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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姑透過牛車窗簾，看到二条城長長的石牆和鑲鐵大門，不覺得有甚麼過人之處。在這王城之地，遍佈著皇宮、神灶、佛閣等壯麗建築物。二条城內外雖有德川武將嚴密警衛，她也不覺得害怕。（我好歹也是五萬石藩侯的正室，不是普通的乳母。）

「是……」勝夫人嬌小的臉蛋露出迷惑不安。

這天，家康結束例行的會客後，回到內殿的白書院（起居室），放鬆一下。

或許牛車是那些權力失墜的朝臣公卿及京都人所剩的少數傳統炫示之一。因此，他們走訪所司代或者藩侯在京的邸宅時，總是乘著刻意裝飾華麗的牛車，領受一些敬畏的眼光。福姑當然瞭解這種心情，欣然接受。因為一旦德川錄用了她，以後就臣屬德川家，恐怕無緣再坐牛車，何況，福姑原來的家世並不輸德川。

「時候差不多了！」說完，勝夫人起身退出。

德川家康於六月十日進二条城。他連續兩年上京，主要目的是為了表示朝廷幕府親善，同時給西國的外藩諸侯以無言威嚇。當然為即將誕生的孫子決定乳母人選也是他身為一氏之長義不容辭的工作。

勝夫人十六、七歲時也曾心高氣傲，覺得這全是大男人主義的歪理，但後來在內殿聽多了武將家族盛衰榮桔的故事後，才慢慢切身體會出有夜方能襯托燦爛白晝的男女之道。她甚至發現家康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他的元配築山夫人。

築山夫人是東海太守今川義元的姪女，家康十六歲娶她時，還是今川家的人質，築山夫人氣勢驕縱可知。今川家滅亡，家康平定三河征服遠江後，築山夫人依舊仗恃著過去家世，任性好妒。

二条城分外殿和內殿兩部，中間夾著蘇鐵廳，由於這裏不辦政務，私人住宅的氣氛較濃厚。勝夫人由二名女婢陪同，穿過蘇鐵廳，走進外殿第二棟房子裏。第二棟有座面向庭院的鋪板大廳，是接待訪客及面談的地方。勝夫人在這裏等著。沒多久，聽到玄關聲報客到。她回頭一望，只見一輛華麗的牛車頂匆匆閃過牆垣。

家康愛伶俐、憎炫耀才學；欣賞進取言行，但不容許急進功名；他不信大言壯語，尊敬靜默謙讓；接納慕名來親近者，遠離狎近者；他尤其打心底討厭女人傲慢、頑固、多嘴、強知和嫉妒。

在板倉勝重的前導下，牛車緩緩駛向二条城。京裏人卻好奇地擠在路旁觀看這由江戶幕府駐京首長護送的華麗牛車隊伍。

勝夫人乍見福姑時，腦中突然掠過築山夫人。築山夫人是在天正七年死的，當時勝夫人僅兩歲，雖毫無記憶，不知怎的，此刻卻將福姑與築山夫人的影像重疊起來。當時，織田信長以勉強的理由要家康殺死嫡子信康及築山夫人，家康為信康的死慟哭，但對築山夫人殞命的消息僅點點頭而已。

三条西實条微笑著談起往事，說著，他願意提供牛車送福姑到二条城與德川家康面談乳母事宜。

板倉離去後，勝夫人與福姑相視而笑。剛才她仔細打量過福姑長相，額頭寬廣，皮膚雖白，但痘痕鮮明，雖不能說醜，但也絕對說不上美。這下可以放心了。但緊接著，她又為福姑擔起別的心來。福姑看起來似乎氣性激烈，而且表露在外。（是因為緊張過度嗎？萬一她原來就是這副德性，恐怕將軍不會喜歡……）

德川二条城於慶長六年破土，八年三月完工。供家康上京受封征夷大將軍時滯居之城，由於趕工甚急，藩侯花費皆超出預算。

他常垂訓後殿姬妾：「男為陽、女為陰，自古即定，天地有晝無夜，則生事端，陰陽和合，世間才能順利。女子以老實為先，幼時從父母，出嫁從夫，老來從子，這就是女人的價值，女人如果像男人一樣，就是廢物！」

「也好。」

如今，福姑可能是家康提議並且要親自挑選的乳母，是與德川家康未來關係深厚的女性。勝夫人思想及此，不覺有些掛心。她沒有立刻催促福姑同往內殿，反而望著襯著綠松、在風中搖晃的藤花風姿，靜待福姑心平氣和。

勝夫人是家康最寵愛的側室，天正十八年他到關東時，有人將她作為人質獻上，當時才十三歲，是太田康資的女兒。家康喜歡她漂亮聰明，等她長大後即納為側室。她今年已二十七歲，眷寵依舊，是家康唯一帶上京的妾。家康很多方面都仰賴她。

