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玄心
第九十二章 盛德絕倫郗嘉賓
祝英台聽陳操之嗓音是有些沙啞異樣，奇道：「此人姓甚名誰？能與子重兄辯難三個時辰，定是當今名士。」
陳操之在大雄寶殿禮佛畢，向執事僧言明要布施香火錢，執事僧將陳操之引到偏殿，卻見一個面如冠玉、美髯如漆的青年男子指使隨從將禮佛供僧的一百緡五銖錢搬進來，一百緡就是十萬錢，此人出手豪闊啊。
桓溫大怒：「頗聞劉景升有千斤大牛，啖芻豆十倍于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弱老牛，魏武入荊州，殺之以享軍士。」
大司馬桓溫在永和十二年第二次北伐之時，從江陵出兵北討伐姚襄，在滔滔洛水上，桓溫登上大船的艏樓，北望神州，感慨道：「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王夷甫是西晉時的太尉、大名士王衍，以清談著稱。
桓溫軍府幕僚、書記袁宏為王衍辯護說：「運有興廢，豈必諸人之過！」這就是把把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全推託為時運興廢。
陳操之、冉盛向守塔僧人敬了個禮，進入塔內，通玄寺塔磚身木檐、雙層套筒塔身，內塔有九層，在內、外塔壁之間有廊梯盤旋而上，陳操之沿梯直上最高層，來到第九層平座迴廊上往塔外一望，不遠處的虎丘都在腳下了，繞到南側眺望，繁華的古蘇州歷歷在目，里坊、街衢、官衙、店鋪、牛車、行人……
美髯男子越辯越驚、越辨越喜，老莊周易也就罷了，奇的是這俊美少年所說的釋家妙語他是聞所未聞，《金剛經》是一代高僧鳩摩羅什所譯，鳩摩羅什現在才十幾歲，還需二十多年才譯此《金剛經》，所以美髯男子縱然博覽釋典，也讀不到《金剛經》，而《壇經》是禪宗創始人六祖慧能的傳法經錄，要四百年後才會出現，美髯男子又怎麼能知曉！
這是把以名士自居的袁宏比作會吃不知實幹的酒囊飯袋，座下賓客，無不失色，這若是曹操，很有可能就把袁宏推出去斬了，但桓溫還是很有晉人風度的，發過脾氣后待袁宏如舊，並未因袁宏當面頂撞他而懷恨在心。
陳操之道：「那人未過而立之年——不說他了，英台兄，猜先吧。」
陸納恍然道：「是是，丁舍人今日離郡，我也差人去送行了的。」攜了陳操之的手，並肩入廳，笑吟吟問：「操之，你可知是誰如此著急要見你？」
陸納爽朗大笑，問：「操之可曾聽過這樣一句話——盛德絕倫郗嘉賓、江東獨
陳操之略一拱手，說道：「千萬世之前，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萬世之後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木板廊梯響處，有人說道：「敢問佛道如何相通？」
說話間，廳上走出一人，鳳目含威，美髯飄拂，正是昨日在通玄寺與陳操之辯難的那個青年男子。
陳操之只布施一千錢，神色恬淡，意態如常，並沒有因為那青年男子布施得多、他布施得少而有任何的跼跽窘迫，執事僧請他在功德簿上留名，他也沒有矯情不留名，提筆用《張翰貼》式行書寫上——「錢唐陳操之」，擱下筆，向寺僧合什施禮，帶著冉盛登臨八角佛塔去了。
