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刺秦王》第二部 刺客

第二十一章 後宮驚變

第二部 刺客

第二十一章 後宮驚變

嫪毐緊咬住牙關,忍住淚水,衝太后言道:「不要哭,我們又沒有犯什麼罪,用不著掉眼淚!」
……
嫪毐轉過身,向殘存的手下言道:「徒死無益,你們不必再反抗了,他們說什麼,你們便聽什麼,我會求大王放過你們大家的。」
頃刻之間,大鄭宮又變成了血肉屠場。
嫪毐又驚又喜,幾乎要叫出聲來:「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隨即一馬當先,率領眾人向著四海歸一殿衝去。看情形,已是勝券在握,盡可以一舉殲滅秦王。嫪毐自以為得計,得意非凡,都快要笑出聲來了。眨眼之間,叛軍舖天蓋地地席捲了整個廣場。
「嫪毐,看在你我以往的情分上,我勸你還是早早罷手自首了罷,不然的話……大王早已不是昔日的黃口小兒,你等皆難逃一死。」
秦王衝上前去,一把揪下兩個孩子脖子上的護符。「母后,您看,連護符您也給他們帶上了,您是想讓哪個代替我稱王呀?是大的呢?還是小的?」說著,忽地轉身,揮手示意禁軍將孩子重新塞入麻袋,拖了出去。麻袋中傳來陣陣哭叫聲。
出得大鄭宮,秦王忽又站住,呼喚緊隨在後的樊於期:「聽著,今天發生的事,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封住宮門,在這裡面的人不能有一個活著出去。」
秦王一直深埋著頭,聽到將軍的話,才猛地抬起臉。眼裡充滿了咄咄逼人的怒火和殺氣,連樊於期也被嚇了一跳。
車子晃來晃去,手裡的詔書也跟著左一下,右一下。
秦王的臉色猛然間變得異常難看,怒目瞪視著嫪毐。太后則緊張得站了起來,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秦王忍無可忍,揮手下令。樊於期無奈,只好遵命行事。立即有數名禁軍衝進內宮搜尋,不多時,他們提著一個大麻袋走了進來。鬆開袋口,兩個尚穿著內衣褲的小男孩驚魂未定地探出了腦袋。
兩名膀大腰圓的禁軍兵士大踏步走上前去,繳去了嫪毐的兵刃。
就在這當口,從寢宮的廊下跑出來一個小男孩,孩子向左右望望,見沒有人追上來,便朝大鄭宮跑去。
呂不韋詫異地抬頭看了嫪毐一眼,目光隨即瞟向詔書,嫪毐站在他的面前靜候著。
嫪毐心知大勢已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下打定主意,喝令眾手下速速向西門撤退。
秦王策馬而至,在台階前猛然勒住馬韁。馬揚起前蹄,仰天長嘶,秦王似乎難以控制,從馬背上仰面摔了下來。
樊於期仰起頭,大聲喘著粗氣,彷彿有什麼東西令他就要窒息。
秦王仍舊雙手背後,立於台階之上,臉卻忽然抽動了一下,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震顫。
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彷彿馬上就要爆發出來。
得知西門的衛兵已被斬盡殺絕,嫪毐得意而笑。在宮裡混了這麼多年,他對一切防衛措施早已經瞭如指掌,此次作亂,志在必得。西門已被佔領,接下來便要攻打內城,爭取一氣呵成。想到此,嫪毐親自指揮手下全部聚集在西門處。
秦王眼睛裡的怒火就要奪眶噴出。
秦王壓著嗓子厲聲問道:「樊於期,你跟隨我有多少年了?」
太后的淚水又滑落了下來:「對不住你了,咱們的孩子已經……已經被殺了。」
太后猛抬起臉,拚命地喊道:「不!不!……」
秦王搖了搖頭,揚手招呼孩子:「到這兒來。」
秦王的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