家康抽動著小鼻子，眼睛卻依然帶著笑意。的確，福姑若是絕色美人，有可能成為秀忠家庭騷動的種子。不過，家康也不是真的擔心，只是挖苦比起艷福不淺的自己在女人方面不太吃得開的兒子罷了。

「有甚麼不放心的嗎？」

家康表情不變：「這麼說是跟秀忠同年囉！阿江與夫人三十二歲！」他突然瞄了一眼愛妾，笑著問：「妳明白嗎？」

勝夫人不敢坦率地回答說「是」，因為她知道家康是指阿江與的醋勁和秀忠的懼內。

雖然有的武臣也敘位階，有乘坐牛車的資格，但上車下車禮數繁縟，不如騎馬方便，因此武臣多半不顧京都人的鄙視，照舊馬蹄答答地響徹京城大道。

「德川將軍關原一戰大勝後，卻命令曾經領受豐臣恩澤的藩侯在堀川西邊重建二条城，其實這是他為防止那些藩侯謀叛而使出的勞民傷財之策，因此，這項工程的風評很差！」

黑書院是將軍與親戚密友懇談的地方，福姑將來也算是將軍家親友，因此家康在黑書院接見她。

牛車駛到寄車處停下，福姑遵循儀式下車，優雅的動作令警衛武士讚歎不已。她向所司代板倉勝重點頭致意的神態，也有著一般女人沒有的威嚴。

「下一位客人是誰？」他接過勝夫人奉上的茶，不經意地問道。

勝夫人太瞭解家康的脾氣了。她從十三歲起陪侍在家康身旁，爾來十四年，家康置過十多個妾，即使腹有所出，也不見得長受恩寵。勝夫人沒有生養，除了戰爭期間，幾乎所有歲月都與家康起居與共，是家康最寵愛的女人，家康甚至叫她「古御前」，可見多麼信賴她。因為她幾乎可以看穿長她三十六歲的家康所有的心事，也因為她知心若此，家康簡直須臾離不開她。

一般，官位在六位以上的大臣才能乘坐牛車，但是無位無冠者也可以陪坐，當然，牛車也可供家人親戚去參拜寺社或遊山玩水。牛車是朝臣公卿獨有的交通工具，在轎子時興而牛車愈漸減少的時刻，更是鄉下武士不敢輕視的地位象徵。

「她才二十六歲吧？」

「伊賀守信上說她身體強健，節操端正，沒說她相貌如何，萬一比阿江與夫人還漂亮的話，這就麻煩了，倒成了我的不是！」

永祿十二年（一五六九），織田信長親自指揮建城工程，轟動京城。每當巨石運來時，石身纏著錦緞，裝飾著各種鮮花、笛鼓齊奏，架在圓木軌上用大繩拖著前進。每條大繩由三、四千個役夫拖著，信長有時會站在巨石上猛揮扇子。

「是應徵乳母的福夫人，可能就要到了。」

時隔不久，明智光秀稱兵叛變時，二条城又隨著信長嫡子信忠一併焚燬。福姑當時才四歲，對光秀及父親聯軍火攻本能寺及二条城的感覺淡然，或許是下意識地抹煞這層關心吧！

家康是自我控制力極強的人，他的耐力就是他生於亂世而終掌天下的要訣。他從不在臉上表露好惡。他在戰場上的情形雖不得而知，但在殿裏一向溫厚靜默，不曾怒言相向，但是，勝夫人卻能察覺他壓抑在心底的激動情緒。

二条城雖然也在二条通，但京都人總覺得它是堀川東方的室町幕府之地。第十三代將軍足利義輝在這裏開設幕府，被松永久秀攻燬後，織田信長又為十五代將軍義昭重建此城。

家康六十三歲，體型愈加肥胖，自己已繫不上腰下帶，不過身心狀況還保持年輕，毫無矯飾。

在廊下迎接的勝夫人打量由著一名婢女陪同、跟在所司代後面的福姑。她的身材大得超乎想像，身著紗質禮服，在她背後忽隱忽現的長長黑髮隨風飄揚，高雅的儀態中有股平常女人沒有的氣魄。

一行人進至鋪板大廳，相互介紹寒暄後，勝夫人遣一名婢女先送板倉勝重到內殿的黑書院。

小能自願陪伴福姑前往二条城。駕車者和隨從都特意裝扮了一番，為的是三条西家的面子排場，是公卿朝臣對武家的最後堅持。

勝夫人早就摸透他這層心思，認真回答：「我要查看她的奶水，可以順便看看她的長相。」

「她是行事一向謹慎的所司代特別推薦的，我沒甚麼意見……」家康放下茶杯，輕吁一聲，繃著微黑而肌肉鬆弛的臉。

福姑在心裏這麼告訴自己，大有單槍匹馬、殺入敵陣的氣概。或許是在牛車裏晃得過度，也可能是看到太多京都人一向嫌惡的德川軍隊之故。她幾乎忘了自己是來應徵乳母的，反而氣勢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