陳操之道：「一見郗參軍，見其飄灑長髯，『美髯公』三字便脫口而出矣。」
正下棋時，丁春秋從城裡來此，說他明日隨其父丁異回錢唐，問陳操之有無家書捎帶？
陳操之笑道：「佛道相通，唯在一心，有什麼不可以拜的。」
美髯男子雙眉一挑，問：「同何心？同何理？」
陳操之知道後世史載謝安是昇平四年出任桓溫軍府任司馬的，昇平四年也就是明年，謝安出山的主要原因是謝萬北徵兵敗后被貶為庶人，隨即抑鬱去世，謝氏門第岌岌可危，謝安才不得不出山，但陳操之奇怪的是，郗超此前都與他論佛談玄，這時突然以時事相問，不知有何用意？答道：「謝萬石能擔重任，謝安石則不出。」
陳操之道：「郗參軍這是取笑我了，朝廷用人，我區區微命，何敢妄議。」
美髯男子問的「無在萬化之前」之語乃是晉代名僧釋道安對「般若性空」的解釋，縱觀東晉佛學，都是圍繞「般若性空」的闡述而生髮出來的。
陳操之答道：「不知。」
冉盛道：「小郎君，你道觀也拜、佛寺也拜，真是奇怪哦，就好比一件事求兩個人，很可能都落空啊。」這話冉盛早就想說了。
陳操之立在廳廊下，等掾吏進去通報，片刻時間，就見陸納親自迎出來，略帶責備道：「操之，你怎麼才到，有人等你多時了。」
劉尚值與陳操之一道隨丁春秋入城，相送丁異、丁春秋父子回錢唐，陸納派了一個屬官代表他為丁舍人送行，吳郡士紳也都有人來送，但其中一等士族幾乎沒有，都是二等士族，不要說寒門與士族的差距有多大，就是次等士族與高門大族之間也有一條看不
陳操之回頭一看，卻是方才在寺裡布施了十萬錢的青年男子，這男子頭戴平巾幘，身穿麻紗單襦，身量中等，面容清瘦，丹鳳眼斜挑，目光銳利有神，鼻樑高而挺，不說話時嘴唇就緊緊抿著，雖然蓄有一部美髯，但看年紀也不大，不超過二十五歲吧，言談舉止之間有一種自然流露的威嚴和清貴。
陳操之道：「未問其姓名，那人有一部美髯。」
郗超目露訝異之色，這十六歲少年有玲瓏心嗎，怎能看事如此透徹！笑問：「依你看，謝萬石能擔重任否？」
祝英台搖頭道：「孫興公年屆五十，如何能與子重兄作長日之談？」
……
《世說新語》里多有郗超的逸聞，郗超出身高平郗氏，是東晉老資格的門閥，祖父郗鑒曾任太尉，父親郗諳是徐州刺史，姑母郗浚嫁的夫君是王羲之，郗氏的聲望不在王、謝、桓、庾之下，而郗超更是當世奇才，史稱「卓犖不羈，有曠世之度，交遊士林，每存勝拔，善談論，義理精微」，謝安也認為郗超才識在他謝氏諸侄之上。
陸納道：「此前朝廷數次徵召，謝安固辭不出，不知這次郗參軍不遠千里去請，謝安還會推託否？」
四月初八是佛誕日，但來通玄寺浴佛供僧的香客信眾亦不甚多，與正月十五陳操之參加的錢唐杜氏天師道場天官大帝誕辰慶典相比，實在是遠遠不如。
那青年男子見陳操之姿容俊逸、風度洒脫，便過來朝功德簿看了一眼，頓時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原來他便是陳操之，把揚州內史庾希氣得卧床不起的陳操之，嗯，書法亦勁秀不凡，看來的確是個妙人。」
那個黃胖的陸府執事上次就來接過陳操之去華亭救治荷瓣春蘭，聞言抹了一把汗，笑道：「陸小娘子的花事固然要緊，但也不至於這麼急，這次是陸使君要見你，吩咐要儘快把陳郎君請到。」
陳操之深深施禮道：「見過陸使君，操之一早去為丁舍人父子送行去了，得知使君相召，即刻趕來。」