秦王站起身,將滿腔的怒火與仇恨凝聚在腳上,狠狠地向太監踢了過去。太監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向後倒去,頭滾在太后腳邊。
嫪毐不緊不慢地反駁道:「對,我是和你母親有不軌之行。你可知道你的母親是多麼的孤獨寂寞嗎?至於裡通外國,你自己不也是喝趙國人的奶水長大的嗎?說我謀反,我看謀反的是你。想當初,秦國太子在趙國當人質的時候,在邯鄲結識一富賈鉅商,那商人將自己懷了孕的姬妻送給了他,孩子生下來,便跟著太子在趙國放馬。這個異姓之人在秦王死後,又以王子的身分繼承了王位。你那麼討厭、痛恨血親,……只因為你自己就是個私生子!」
絕望的眾人紛紛扔下了手中的刀劍,赤手空拳地跪倒在地。
嫪毐扭著頭,驚愕得張大了嘴,想喊卻喊不出聲來。
太后還呆立一旁,慌得連隨聲附和都忘了。
嫪毐忙命道:「還不快向大王請安!」
呂不韋呵呵地乾笑了幾聲,又「唔」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住嫪毐:「長信侯真是令老夫刮目相看呀。異地而處,即便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話鋒一轉,突然沉聲斷喝:「說實話,你和太后到底想讓誰來接替王位呀?」
秦王的身子仍在抖動,任樊於期怎樣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也無濟於事。
孩子點了點頭,磨磨蹭蹭地走到桌前。秦王從太后的肉盒裡抓出一塊肉,伸到孩子的面前,說:「張開嘴。」
嫪毐的手下不愧是些久經訓練的死士,臨危而不亂。他們手持兵刃,護著嫪毐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西角門方向退去。秦王的兵將卻並不急於追趕,只是圍成一個半圓,遠遠地跟著。
所有人都是頭一次看見如此疲憊軟弱,不堪一擊的大王。樊於期的雙眼濕潤起來,跪倒在大王的腳下,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陛下,剛才您真是沉得住氣,那大鄭宮的人個個暗藏殺機,只等嫪毐的一聲令下。若不是大王的隨機應變,恐怕我們早已成他們的刀下之鬼了。我有個好歹並沒什麼,要是您和太后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是好。嫪毐那畜生,這些年來一直在招兵買馬,總有一天會謀反的。您可別大意了!」
太后向這個假太監拋了個媚眼,嫣然一笑,嗓音立時變得甜潤起來:「你也吃點吧,我今兒個不太想吃,你把我這份兒拿去吃了吧。」
一語既出,空氣頓時凝重起來。
還沒待他反應過來,呂不韋又言道:「是你呀,還是你的兒子?」說罷,縱聲長笑,引得身邊的弟子們也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秦王似乎什麼也沒有聽見,只是仰著頭眺望蒼穹,眼底是一片深沉的悲哀。他屏住一口氣,然後幽幽地吐出來,似乎要傾吐掉那無限的委屈與抑鬱。
嫪毐又深施一禮,道:「請陛下恕罪。」
一句話令全場的人愕然失色,幾個宮女更是驚得身體顫抖不停。
叛軍們為行動方便,都是輕裝前來,身無鎧甲,哪裡擋得起亂箭齊發,還未衝出十步,就接二連三地在箭雨中倒了下去。嫪毐只好又改向西宮門衝去。照例是一陣箭雨,又有幾十名部下成了刺蝟。
嫪毐乘坐的馬車來到了西門口,車後緊跟著十幾名侍從。守門的衛士們看見長信侯的車駕,趕忙行禮致意。
樊於期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驚慌失措地放開手,危然肅立。「臣太無禮了。」
