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局》第一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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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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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板倉勝重說完,身子略向前移,「福夫人,前幾天從參議大臣那兒聽到您的事,在下真是欣喜若狂,立刻快馬通知江戶。將軍也回信表示可喜,正好他即將上京,等將軍一到京城,就要和您當面談談。將軍大概幾天後就會進二条城了。在下擅自決定一切,特地向您告罪!」
福姑覺得臉頰微熱,她正襟端坐、嫻靜地回答:「二位的心意以及過獎,令福姑愧不敢當,如果再不接受,豈不是不知好歹了嗎?或許不符合德川公的要求,但是福姑願意到二条城參見將軍,讓他看看,還請代為轉告!」說完,恭謹地低頭行禮。
「是。」
「秀忠公夫人已生有千姬、子子姬、勝姬和初姬四位千金,但都是家康公受封將軍以前生的,而且都是女孩。這回夫人再度懷孕,可是德川家開設幕府後的第一樁喜事,如果生下男孩,那就是第三代將軍了,如果還是女孩,也可能注定要和朝廷結緣,難怪將軍如此深謀遠慮。」
福姑聽了,不自覺地縮了縮她那高大強健的身軀。
「所以說,征夷大將軍還是得從有近千年優雅傳統的王城之地找乳母照顧孫子囉!」
「可喜!可喜!」
「仔細瞧你們開出來的條件,倒挺嚴格的哩!」
「我們沒有一個個檢查過,有沒有長角是不知道,不過說她們留鬍子,大概是嘴上絨毛稍微濃了點吧!」老實的勝重居然很正經地回答實条有意的戲弄,「至於她們的談吐,的確是粗魯,舉止也像鄉下佬。」
勝重趕緊附和說:「由此可見,選擇合適的乳母是多麼不容易吧!」
「我看不如真的在京都七門立個布告牌,讓這些流言不攻自破吧!」
實条傾身向著福姑:「現在就看妳的意思囉,因為事情很急,所司代專程趕來聽妳的意見,能不能在這幾天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呢?」
實条也半開玩笑地應酬道:「福姑,這下妳可明白了,不是我急著趕妳走啊!」
對眼前這兩個人軟來硬去的問答幾度幾乎忍噱不住的福姑,雙頰微微飛紅。因為她剛跟結婚九年的丈夫佐渡守稻葉正成離婚,暫時寄居在遠親三条西家。
「要當乳母,總得有奶水才行呀!」
「我剛才也說過,這樁事真是上天巧安排。妳剛生了孩子就離婚回來,正好我去參加鷹司家三歲小女孩的蓄髮禮,回來路上,所司代就向我打聽有沒有適合的乳母人選,真巧啊!」實条說著,端正一下坐姿,繼續說:「現在正是我們皇統兩千多年歷史中的一個重大時期。公卿家和武家之間一向不能圓融相處,最近尤其困難。怎麼說呢?!以前的豐臣秀吉公不管內心有甚麼打算,至少表面上以朝廷為至尊,自己也與公卿同化,自任關白。太閤將統領天下萬機、處理事務的政廳、大坂城、伏見城,甚至他的私宅聚樂第都設在京城一帶。他晚年雖然狂耄,但還算是一個天性闊達、坦率而容易瞭解的人。德川將軍就不一樣了,他在關原一戰大勝,收天下於掌中後,雖然也接受朝廷冊封的官位,但平常並不和朝臣公卿往來,連幕府都開在遙遠的武藏國,而且他個性陰鬱、沉默寡言,從不向人透露心事,京城的人都覺得很難瞭解他。」實条故意歎口氣又說:「伊賀守,我這麼說絕對不是出於惡意,而是為了德川家著想才這麼直言不諱喲。您知道現在還未衰盡的豐臣家人對德川將軍很不諒解喲!如果擱著不管,恐怕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演變成嚴重的後果哦!」
「唉呀!伊賀守,您可別忘了最重要的事啊!」
「如果是在京都朝臣宅裏長大,且又是有來頭的武士之後,那就更理想了,是吧!」實条神色得意地看著福姑。
說著,他突然大驚小怪,「哎呀!真掃興哪!人家特地拿來比喻的東西竟然消失了。」故意裝出頹喪的表情,但很快又縮回他那形狀優美的無鬚下巴說:「天上的彩虹雖然會消失,但人架起來的虹橋,只會隨著努力更加寬廣堅韌,永遠不會崩塌。我雖凡庸無能,但也願意充做一根橋樁,所司代想必也有志一同吧!」
「福姑,那道虹橋很不錯吧!不妨把它想做是妳即將要做的工作。」
談話的是化著淡妝、聲音略顯尖嫩的大臣三条西實条,他今年剛好三十歲,官拜「正四位下‧參議」。以他的年齡和家世來說,這已經算是仕途順利了,但是他還想更上層樓。在侷促於武家威勢前的當朝公卿大臣中,他以清新氣魄及略具野心的公子形象出名,因此在與宮中及京都貴族間鄙夷的「東夷」德川武士應對時,自是從容不迫、遊刃有餘。
「您說得對!只要是舉止優雅、才智雙全的京都女性,任誰都可以。」
