的，因為兩
陸葳蕤很是稀奇，小心翼翼地坐下，與陳操之一起坐看不遠處的吳郡大城，這春日的虎丘山頭，風和日麗、山林滴翠，陽光透過槐樹枝葉灑在二人身上，斑斑點點搖曳閃爍，映得眸子幽幽脈脈。
陳操之也下了牛車，看著那美麗女郎默禱的樣子，心裏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原來這世上還真可以心想事成啊。
虎丘在城北，從太守府出發有六、七里路，暮春三月，草長鶯飛，出城游春的百姓絡繹於途。
陳操之也不拘謹，說道：「陸夫人和葳蕤娘子的這兩幅畫都是我心摹手追的範本，佩服都來不及，哪敢評高下——」
陳操之笑道：「沒有，此人一向牙尖嘴利，前日在桃林小築看了你的《虎丘芍藥圖》，動了興緻，也想來畫一幅吧。」
陸葳蕤道：「不會，芍藥花期不短的。」
陸夫人張文紈親自展開那兩幅《虎丘芍藥圖》，對陳操之道：「陳郎君，請品評哪幅畫得更好？」
三月二十五，臨海太守賀隰夫婦帶著兒子賀鑄離開吳郡回會稽，陸、賀聯姻不成，原因便是賀鑄服散，陸納愛子陸長生就是因為服散致病，前幾日在署衙又看到庾希那裸奔醜態，豈會把唯一的愛女嫁給賀鑄！陸納已明言，要娶他陸納的女兒，服散的士族子弟提都不要提。
張文紈忙道：「那好吧，葳蕤你自去游山，讓陳郎君陪著，看了芍藥便早些回來。」
陳操之便朝祝氏兄弟一拱手，說了一聲：「少陪。」跟隨陸葳蕤攀登而上。
陳操之道：「是，端午前趕回去。」
陸葳蕤不明白祝英台提到她做什麼，見此祝英台眼神語氣頗不友善，便道：「陳郎君，我們到山頂看看去吧。」
陸葳蕤道：「張姨一起去嘛，也就一個時辰而已。」
陳操之依舊然隔幾日便去陸納府上，雖不能與陸葳蕤說上什麼話，但看到了就是歡喜的。
張文紈笑道：「你是花痴，只顧要看芍藥，我哪能如你這般孩子氣，一起回去吧，明日再來。」
陸葳蕤與其繼母張文紈七日前同游虎丘，見吳王闔閭墓埋劍池畔的芍藥開得鮮艷，便相約各畫一幅《虎丘芍藥圖》，又因為那日只顧觀賞芍藥，未及遊覽其他景緻，所以今日要再去遊玩。
陸夫人笑道：「如此說葳蕤認為此畫已經勝過我了？
山道曲折，回頭看不到祝氏兄弟的身影了，陸葳蕤方問：「陳郎君，你開罪了那個人了嗎？」
陸夫人搖頭笑道：「陳郎君不可如此搪塞，一定要說個高下。」
溪水很淺，才剛剛淹沒腳背，陳操之看著陸葳蕤纖美精緻的足踝，雪白的雙足小心翼翼地邁動，踩在光滑的鵝卵石上時，足趾就可愛地踡縮著，趾甲如玫瑰花瓣一般在水中浮漾，裙裾再提高一些，就看到羊脂白玉一般的小腿，自纖細足踝延伸到光潤小腿的曲線極美，作畫時要一筆畫出這樣的線條極難。
陸夫人驚笑道：「啊，葳蕤不服氣啊，想現在就勝過我嗎？那好，一起去看看，就怕那叢芍藥已經凋謝了。」
張文紈道：「你爹爹等著呢，會稽賀氏與陸氏是世交，不能失禮啊。」叮囑短鋤、簪花等婢僕小心侍候葳蕤小娘子，便帶了一大半人回城去了。
這日，揚州名醫楊泉趕到吳郡為庾希診治，用針灸之法為庾希導引，這種治療服散後遺症的方法是名醫兼名士皇甫謐發明的，皇甫謐自己深受服散之苦，多年摸索出來的針灸法，但療效也有限，陸長生當年服散發病，也是楊泉來醫治的，僅保住性命而已。
虎丘山頂平整寬闊，在後來那斜塔位置有幾株大槐樹，陳操之看看那大槐樹，不勝今昔之感。
陸葳蕤紅暈上頰，說道：「我無論怎樣都會等你的。」
劉尚值看了陳操之一眼，說道：「是啊，賀鑄無才無識又狂妄，陸花痴嫁入賀門那真是太可惜了。」
祝英台見陳操之有譏諷之色，不知怎的就覺得氣惱，說道：「我來賞此芍藥，意欲畫一幅《劍池芍藥圖》，看看比吳郡第一名媛畫得如何？」
陳操之遲疑了一下，說道：「也許明年。」