樊於期的臉上頓時沒了血色,深深吸了口氣,木然回答:「遵旨。」
站在大王身後的樊於期低下頭,不忍再看眼前的情景。
樊於期在車上直起身,高聲叫道:「反賊嫪毐,爾等已成甕中之鼈,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太后也最後深情地看了他一眼,甩開禁軍士兵的手,不再看秦王,轉身慢慢向內殿走去。
嫪毐快要被眼前的景象逼瘋了,瘋狂地嚎叫起來:「嬴政,你這個殺人魔王!」
秦王將司禮叫到面前,顫聲問道:「司禮,你告訴我,他說的是真話嗎?我的父親究竟是誰?」
正在此時,只聽「轟隆」一聲,西門也緊緊關閉了起來,剛才留下把守退路的叛軍已不見了蹤影。但見城牆上旌旗招展,數百名秦軍的弓箭手不知從哪裡突然冒了出來。
嫪毐一陣狂喜,幾乎就要當場淌下眼淚。他揮手示意部下停住,然後從懷裡拽出詔書,「呼啦」一下展開,迅速地高聲唸道:「太后懿旨,廢黜秦王嬴政,貶為諸侯,另立新王。」
樊於期擦了把冷汗,只好再次舉手,禁軍兵士齊齊地舉起了手中的兵刃。
嫪毐徹底絕望了,鐵青著臉,舉起了雙手:「別再殺我們了,我投降!我投降!」
樊於期又叫道:「都站起身來!」
終於。馬車在一條路的盡頭停住。
兵士們鬆開了綁繩,宮女遲疑不決地站起身,等明白這一切是真的後,便飛快地向黑暗深處逃去。
孩子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茫然不知所措。
少年司禮直視前方,嚴肅地回答道:「大王的父親不是旁人,乃是先王秦莊襄王。」
門口站著的小男孩只有五歲上下,身著王服,頸掛護符。看見殿內有生人,一時不知所措,站在那裡發呆。看見嫪毐轉過臉,便驚慌地叫著:「父親——」
「奇怪。」嫪毐一驚,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趕忙示意眾人止步。
弓箭手和長矛隊退了下去,禁軍從四面八方湧進殿前廣場,查看是否還有活著的叛軍。若有,便亂劍捅死。整個廣場變作了屠場,血流成河。
還是嫪毐比較鎮定,反應極快,眼珠一轉,忙堆起笑容,衝著秦王深施一禮:「陛下請見諒,這孩子是我的侄兒。因太后見愛,賞了這套衣飾,並留在了宮裡。孩子小,不懂得禮數,衝撞了陛下,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他一邊說著,一邊抬眼偷窺秦王,但見秦王滿臉殺氣,身後的樊於期則暗中握住了劍柄。
夜幕低垂,一輪淡月掩映在厚厚的雲層裡。
這時,又有一個人被拖到了太后面前,是嫪毐。太后已神志不清,根本沒有注意到她那可憐的情夫。
呂不韋接著說:「我雖不再是相國,但還是秦國的子民,你還不配勸我謀反。快點滾吧!」說著,將詔書揚手丟在一旁。
樊於期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宮外走去,「最後一個定然是你!」宮女冰冷的話一直在耳邊迴響。來到門口處,忽然像被一盆冰水從頭灌到了腳,門檻邊,適才逃走的宮女不知什麼時候已倒在血泊之中。
車停了下來,嫪毐面無表情執劍而出。
兵士點了點頭。
嫪毐越說越快,越說越急,問道:「誰是你的生父,你想知道嗎?人活一世,連自己的生身父親是誰都不知道,真是太可笑了!率領秦國大軍攻打各諸侯國,統治著整個秦國的堂堂大秦王,其實身上根本沒有秦國的血脈。你說,這不是謀反,又是什麼!哈哈,哈哈……」言罷,嫪毐仰天狂笑,劇烈的笑使嘴邊噴出許多血沫子。
呂不韋的臉色陰晴不定,死死地盯住這假太監的臉,過了許久,才平和地回問道:「你是說,我也可以當王了?是這個意思嗎?」
嫪毐始終躬著腰,一直把大王送至大鄭宮門口。待大門「砰」地關上,方才直起了腰,指手抹去額頭的冷汗。略一沉思,咬了咬牙轉身飛速向印璽房走去。
