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局》第一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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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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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晚春時節,開著濃郁白花的枸橘中有她的回憶,那深刻在十二歲少女腦中的記憶。或許是她四歲時看過的事物一直沒有忘記,要不就是已逝的母親和其他人不斷重複的記憶,轉變成她自己的記憶了。
福姑換好衣服,溫柔地遣走還想跟她聊聊的小能。
三条西實条因為樂善好施,而且善於應酬,因此交遊廣闊,常有食客上門。如果是官高祿厚的武家來客或子女寄居時,通常要收點東西,這樣,三条西家才不至於坐吃山空,這也是實条高人一等的地方。
她想起實条的話:「……與其在我這窮公卿家當食客平庸以終,不如到統掌天下的德川家去讓人生開出璀璨的花朵,妳一定能做到的!」
明智光秀旗下的五個大名,也都是允文允武、驍勇風雅之士。丹後田邊城主細川藤孝(幽齋)原為足利幕府管領,是歌道大家,也是踢球高手;大和郡山城主筒井順慶出身奈良興福寺,是佛法學者,也是茶人;攝津茨木城主中川清秀及攝津伊丹城主池田恆興,都長於連歌,善騎射;攝津高槻城主高山重友(右近)信奉基督,也是知名茶人。
坂本城是在織田信長火攻比叡山以及琵琶湖沿岸水賊、無賴都歸順之後建造的。坂本城的重要任務是監視僧兵、維持湖上治安,同時監管畿內。福姑一歲到四歲間,雖然各地動亂不已,但畿內卻保持偏安狀態。這時正是織田信長地位最為穩固的時期。
出生於惠那郡明智城的光秀,和齋藤利三、稻葉等人都是大有來頭的美濃人。
福姑兩個豐滿的乳房正腫脹得發疼。她產後剛滿月,正是乳汁最多的時期。由於夫妻失和,她把三個兒子留在美濃國武儀郡谷口里(歧阜縣武藝川町)的前夫稻葉正成身邊,一個人回到三条西家。
福姑的房間在主殿西邊對屋的一隅,這也是她少女時代寄居三条西府時住的房間。
她轉身回房,不由覺得心情逐漸快活起來。
里村紹巴及昌叱還活著嗎?
她對自己能在學問風雅中成長,也感到驕傲。不但父親疼愛她,明智光秀及其一族也憐愛福姑。坐在細川藤孝膝上玩耍,向高山右近撒嬌,少年老成地學里村紹巴吟詠和歌,這些個記憶早已深深嵌進她的心魂裏。
當時,正成就寵愛著八重,聽說她是藝妓出身。慶長六年十二月,正成離開小早川家時,曾向福姑發誓不再找別的女人。事實上,當他們隱居在美濃山村裏時,正成一樣到處打野食,他在當天可以往返的岐阜外城和郡上街道的花街裏都有老相好。
細川父子及高山右近都背叛了明智光秀,投靠豐臣秀吉以苟存亂世。然而,在戰亂之世,向背本無常,福姑對他們沒甚麼怨恨。今井宗久雖亡,但其子宗薰的消息倒常聽到,他現在是出名的大坂商人。
福姑在十七歲的姪女小能的伺候下換了家居便服,剛才大概太緊張了,回到房間身心一鬆弛,又是一身汗。
枸橘籬裏青刺叢生,長得很茂盛,剛才那陣驟雨把葉片洗得翠綠,滾著亮晶晶的水珠。
閨房勃谿的直接原因是稻葉正成在外頭有女人,在她坐月子期間,正成把他的姘頭八重從岡山城接到鄰村的美山里同居。岡山城是稻葉正成舊主小早川秀秋的外城,稻葉正成在兩年半前還是秀秋的首席家老,食俸五萬石。
平時,軍船也用於遊湖。時序一入夏,就充作夜涼舟,眾人在船上燃起篝火,大興管弦,享受歌舞,競作佳句。每當遊湖時節,福姑的一舉手一投足,總能喚起笑聲,是最受歡迎的小人兒。
小能才來幾天,就和福姑親密起來,有事沒事就扯點理由來找她。身材高大又才智俱優的福姑,似乎較受同性的喜愛。小能那還未發育完全的身材,看起來倒像是真心厭惡男人而不願發育似地。
明智光秀本身也精通古典,善詠連歌和歌,好賞墨蹟,常興茶會招待一座風雅。齋藤利三受其薰陶,也諳諸藝,光秀不在時,也能代替主公與雅客應酬。
(如果我能住進江戶城,或許能夠喚回當年那種人與人間的繫絆。)
小能和福姑是遠親,她是伊勢國岩手城主牧村利貞的女兒,已和加賀國主前田利常的親戚訂婚,特地寄住在三条西府,學習侯門規矩行儀。她和三条西家也有遠親關係。
「麻煩妳了!謝謝!妳回房去吧!」
福姑一時為之語塞。
二十多年了,許多人已赴黃泉,或因為戰禍,或由於老衰,或受制於病魔。但仍有一些倖存者,如細川藤孝幽齋,接受將軍家的四萬石養老扶持,悠遊餘生;忠興繼承家業,受領豐前小倉城三十五萬石。高山右近雖然領有播磨明石城六萬石,但因為違反豐臣秀吉於天正十五年(一五八七)頒佈的耶穌會教士追放令,被剝奪封職,後來經由前田利家的調停,改仕加賀藩擔任客將,領俸三萬石。
因此,若不能控制琶琵湖,稱霸天下則難矣!