美髯男子聽陳操之以《老子》來解釋佛典，大驚喜，援儒入玄、以玄解儒的學者通人他見過不少，但能以玄學來解釋佛典的他只見過支愍度和支道林這兩位高僧，而陳操之不過十六、七歲少年，竟能博通儒、玄、佛三家經義，實在是太讓他驚訝了，便命隨從向寺僧借了兩個蒲團，與陳操之一人一個趺坐著，
陳操之跟著陸納脫履入廳，分賓主跪坐，望著對坐的美髯男子，心道：「真沒想到他便是郗超郗嘉賓，此人是桓溫軍府第一幕僚，智計深沉，是桓溫最為倚重的智囊謀主，桓溫英氣高邁，很少有能被他推崇的人，在與年方弱冠的郗超交談后，對其非常欽佩，常說郗超深不可測，遂傾意禮待，郗超也和桓溫結下深交，一直在桓溫軍府效力，桓溫的兩次北伐，郗超都是主謀之人。」
站在通玄寺塔下仰頭望，這三十丈高的佛塔巍峨聳立，氣勢非凡，佛教建築往往有震懾人心的效果，讓人不自禁地想頂禮膜拜。
美髯男子精於佛典，對當代名僧大德釋道安、竺法汰、支愍度、支道林的各家學說了如指掌，而陳操之對東晉佛學則所知甚少，唯知《金剛經》和《壇經》，但他既然精於玄學的思辨，對美髯男子所說的「從無生有」、「即色性空」、「心無意」諸般若學說都能迅速領會其奧義，然後以老莊周易來應答。
陳操之深知自己前路有多難！
陳操之見這兩個陸府執事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問：「使君召我何事？莫非是葳蕤娘子的花事？」
夜裡，祝氏兄弟來坐談，繼續論白馬非馬，陳操之搖頭笑道：「手談吧，今日在通玄寺遇到一個高人，與我辯難了三個時辰，多現在嗓子都有些啞了。」
說罷，與陸納一齊大笑，東晉人便是如此，有時講究雅量、講究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有時卻又嘻笑怒罵、逞心任性，幸災樂禍也絕不掩飾，看來這個郗超也對庾希沒有好感，這也難怪，庾希視桓溫如仇，郗超是桓溫謀主，自然對庾希也不會有多少善意。
陸納笑道：「妙哉，這『美髯公』三字以後便跟定郗參軍了。」
陳操之道：「道法自然、佛說般若，此謂道心與佛心，其實皆是人心；子曰『天下何思而處？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處』如此說來，釋、道、儒豈無相通之處？」
……
陳操之向祝英台說聲抱歉，推枰而起，回房去寫家書，四伯父陳咸和從兄陳尚上月底便回錢唐了，帶了他給母親和宗之、潤兒寫的三封信，這次寫的是給嫂子丁幼微的信，報平安、說求學和定品之事，至於和陸葳蕤的事，陳操之很想向嫂子說說，請嫂子為他指點迷津，但陸葳蕤的事信上不便寫，只有等月底回去再向嫂子說了。
陳
陳操之朗聲大笑，長身而起，朝一時還站不起來的美髯男子道：「玄談清議，無論如何高妙，又奈肚子何？清談誤事，正此之謂也——後會有期。」拱拱手，帶著冉盛下塔去了。
陳操之前世今生對佛典都很少涉及，只讀過兩部精短的佛經——《金剛經》和《壇經》，但現在他對老莊周易都有了一定的研究，回想以前看過的《金剛經》和《壇經》，真如青天朗日，詞義分明。
陸納放開陳操之的手，笑道：「操之，他識得你，你可識得他？」
郗諳信奉天師道，熱衷聚斂家財，郗超卻信佛教，視金錢如糞土，曾一日散財千萬錢，這樣看來昨日在通玄寺布施十萬錢真不算什麼了。
就聽廳上有人笑了幾聲，說道：「錢唐陳操之，隔夜就忘了通玄塔上辯難之人了嗎？」