「我有何罪!」
孩子聽話地向外跑去,在門口處,一頭撞在剛剛追進來的宮女身上,宮女手忙腳亂地抱起孩子,畏畏縮縮地行了個禮,轉身跪了出去。
……
這時,蹄聲響起,一輛全副武裝的戰車在銅鈴聲中駛了過來,車上只有樊於期一人。車在廣場中央停住,接下來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聽秦王這麼一說,嫪毐馬上裝出一副慚愧的樣子:「大王切莫再提此事。還是請您忘了臣做的傻事吧!」
此時大鄭宮內已亂作一團,就在昔日秦王用餐的房間裡,太后伏在榻上,嚎啕大哭,鬢髮零亂,玉容憔悴,彷彿一夜間老了十歲。
孩子乖乖地張開了嘴,任秦王將肉輕輕地塞進嘴裡,然後鼓起腮幫子,拚命地嚼起來。
印璽房內,一白髮太監迎了上來。
好半晌,秦王才穩住神,回復了常態,然後環視四周。宮女侍從們一個個俯首貼耳乖乖地站在兩側。秦王停頓了半天,揮手命令他們退下。
嫪毐的嘴角上掛著陰險的笑容,緩緩點點頭:「正是。」呂不韋嘆道:「原來如此。想不到果如李斯所言,『血親足以滅國』,看來那秦王不重用親屬倒是對的」。
少停,似乎下了決心,又再問道:「說吧,有什麼條件?」嫪毐咬了咬嘴唇,說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求保住我這條命。」
嫪毐從旁插了進來:「正如太后說的,陛下的食量真是大得很呢,不過現在陛下是天下之王,想什麼時候吃肉就什麼時候吃肉。」
「是最後一個嗎?」樊於期木然問道。
禁軍,宮女,所有的人都被嚇傻了,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秦王一邊擦去手上沾著的油脂,一邊向母親說道:「是啊,娘,不過記得小時候只有正月裡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肉。」
……
嫪毐的目光一直牢牢盯著秦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大鄭宮的侍衛們不敢鬆懈,手頭裡起了微微的動作,樊於期握劍的手也滲出了汗珠。
嫪毐跑在最前面,一口氣跑上石階,剛剛踏上第九層九級台階,猛聽得頭頂上一聲巨響,內殿的大門轟然洞開。秦王倒背雙手,踱出門來,低著頭似乎在苦思莫想著什麼,身後並無任何隨從。
廣場中央的樊於期又在高聲喊著:「叛軍聽著,立刻放下手裡的武器!」
侍衛們忙欲上前攙扶,然而秦王卻躺在地上並不起來,渾身在不住地顫抖。
樊於期六神無主,忙呼喚道:「陛下!」正欲上前,聞聲匆匆趕到的李斯卻伸手阻止了他。
嫪毐聽見身後啪啪的腳步聲,忙回過頭。秦王的目光也越過嫪毐的頭頂,投向門口。太后也循聲望去,誰知不看便罷,一眼望去,頓時魂飛天外,臉上全無血色。
兵士們也都退下了,只剩下樊於期一個人呆立在宮內,只覺兩腿發軟。
大鄭宮堪稱秦國的驕傲,宮室高大光彩迷離,加上富麗堂皇的精心裝飾,更顯得奢華耀眼。珠簾捲起,燦爛的陽光便灑滿殿內。
「那你以為我會怕什麼嗎?把手拿開!」
秦王仍舊目光陰沉地望著廣場,站在那裡紋絲不動。
樊於期恭恭敬地行了個禮:「遵旨。」
樊於期仰天大笑,得意地轉過身,衝遠處的秦王揮手道:「大王,叛軍請降!」
「住口!」秦王大喝一聲。太監的話句句敲打在他的心上,好似晴天霹雷。
但老太監拒不從命:「沒有太后的口諭,老奴決不能從命。」
禁軍們忙上前堵住嫪毐的嘴,將他向外拖去。走出去很遠,仍聽得見嫪毐在含糊不清地大罵著什麼。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叛軍亂哄哄地紛紛停步之時,大殿的九扇大門突然同時大開。雷鳴般的吶喊聲四起,一千名身著黑色輕甲的禁軍將士分別從大殿裡和四面八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殺出來,將眾叛軍團團圍困在廣場之上,只有西角門的方向留了一個缺口。