祝英台盯著陳、陸二人背影，莫名其妙地氣憤難平。
陸葳蕤道：「都到了山下卻要回去，真是氣悶，也不知那芍藥凋零了沒有？」
今日是官員休沐日，陸納不去署衙坐堂，陸夫人張文紈便和陸葳蕤一道來請陸納同游虎丘，見陳操之也在這裏，喜道：「陳郎君看了那兩幅畫沒有，願聞陳郎君品評？」
來人是陸府管事，稟道：「家主說賀太守夫人也到了，請夫人回去陪同。」
陸納對張文紈道：「今日臨海太守賀隰來吳郡，我要出城相迎，無暇游虎丘，你與葳蕤去吧，讓陸禽相陪，操之也一道
陸夫人便道：「那我們自去。」
轉眼便是四月初八，去年正是這個日子，他的前世今生靈魂融合，那日母親在靈隱寺說道：「——丑兒，娘年歲已高，以後怕不能陪你來寺里上香還願，以後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誕日你都要來寺里上香布施，記住沒有？」
……
陳操之微笑道：「嗯，我也這樣想了。」
就在次日傍晚，丁春秋來桃林小築，對陳操之道：「子重聽說了沒有，那賀鑄之父臨海太守賀隰來吳郡，竟是為了向陸氏求婚的！」
定品考核后，在徐氏學堂求學的很多士族子弟離去了，只有寒門庶族的學子依然每日聽徐博士講解儒學和玄學。
祝氏兄弟與陳操之冷淡了幾日之後，又開始來往了，陳操之不知道祝英台畫了那幅《虎丘芍藥》沒有，祝英台也從不提起那日劍池與陳操之、陸葳蕤相遇的事，依舊與陳操之對弈、辯難、聞笛……
陸葳蕤忍了好久，這時才無聲地笑了起來，趕緊雙手合什，閉上眼睛默禱著什麼，但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喉管里的笑聲終於壓制不住，清脆甜美的笑聲如一群鳥雀振翅飛向遠方。
冉盛逞能，說道：「這小溪不過三丈，看我躍過去。」
陸葳蕤貝齒輕咬薄唇，秀眉蹙起，一副泫然欲涕的嬌態。
陳操之與陸葳蕤正並肩賞花，崖邊突然轉出兩個人，卻是祝英台與祝英亭兄弟。
祝氏兄弟見到陳操之，也是吃了一驚，祝英台瞥了陸葳蕤一眼，向陳操之拱手道：「子重兄攜美游山嗎？」
陸葳蕤笑意盈盈，說道：「原來兩個人往一處盼想，就能如願啊。」說到這裏，微微含羞扭過頭去望著山頂。
陸葳蕤瞥了陳操之一眼，也坐在平石上脫了青絲履、白布襪，趕緊就將雙足浸入溪水裡，嘴裏發出一聲輕呼，褰裙站起，試探著走了兩步，回頭道：「陳郎君——」
下山經過劍池畔，祝氏兄弟已不見蹤影，兩個人又觀賞了一會芍藥，陸葳蕤請陳操之也畫一幅《虎丘芍藥圖》，一定要勝過那個祝英台。
陸葳蕤道：「陳郎君，這『劍池』二字是七年前右將軍王羲之游虎丘時所題，前年才鐫刻在崖壁上的。」
石板橋離虎丘山腳不過半里地，陸葳蕤讓牛車和僕從都在這裏等著，她帶著短鋤和簪花兩個小婢——想了想又把兩個陸府家僕帶上，這兩個家僕木訥忠厚不遜於陳郎君的僕人來德。
陸夫人張文紈亦是虔誠的天師道信徒，陳操之在真慶道院為母祈福抄寫《老子五千文》時，她與陸葳蕤一道去看過，陳操之端莊書寫的神態讓人油然生出敬意，美好的品德總是讓人嚮往的，陸夫人張文紈對這個純孝多才的少年頗感親近，好像陳操之也是陸氏子侄一般。
這時大約是辰時三刻，春陽和煦，春風駘蕩，這山澗彙集來的溪水清澈無比，日光映照，溪中晶瑩的鵝卵石歷歷可數，間或有一條小魚慢慢游來，稍一停滯，魚尾一擰，倏忽游逝。
陸葳蕤支使短鋤和簪花去附近尋花，她手裡執一條竹枝，在身前草叢輕輕撩撥著，輕聲問：「陳郎君，你下月便要回錢唐嗎？」
陸葳蕤瞧著潺潺的溪水，身後陳操之的影子就橫在她的足下，她不忍心踩，往邊上錯開一些，腳下稍微一滑，身子搖晃，很自然地張開雙臂好保持平衡，隨即左手被捏住，那是陳操之的手，溫暖而有力，短短十餘步，卻好像走了很遠很遠，心裏的快樂像是輕盈得要飛起來。