「正是,總括起來,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身體強健、節操端正。」
一道彩虹架在群峰綿延、層綠起伏的東山上空。敲打了屋簷好一陣子的驟雨,像被穿雲而下的陽光趕跑似地遠颺。
這是皇宮外圍的大臣豪宅裏三条西府的客廳,面對著向東山稜線借景的山水庭院。
實条連連頷首,轉向福姑:「妳知道家康公的繼承人是秀忠公吧?」
勝重也同意地說:「福夫人尊翁齋藤利三是美濃守護職之後,也是山城守齋藤道三的姻戚,曾任明智光秀公的家老,他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灌耳。」
「您說得是!所以將軍他雖然高齡六十三了,仍不懈怠進京之禮呀!一方面要表示朝廷與幕府間和合之實,另方面,連嫡孫的乳母也不從老家三河或駿河、江戶城找,一定要求來自京都,不正是有心祈求朝廷與幕府的親密關係嗎?!」
福姑狐疑地抬起臉。
「福姑,妳現在獨身,也該為以後的日子打算打算。妳還年輕,又說已受夠了男人,不願意再婚。既然如此,與其在我這窮朝臣家裏當個食客平庸以終,倒不如到雄據天下的德川家,讓自己的人生開放出璀璨的花朵,妳一定能做到的。」實条轉過頭望著庭院:「就像銜接菊(天皇家)花園與葵(德川家)花園的彩虹……」
勝重把視線從福姑身上移開,點頭附和說:「是啊!我們也知道這一點最是棘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福姑忍著笑,當彩虹消失時實条那副做作模樣令她覺得放鬆不少。比她大四歲的實条從小就伶俐滑稽,很得人緣。福姑對他有著一層淡淡的愛意。如果自己做了德川將軍家的乳母,身為保證人的三条西實条當然也跟著沾光,在朝廷幕府兩邊都吃得開,想更上層樓就更容易了。倒該說是實条自己的人生要開放璀璨的花朵吧!
「我聽說關東女人講話和男人一樣粗魯,留鬍子,頭髮裏還長角,是真的嗎?」
福姑微微偏著頭,因為她對四歲時就死別的父親幾乎毫無記憶。
勝重與實条都露出寬安欣喜之色,相互握手行禮。
叫福姑的高大女人,年約二十五、六,在葱綠色窄細便裝上罩著細紗禮服,豐腴的臉龐上還留著淺淺的痘痕。她雖然梳著武家式的髮型,但渾身仍散發出一股優雅的風韻。她謙謹地垂著眼,兀自沉思著。
(為了他……)
今天的訪客,是德川幕府派在京都統轄政務的「京都所司代」板倉伊賀守勝重。他今年六十歲,為人剛毅木訥而穩重,正是三河武士的傳統風貌。他雖然身為幕府大將軍的代表,在京都一帶擁有無比的權力,但官位不過「從五位下」。面對實条,他恭謹地說:「參議所言極是,我們期望福夫人的,正是能溝通京都與江戶、朝廷與幕府以及公卿與武家的橋樑角色。」
勝重雖紫漲著臉,但不好發作。實条雖然年紀較他輕,畢竟是官拜正四位下的參議大臣,何況,他只是在轉知流言罷了。
「這點可不能疏忽喲!就算選中了剛好當上母親的女人,但人家丈夫若不放手,也沒有硬把人送到江戶城內殿的道理,是吧?」實条瞥了福姑一眼。
勝重不覺用扇子敲打膝蓋,「是啊!是很重要!」
實条眼底泛著笑意,「於是那些好事之徒就捏造出一些無稽之談,說是所司代無計可施,可能要在京城七門前高豎徵求乳母的布告牌哩!」這時,他口氣略帶煩憂:「京城裏是有一些沒事小題大作、揶揄嘲弄的人,對他們心裏面不喜歡的人事,更常拿來當作笑柄,這大概是權力被剝奪的京城人好猜疑的個性使然吧!就像前面說的豎立布告牌的事,不但傳遍京城,還添枝加葉,說是布告牌給風吹雨淋了半個多月,也沒一個人去應徵,京城的女人誰願意到那百鬼棲息的東夷之國呢?他們還說德川公喜歡搞女人,簡直是故意醜化嘛!」
三個人暫時停止談話,不約而同地抬眼望著那淡淡的七色彩帶。
「當然!」板倉勝重混身帶勁地應道。
「的確,畢竟是武家統領家的乳母啊!像那些雖然多才多藝,但身體纖弱又好弄姿色的女官就不堪其任了!」
實条倒也快人快語:「伊賀守,這真是老天爺的恩賜,不是嗎?就算你穿著金草鞋到唐天竺找,怕也找不到像福姑這麼適合的人選吧!」
「這麼說,妳是同意了?」
勝重搖搖頭,「這樣做有些顧忌,您也知道,京都一帶仍有不少並不想讓德川稱心如意的人。」他似乎也試圖努力反擊剛才實条的諷侃,「我們擔心有些陰謀狡猾之徒趁此機會混進江戶城,如果沒有可靠的保證人,以及品性端正、背景清白的女性,我們是不能推薦給將軍家的。」
實条此刻不懷好意地大放厥辭,似乎也有一般朝臣權力被奪的惱恨心理。
勝重很鄭重的點點頭,「是啊!將軍有令,要找一位乳母,沒想到還這麼難找,我們正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
「唔?」
「的確,將軍想找京都女性當即將出生的孫子的乳母,自是當然。因為江戶一地原是殺伐之地,女人已少,而且缺乏教養。」
「實条兄!」福姑小聲地規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