樊於期皺起眉頭,就好像吃了一隻蒼蠅般厭惡地看著嫪毐。
嫪毐猛地像是被什麼噎住了,滿臉漲得通紅。
「到了嗎?」車內的嫪毐問道。「是的,大人。」車夫恭敬地回答:「呂宅到了。」
過了許久,一切才平息下來。
「那好,把那兩個小孽種交出來,他二人是禍國殃民的禍根。血即情,情必壞理。但他們終歸是母后的孩子,只要母后現在將他們交出,我只將他們流放,饒過他們的性命。」
太后瞥見孩子,拚命地想跑過去。但卻被衛兵擋住,一把推倒在床邊。孩子們哇哇大哭,失聲喚著:「母親!母親!」
「十一年。」
嫪毐含笑點了點頭:「多保重。」
眼見形勢完全被秦王所控,已是回天無力,嫪毐的手一軟,長劍「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拳頭如雨點般落下來,秦王也不閃避,從容跪下,仰起頭,任憑母親拳打腳踢,血順著嘴角一點點地滲了出來。
秦王指著兩個孩子:「母后,你可不要怪我無情,我大秦的列祖列宗讓我不得不這麼做。」
嫪毐似乎也早已是木然呆癡,禁軍連踢他幾腳,他卻好像毫無感覺。
秦王盯了孩子片刻,揮手讓其退下。「他還是個小孩子,不懂得規矩也罷了,母后要是喜愛,就由他去吧。行了,下去吧。」
秦王也痛苦不堪:「和旁人私通,還生下兩個孩子,您對得起先王和我嗎?」太后邊哭邊勉強說道:「我對不住先王……」
夕陽照進來,將四周蒙上一層不祥的淡紅色。
冷月懸空,偌大的大鄭宮內陰風慘慘,只有一盞宮燈鬼火般在黑暗中跳動,月光下是一具具冰冷的屍體,坐著的,躺著的,比比皆是。
換上兵服後。這些人迅速返回大鄭宮的中庭裡集合待命。此時,從另一個方向,一輛八匹馬拉的銅製馬車從大鄭宮急馳而出,車廂劇烈顛晃,那趕車的人仍在不斷催馬加鞭。車內僅有一人,手捧詔書,仰頭望著狹長的天窗。此人正是嫪毐。
太監那往日俊朗的面龐因憤怒而變得猙獰扭曲。「嬴政狗賊,竟然用此毒計!」
看著太后進了內宮,秦王轉過身來,狂怒地吼道:「嫪毐,你可知罪?」
太監的柔聲細語令秦王緊鎖住雙眉,立即用眼光示意隨從將太后拉走,但太后拚命反抗,死死地貼在地上,哭著不肯離去。
嫪毐喜上眉梢,態度極其親切:「太后御旨,命您重理國事,榮任相國,以緩眼下燃眉之急。」
秦王正坐在桌前用膳,身邊坐著太后。太后並不動筷,只是靠在床邊,默默地望著兒子。
秦王卻依然如故,像一尊石像般巍然立在高處。
嫪毐大步而進,一言不發將手裡的詔書呈上給他。
樊於期不由得驚然一驚,深深地沉思了半晌,疲憊地揮了揮手:「把她放了吧。」
秦王的禁軍似乎早有提防,長蛇陣兩側一分,從後面湧上百名弓箭手。頓時,箭如飛蝗,攢射過來。
太后只是放聲痛哭,哀求道:「不行,此事我斷斷不能應你。阿政,我求求你,放過他們吧!」
廣場上空空蕩蕩,竟無一人把守,毫無戒備。
嫪毐慌慌張張:「快,快把太后的印拿出來。」
秦王看到嫪毐突然出現時,似乎並未感到任何詫異。待聽罷太后的懿旨,這才大驚失色,倉皇轉身向殿內奔去。嫪毐趕忙向前追去,身後的部下也蹬著衝上前來。石階上頓時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太后僵在了那裡,轉瞬,像瘋了一樣尖叫起來:「魔鬼!你不怕報應嗎?你殺了我的兒子!」邊叫邊狠狠地用拳頭胡亂地敲打著秦王。
「母后。難道您忘記了先王對您的恩情了嗎?」
……
秦王再次擦了擦手上殘留的肉汁,漱了漱口,站起身:「吃飽了。我還有事,這就告辭。」話語凜然,不由得令太后也感意外。這還是自己那個血氣方剛,暴躁易怒的親生兒子嗎?