陳操之眼望畫卷，說道：「陸夫人此畫，設色膏腴、氣韻神妙，即便安道先生在此也應挑不出半點瑕疵，論筆力、論花瓣著色的豐富變化都勝葳蕤小娘子一籌，不過葳蕤小娘子善於學習，博採眾長，假以時日勝過陸夫人也並非不可能。」
陳操之眉頭一皺，祝英台這話有些無禮，淡淡道：「英台兄又要展示談鋒？我甘拜下風如何？」
一年時間就過去了，想來母親今日也是要去靈隱寺為他上香還願、在佛前那盞長命燈添注燈油。
陸夫人笑將起來：「陳郎君真是八面玲瓏，把我和葳蕤都誇到了。」
陸納說罷，領著幾個隨從去了。
陸葳蕤見溪水清澈可愛，說道：「陳郎君，我想赤足從水裡淌過去，以前我最愛這樣涉水。」
小婢短鋤催促道：「小娘子，上山去啊。」
陳操之心「怦」的一跳，語調依然平靜，問道：「為賀鑄向陸葳蕤求婚嗎？」
牛車軋軋從虎丘山下的石板橋上駛過，卻聽有人從後面追上來，喚道：「夫人——夫人，家主請夫人即刻回府。」
陳操之一早沐浴更衣，帶著來德和冉盛前往城北通玄寺禮佛，吳郡天師道盛行，佛教尚未普遍傳揚，郡城內外僅有兩座佛寺，通玄寺名氣更大，相傳是孫權之母吳太夫人舍宅而建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寺內有一座樓閣式八角佛塔
上岸時，陳操之說道：「當流赤足踏溪石，水聲泠泠風生衣——以後畫這樣一幅畫送給你，現在可畫不成，得向顧長康請教如何畫人物才行。」
陸府那兩個健仆已經脫了鞋子，在溪中石墩兩側站著，等待葳蕤小娘子踏著石墩過溪，若葳蕤小娘子不慎立足不穩，他二人可以及時扶住。
劍池畔山石疊嶂、流泉幽咽，實是有斜塔之前虎丘的第一勝景，臨崖那一側十余株芍藥花開得正艷，花色白、粉、紅、紫，約有數百朵，如一匹大錦繡披在劍池崖邊，真是美不勝收。
丁春秋有些不忿道：「正是，那賀鑄言行乖戾，哪裡配得上陸氏女郎，只是門第相當而已。」
陸夫人便讓小僮去喚陸禽來一起去游虎丘，小僮回報說陸郎君一早便出門了，不知去了哪裡？
陸葳蕤「嗯」了一聲，心裏歡喜，容光煥發。
牛車「嘎吱」停下，陸夫人張文紈從車窗里問道：「何事這般著急？」
這時的虎丘沒有平整的登山石階，都是片石鋪疊成的山道，頗有險峻之處，過了千人石，便是吳王闔閭墓，山崖左壁刻有兩個篆字——「劍池」。
陳操之心道：「祝英台應該是女子，上虞也是吳郡下轄縣，祝英台自恃才高，對陸葳蕤號稱吳郡第一名媛不服氣吧，真是好笑，實在想不明白她日後怎麼會戀上木訥的梁山伯，我四月底便要回錢唐，估計以後再沒有和他同學的機會了，那梁山伯應該是後面才來的，但願有情人皆成眷屬吧，不要悲劇化蝶才好。」說道：「此人最好爭勝，不用理他，我們自游山，等下再去看那芍藥。」
陸葳蕤眸子一黯，隨即展顏道：「好，我等著你——來娶我。」最後三個字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陸府眷屬出遊，牛車十余輛、僕從近百人，填途塞路，逶迤浩蕩。
陸氏二仆就在槐樹那邊，陳操之只是輕輕碰觸了一下陸葳蕤的手背，微笑道：「要把陸氏女郎娶進陳家塢，勢如登天吧，可是陸氏的仙女願意下嫁，那我怎能不努力，總不能太委屈你，是不是？」
偶有遊人走過，並不知這是陸氏女郎，但看二人側影，覺得這二人真是一對璧人。
「等一下。」陸葳蕤下了牛車，走過去說道：「張姨，見賀夫人也不急，還是先上山看芍藥要緊。」
陸葳蕤眼望陳操之，輕笑道：「張姨，你這不是讓陳郎君為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