郗超道：「安石不出，如天下蒼生何！」忽然話鋒一轉，問：「操之以為謝安石這次是否會出山？」
陸納大笑：「哈哈，郗參軍，王坦之哪裡有你這樣的大鬍子，操之足不出郡，也知你髯參軍之名，不過這『美髯公』的稱呼倒是第一次聽說，操之哪裡聽來的。」
送別了丁異父子，陳操之與劉尚值回到桃林小築，卻見陸府的兩個執事在草堂前急得團團轉，一見陳操之，趕忙奔過來見禮，那個黃胖的陸府執事說道：「陳郎君，快隨我去見陸使君，尋不到陳郎君，差點把我急死。」不由分說，拉著陳操之便走，說馬車停在桃林外。
陳操之有種感覺，郗超不會只是和他說黃老、談佛陀，應該另有話說，當即道：「能聽郗參軍高論，固所願也。」
浮雲來去、日影斜移，二人在這高塔之上竟然辯難了三個時辰，都已經是午後未時了，辯難雙方不覺得饑渴，反而精神煥發，少年冉盛聽得雲里霧裡，實在耐不住了，抱怨道：「操之小郎君，我肚子好餓，早上都沒進餐，來德也在塔下轉悠呢。」
陳操之對郗超說久仰絕非客套話，郗超這樣的名門子弟才是姿容、才華、風骨兼備的魏晉第一流人物，絕非只是會服散裸奔、揮著麈尾竟日清談、不理實務的所謂名士。
那青年男子輕撫頜下長髯，笑問道：「我如何不能是王文度？」
郗超睿智洞察的目光看著陳操之
祝英亭眼望乃兄，說道：「莫非是孫綽孫興公？孫興公是有一部美髯。」
陳操之宛若墨畫的雙眉一揚，凝視那青年男子道：「尊駕便是美髯公郗嘉賓？久仰，久仰。」
丁春秋今夜便在桃林小築歇息，次日一早，去徐氏學堂向徐藻博士辭行，感謝徐博士的教導，徐藻亦溫言嘉勉之。
美髯男子聽了陳操之「清談誤事」之語，悚然一驚，心道：「此子非常人也，世人皆好清談，無論賢愚、夸夸其談，此子卓有才識、善於清談卻又能超拔清醒，雖然只是淡淡一句『清談誤事』，但如此胸襟見識，我只在桓大司馬那裡見識過。」
郗超眼望陳操之，笑道：「我奉大司馬之命去會稽請謝安石出山，路過吳郡，聽聞庾內史染疾，故枉道特來探望，因昨日佛誕，便未進城拜見陸使君，先去禮佛，卻遇陳操之，高塔長談，深感操之淵博善辯，庾內史病得不冤啊。」
吳郡城北的通玄寺規模宏大，主殿面闊五楹，進深五間，內四架，前置檐廊，檐高三丈，四周檐柱為抹角石柱，內柱用楠木，有寺僧百餘人，通玄寺與建康瓦官寺、龍宮寺、會稽棲光寺並稱江東四大名剎。
陳操之道：「此非道乎？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莫非道乎？」
陳操之並不知那美髯男子是誰，但覺其玄談精妙、識見非凡，而且出手就是十萬錢，想必是世家子弟，而且應該是已有官位的世家子弟，祝氏兄弟也善玄談，但卻沒有這個美髯男子的威儀氣度，陳操之覺得此人是他自祝英台後遇到的第二個絕頂聰明的人。
陳操之含笑深深一揖，說道：「若說不識，昨日已通萬言；若說識得，尚不知尊姓大名。」
美髯男子對佛、儒、玄俱有涉獵，交往的都是名士、名僧，卻從未聽到此等奇論，又驚又喜，問：「無在萬化之前，空為從形之始，何解？」
陳操之來得早，通玄寺浴佛獻花、長老說法尚未開始，陳操之也不願湊這個熱鬧，來佛寺禮佛與參加天師道醮儀慶典一樣，無非是了一個心愿，月底回陳家塢母親問起時也可以讓母親寬慰而已。
陳操之主僕三人回到桃林小築，都已經快黃昏了，兩餐並作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