許久,秦王才費力地爬了起來,在兩人的攙扶之下,秦王終於回到了江山閣。只有這裡,才能夠使他的身心得到寧靜。
嫪毐趕忙上前兩步,繞到秦王和太后的面前跪下謝恩,諂笑著接過太后的食盒。
宮女侍從們魚貫而出,殿內只剩下樊於期和少年司禮。
宮門口,被關押起來的宮女們嚶嚶地啜泣著。
秦王的宮殿咸陽宮,寬闊無比。外宮與內宮之間隔著一重高大的圍牆。連通兩宮的出入口處,除了正門以外,還在西側開了一個旁門。在沒有大典的情況下,正門是長年緊閉的,任何人的車轎均須從西門出入。
……
少年司禮又朗聲答道:「當用車裂之刑。」
秦王的臉沉了下來,眼裡滲出了血絲,用冰冷的口氣說道:
太后這才回過神,此時也顧不得什麼禮儀廉恥,爬上前去,緊緊地抱住嫪毐。嫪毐仰起淌著血的臉,掙扎著抬起身子,絕望地望著太后。
嫪毐的頭垂了下去,額上冷汗直流。
嫪毐的臉上重又浮上笑容,不懷好意地從牙縫裡擠出話來:「看來你很在意我的話。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不過是你當太后情夫的替班罷了!」
到了大殿門口,秦王忽然放慢了腳步,悠然自得地踱入殿內。抬眼望那殿內,昏暗無光,深不可測,眼見秦王的身影在黑暗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殿門卻依然洞開,只是裡面靜悄悄的,毫無聲息。
樊於期緊緊跟隨在秦王的身後,那秦王不緊不慢平靜地向太后跪別:「母后,請您保重身體。」
秦王好肉,為了塑就猛虎般的體魄,時常會讓人弄點虎肉來吃。今天也不知吃的是什麼肉,只見他大口大口地使勁咬著,似乎十分滿足的樣子。看著他的神態,太后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嫪毐顧不上許多,從袖裡拽出燕丹送的金鐃,猛擊在老太監的額頭上。老太監頓時血流如注,頹然倒下。嫪毐在架子上一通亂翻,終於尋見太后的玉印,便伸手取了下來。
「擾亂後宮,與太后通姦,裡通外國,篡逆奪位!」
話還沒有說完,只聽見重物砸在地上的沉悶敲擊聲,孩子的哭泣聲驟然消失了。太后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這是一種古老的行刑方式——將人裝在麻袋裡活活地砸死。
「該怎樣處置嫪毐呢?」
秦王也舉起手,點頭示意。
聽到此話,嫪毐的臉上立時血淚交流,但很快地又擠出笑容,看了太后一小會兒,然後用眼睛瞟著秦王:「他們還是死了的好,死了總比活著受罪強。」說著,轉過目光,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太后的臉,輕聲說道:「是我對不住你,這麼多年的心血也付諸東流。現在我只想和你像平常人一樣過安和恬靜的日子,可是老天爺偏偏不睜眼,讓你貴為太后,一國之母。今日大限已至,有緣的話,你我來世再聚吧!」
太后的精神似乎要崩潰了。
衛兵隊長上前施禮:「長信侯此來,請問有何……?」話還沒有問完,已被嫪毐當胸一劍刺中,哼也未來得及哼一聲,便撲地倒下。
通往內門的甬道上十步一崗,由手持矛戈的禁軍把守。眼下正是換崗的時辰。正在交接時,替班的禁軍突起發難,揮起兵器,向前列士兵砍去。猝不及防的兵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一切早有預謀。