小能對剛才福姑和所司代及實条在客廳的長談很關心,老早跑到福姑房間等她回房,自動伺候她換衣服。可惜未能如願,只好訕訕地離去。
坂本城建於元龜二年(一五七一)。當時,光秀是織田信長最信賴的謀將,但他並不是織田家的世襲家臣,而是跟著足利義昭加入信長陣營的。足利義昭在信長的武力支撐下,當上室町幕府第十五代將軍,信長厥功甚偉,從一名尾張的鄉下藩侯一躍而成權傾天下的霸主。
小能一走,福姑立刻拉上紙門,快步走入裏間,坐在收著茶器的雙層櫃前,敞開衣襟。拿掉防止乳汁滲出的墊罩,碩大的乳房蹦了出來,乳頭還滴著白色的乳汁,她急忙拿了一個大碗,盛著擠出的乳汁。每天不這麼做幾次,乳房就又脹又痛,此刻,她眼裏閃耀著光彩,「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每天擠掉的乳汁又能派上用場了,而且是餵給將軍家幼主。眼前彷彿有一個未知的命運即將展開。
坂本城四周城壕引進琵琶湖水,有如一座水城,從比叡山、大津方面來看,聳著三層城樓的壯麗城郭宛如浮在湖水之上。繫船場中並排著揚著桔梗家紋旗幟的大小軍船,船夫及水夫都是歸順後的水賊及無賴。
坂本城西方聳立著比叡山,有條越山的參道,西近江路穿越的坂本成為陸地要衝,同時也是水路基地。在它東方與大海連接的琵琶湖,是京都、近江、美濃、越前、若狹、丹波、攝津各國之間的交通樞紐,舟楫往來頻繁。
福姑他們家號稱「枸橘宅邸」,這裏時有茶會和連歌會,除了名士派的細川藤孝、忠興父子等藩侯外,茶道界的今井宗久、宗薰父子、津田宗及,和連歌師里村紹巴、里村昌叱等人也經常出入。福姑從小就惹人憐愛,還曾經坐在藤孝及忠興膝上哇哇大哭,高山右近特別為她畫十字聖號祈福。
這層想像令福姑感覺愉快,心思更強。
她生在琵琶湖畔的坂本城(大津市下阪本町),時當天正七年(一五七九)晚春。她家四周也圍著枸橘籬,當她呱呱落地時,白花開得正艷。直到現在,她仍然能想像出枸橘那楚楚動人的花瓣像白色縵幕般包圍老家的景致。
當然,這些都是福姑從母親那兒聽來的。她常想像父母迎客吟詠古歌的光景,不知不覺中也喜歡上這種風雅之事。
「那妳又為甚麼離婚呢?妳不是跟實条兄說已經受夠了男人嗎?」
「妳一定能做到」這句強而有力的話,在她耳邊迴盪不已。
福姑說了她幾句:「說甚麼傻話!女人就是要嫁人生孩子的呀!」
她盤算過了,如果離婚,就回京都的三条西家,但是單身帶著乳兒長途奔波,實在危險,正好開田家有個奶水過多的女人,孩子就暫時交給她,反正將來有機會再接過來養。如今沒帶著孩子也好,可以無牽無掛地到江戶城去,如果真的當了將軍嫡孫的乳母,到時也只能全心全意地照顧幼主,總不能還分神養自己的孩子吧!
「與其嫁給一個陌生的王孫公子,倒不如陪在福姊身邊安分地過日子。」
等她到了江戶,或許記得她的人還不少。
她的父親齋藤利三是坂本城主明智光秀的五名家老之一,另外四位是明智光秀的女婿明智秀滿和明智光忠,還有藤田傳五、溝尾庄兵衛。
昨晚她跑到福姑臥房裏這麼表示。
齋藤利三年輕時曾追隨同族的稻葉良通(一鐵),後改隨舅父明智光秀,很受禮遇。
她按捺下高昂的情緒,把盛著乳汁的碗藏在袖中,走到後院。沿著瓦頂泥牆邊是下人住的房間,與對屋之間的有如一人高的板牆區隔,不過被栽在牆前的枸橘給遮住了,幾乎看不到。這片枸橘籬是她十二歲到三条西家時,強求實条栽植的。當時實条才十六歲,但已繼承家督兩年了。
這些個風雅情景,應當不是四歲小孩所能記得的,可是,福姑就是能夠逐一想起琵琶湖上舟遊、城樓下踢球、跑馬場上騎射、枸橘屋裏詠歌品茶的景致。受到這些記憶的鼓勵,即使當她貧窮落難時,她也能專心一意地學文學、翻古典、詠和歌、學茶道等,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才女。
織田信長很禮遇明智光秀,將丹波、近江兩國三十四萬石的領地分給光秀,後來又任命他為京都所司代,由他負責朝廷、公卿、僧侶及貴族方面的對策。在足利幕府滅亡以前,他也掌管將軍義昭的一切事宜。
正成的外祖開田家在谷口村有一大片田產,養活正成一家沒有問題,但連正成在外拈花惹草的費用也要開田家負擔,使福姑一直過意不去。
距離京都栗田口不到五里的坂本城內,慕光秀之名而來的公卿、文人、書法家、畫師、儒者、僧侶、茶人等絡繹於途,真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福姑蹲在濕漉漉的樹籬下,倒掉碗裏的乳汁。
客廳那邊傳出陣陣爽朗的笑聲,實条和勝重大概正在把酒言歡吧!
天正五年,織田信長計劃征討中國地方,光秀遂在領地丹波的龜山築城,做為攻打山陰方面的據點。兩年後,三層城樓俯瞰盆地的巨城竣工。
再者,她的醋勁也非比尋常。當正成還是食俸五萬石的小官時猶可自制,但現在他成了無業遊民,不過是一個無能而粗野卑賤的大男人,福姑也就無法再忍耐他的風流,八重的事更叫她忍無可忍。
明智光秀命明智秀滿為坂本城主,由齋藤利三輔佐。這一年福姑誕生,也是其父利三大展鴻圖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