「您的兒子在求您。」秦王的語氣格外平和,但太后哪裡聽得進去,一邊死命地搖頭,甩得鬢髮亂飛,一邊瘋狂地喊著:「不!我辦不到!……」
秦王淒然一笑:「是嗎?多謝指點。」
待秦王吃完,太后開口輕聲說道:「你今天食慾不錯嘛。你這孩子,從小就喜歡吃肉。」
眾叛軍不明底細,只好困惑地站起身。
樊於期飛速地四下掃視,但見周圍的侍衛們個個神情緊張,注視著嫪毐,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只待長信侯的一聲令下。
秦王卻再不置一詞,漠然轉身出了迴廊,走向側殿。太后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角,蹣跚地跟了過來。「政兒,我求你了!」
太后嘶聲狂呼,苦苦哀求秦王:「政兒,政兒,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要把他倆怎樣?放了他們吧!求求你了!」
秦王跪在地上無言地盯著母后,目光冷冰冰的。身後樊於期率領著禁軍兵士森然而立。
「看來要起兵了。」不知誰低聲說了一句,所有的面孔都因緊張不安而變得扭曲。
「你說什麼?誰是我的兒子?」
樊於期照例忠心耿耿地站在秦王身後,嫪毐則規規矩矩,滿臉堆笑地立在太后身側,大鄭宮的侍從們四下侍立。
樊於期緩緩地舉起了右手,一直嚴陣以待的弓箭手再次萬箭齊發。叛軍們在舖天蓋地的箭雨中慘叫著,奔逃著,最終全軍覆沒。一陣垂死呻吟之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叛軍見勢不妙,調轉方向,又向東宮門衝去。長年緊閉的東宮門驟然大開,全副甲冑的軍士們衝了進來,擺出秦軍最為擅長的長蛇陣,滴水不露,防備森嚴。嫪毐開始絕望了,再向西門望去,千餘名手持長矛的禁軍也已湧了進來。既而,兩扇大門又同時關閉,牢牢地堵住了叛軍的退路。嫪毐回身望向四海歸一殿,不知什麼時候,秦王又出現在大殿的門口,高高在上地觀望著這一切。
穿過大鄭宮,馬車一直來到大街上。街道如往昔一樣平靜,嫪毐那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些,但仍然不住地向四外張望。
嫪毐還在發出瘋狂的大笑:「你這個孽種,趕緊去找你的生父問個清楚吧!」
嫪毐不慌不忙地從地上拾起假詔書,咬牙強行壓住心頭怒火。半天才開口惡狠狠地說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兒子當王,還是我的兒子當王!」
夜暮初臨,呂不韋的住處已經是燈火輝煌,處處透出威儀與莊嚴。堂屋裡香煙繚繞,幃帳低垂,呂不韋坐在臺上,靜靜打坐,周圍有幾名侍女服侍,四周則跪坐著一群門生弟子。
李斯俯身在秦王耳邊:「大王可還記得司禮臨終之言嗎?」;「大王欲成不世之霸業,切不可再養虎為患。」樊於期緊接著說:「大王下令吧,我這就帶人去除掉他!事不宜遲!」
集結完畢,嫪毐一揮手,三五百部下一齊向內城殺去。所有人都是黑布遮面,躡足潛蹤,只有手中的二尺短刀在月色下隱隱泛著青光。偌大的隊伍整齊地行進在甬道之上,竟然是悄無聲息。
呂不韋並不作聲,展開詔書。盯了許久,才晤了一聲,抬起頭:「看來這玉璽是真的。」
終於廣場徹底寧靜下來,寧靜得只能聽見將士們的喘息之聲。
少年司禮臉上一片肅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彷彿化成了石像。
紅日西斜,四海歸一殿前的廣場上空無一人。
秦王一直在等著母后開口,而此時的太后卻已是肝腸寸斷,哭成了淚人。沒有辦法,秦王只得緩緩地開口道:「請母后把那兩個孩子交出來。」
太后打累了,喊累了,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低聲嗚咽著。
僵持了片刻,秦王忽然仰天大笑,手指向嫪毐:「你不是想把你的侄女嫁給我嗎?那他不就成了我的妻弟了?」
太后驚魂未定,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你還會來看我嗎?」
草料庫的大門被轟然打開。嫪毐的手下蜂擁而入,將藏於乾草內形形色色的武器取了出來。
太后苦笑道:「怎麼還記著以前的事呢?」
秦王悠然地走進迴廊,樊於期如影相隨。一名侍從手捧冰盤從對面走來,秦王鍍過去,從盤裡揀出一粒果子,扔進嘴裡。然後,慢慢地離開了太后的宮殿。
嫪毐頓覺上當,再想衝上前去抓秦王,卻已被禁軍銅牆鐵壁般圍住,陷入刀山劍海之中。
小孩子眨著眼睛,猶豫不決,兩眼不住地向嫪毐求助。
他覺得周身麻木,只得靠著柱子坐下,上身蜷進侍從們為他披上的外衣裡,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身子仍在不住地抖動。
令人驚異的是,秦王竟很快平和下來,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太后的失態,又隨手抓起一塊骨頭,沒事般啃起來。啃完後,將骨頭隨手一丟,冷笑一聲:「……這麼說,這孩子是我的小兄弟了?」
一個宮女的身影在暗處一閃而過,躲在暗處的兵士們大喝一聲,追了上去。趙姬的驚叫聲短暫地劃破了夜空。
秦王卻沒有什麼反應,仍然坐在地上,陷入了沉思。
嫪毐臉色灰敗,已是無話可應,透過滾下來的汗水,仰頭望了望立於台階高處的秦王,橫下一條心,嘶聲喊道:「我豈能降你!」說到此,重新拾起劍,命眾人死命向東門突圍。
同時,嫪毐帶來的侍從也紛紛取出暗藏的利刃,一齊下手。守在西門口的幾名衛兵,轉眼間全都成為刀下之鬼。嫪毐帶領手下肆無忌憚地直闖了進去。
樊於期抬起手,悄悄地擦去了眼角的淚花。
樊於期舉目探詢地看著秦王,而秦王毫無反應。無奈樊於期只好又舉起手。
太后漸漸止住了哭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衛隊長直盯著樊於期,等待著下一個命令。而樊於期面對這血腥的一幕,一時間全沒了主意,只好再看秦王。
兩名兵士架著那名宮女,來到大將軍樊於期面前。被牢牢綑住的宮女既不哭泣,也不反抗。
秦王點點頭:「會的。」語音低沉。
宮女抬眼憤憤地望著樊於期,目光裡充滿了仇恨。「最後一個定然是你!」
穿過內門,面前展開寬闊的廣場,素燒的石塊在夜光下閃閃發亮。廣場的盡頭,那紅柱碧瓦的高大建築就是秦王的寢宮——四海歸一殿。
秦王拍手贊同,咬牙切齒地吩咐樊於期:「下令對嫪毐施以車裂之刑,太后放逐雍州,貶為平民,永遠不得再進咸陽城半步。」
空氣中到處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禁軍兵士將嫪毐拉上台階,按倒在秦王的腳下。嫪毐抬起眼,惡毒地瞪視著秦王。但秦王並不拿正眼看他,雙眼只注視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