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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姑走下庭院。只露出腦袋的長四郎悲痛地呻吟：「乳母，對不起！」

「那就等到早上吧！」

「不行，我一定要，誰去把它拿來！」

「敢問將軍，長四郎做了甚麼事？」

「是……是又怎麼樣！」

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年，這期間，不時聽到竹千代廢嫡的謠言，但福姑並不在意，只有看到將軍夫妻偏愛國千代時才感到一陣不安，但兩君都還幼小，談三代將軍的繼承問題未免過早。

不過在大奧裏面，人緣的好壞卻判然公明：「國千代君長得跟夫人一模一樣，聰明伶俐，竹千代君大概是奶水的關係，長得粗粗大大，一點也不可愛。」

「你們都是我的部下吧！為甚麼不聽我的命令？」

「是，松平長四郎！」福姑也莫名所以，今天不該值夜的長四郎怎麼會在將軍寢殿被抓呢？

晨霧中躥出兩名伊賀忍者，把長四郎放下。

秀忠問：「這是妳那裏的小廝吧？」

竹千代沉默不語，但是臉上繃現的青筋顯示他不那麼容易屈服。

「是！」小平次下定決心，他是武士之子，從小被教知絕對不可違背主君的命令。

「是啊！今天玩投壺遊戲，肚子餓扁了，是不？千熊！」

「少主為甚麼要那東西呢？」長四郎平穩地問。

福姑總覺得這三個小鬼不太安分，「千熊，有甚麼事？你們在看甚麼？」

長四郎心下一驚。其他小廝也緊咬嘴唇，他們也都看到無數的禮物運往國千代那裏，也都為自己的少主抱屈。長四郎看著快要哭出來的竹千代，微笑地說：「等到晚上好嗎？不要勉強小平次，我去幫您拿來！」說著，轉向鬆了口氣的眾小廝：「大家聽著，這是秘密，絕對不能讓乳母知道。一切由我承擔，就算出了甚麼事，也要裝做不知道這件事，知道嗎？！」

天空逐漸泛白。秀忠跨出長廊，看著吊在樹上的長四郎和樹下平伏在地的福姑。

千熊立刻勸他：「不行哪！」

竹千代忙說：「沒事，只是想看星星！」

「少主，那是大將軍的寢殿，被發現的話可不得了！」永井熊之助說明理由。

福姑不在，他任性地說：「小平次！」他終於指定新來不久的阿部小平次忠秋。

他的態度很乾脆，全身雖然被打過，但表情仍撐著。

長四郎正在房裏按福姑的吩咐，選別一些可再供練字的廢紙。十五歲的他，身架已拉得很高，顯得一歲之差的千熊看起來更像個小孩。因此，阿江與夫人那邊已有意禁止長四郎再進入大奧奉公。長四郎知道這消息後，平時多半窩在屋裏以免惹人注意。竹千代對長四郎一向敬畏幾分，看到他就不覺後退幾步。

竹千代和小廝在廊邊玩投壺遊戲。這是京都男孩子的遊戲，把壺放在箭長三倍半的地方，跪地將箭投進壺裏。玩了一陣子，有人發現隔著中庭的御殿高簷下有個雀巢。只見母鳥不斷銜著食物回來，雛鳥也探頭啾啾叫。

「太好了，這一陣子少主吃得少，我們都很擔心，今天吃得多，煮飯的一定很高興。」說著，興沖沖地端了空盤回去。

長四郎沉默不語。

「這回我看乳母的面子饒了你，下不為例！走吧！」

「你有沒有想到去拿的人很危險嗎？」

正當他繃著臉說無論如何會設法拿到時，房間裏走出松平長四郎信綱：「等一下！」

廚房女中送來晚餐。千熊和七之助在下廳陪竹千代進餐，等到女傭一退下，主從三人立刻用紙包了飯菜，輪流跑到隔壁房間送給長四郎吃。福姑和婢女在另一個房間進餐，沒注意到這幾個小鬼的鬼祟行動。

竹千代七歲那年晚春，終於出了事。

阿江與夫人也在民部卿局及女中環侍下返屋，臨去時還拋下一句話：「京城的教養也包括教人當小偷嗎？」

福姑看在眼中，感覺心疼。她也曾反省是不是自己的心態有問題？她也曾經想過向阿江與夫人求和，甘願供她使喚。這麼一來，很可能成為民部卿局的後繼者，在不久的將來接掌控制大奧的地位。民部卿局不也這麼希望嗎？！但是福姑認為這樣做等於變節，因為向阿江與屈服，竹千代的地位未必好轉，反而助長擁立國千代之勢。

曾經壯志凌雲，有意擔任東西方和平橋樑而來到江戶的福姑，遺憾的是至今還沒有餘裕去注意政事，只能專心在大奧守著孤屋度日。

一夥人停止了遊戲，不知如何是好。

這句意想不到的讚語，讓福姑忍不住淚眼模糊。

「可是今晚天陰，星星沒有出來啊！」

長四郎搖搖頭。

關原之戰迄今，已悠悠七年，天下泰平，德川政權也愈見穩固。但在平靜的背面，因為豐臣秀賴所受的遭遇，使得東西之間再度緊張。因此有人傳說家康之所以定居在箱根天險之西的駿府城，就是為了萬一豐臣家及西國藩侯謀反時，他可以親自坐鎮指揮鎮壓。

長四郎從麻袋中爬出，和福姑一起跪地拜謝。秀忠轉身回屋，臨進門時回頭對福姑說：「福姑，竹千代有個好部下！」

「小平次，我看你爬過樹，你身子一定很輕，你去悄悄弄來！」

「是！」

「對，而且，今天的飯特別好吃！」

小平次忠秋是三河武士阿部忠吉的嫡子，早春才加入竹千代的小廝陣容，比竹千代長兩歲。

「是！」小平次嘴上答是，臉卻蒼白失色。

那天午後，福姑到大奧事務所去。因為竹千代和小廝用的習字紙筆申請了許久，一直沒有下來，而且分配給竹千代的衣服和玩具似乎也愈來愈少，可是各國藩侯送來的禮物卻源源不斷的送到國千代那邊。福姑要去抗議。

天色暗下後，長四郎悄悄溜出房間。福姑看到竹千代帶著千熊和七之助不時出房上廁所，覺得奇怪：「是不是吃多了？肚子吃壞了沒有？叫醫生來看看吧！」

「傻瓜，很難過是吧！只要你招了，就放你下來！」

「放下來！」

「我問過了，他不肯說！」

「那雀巢在很高的地方喲！」

忍者立刻把長四郎裝在麻袋，只露出個頭，吊在樹上。

「小平次，你怕了是不是？還磨蹭甚麼，快去！」

慶長十二年夏至十五年間，江戶城相當平靜，城內城外翻天覆地的大工程已告結束，原先散落各處的工地小屋已拆除，往來雜遝的建築工人也各自歸國。

「可惡！倔強的小子！」秀忠飛腳一踢，把長四郎踢落院子裏，「裝在袋子裏吊在樹上！」

長四郎顫抖著說：「傍晚時我看到御殿簷下有個雀巢，突然很想要，想等大家都睡了以後來拿，差一點就拿到了，結果腳一滑，摔到院子裏，我知道我錯了，甘願受罰！」

竹千代忍不住迸出聲：「甚麼都被國千代搶去了，我恨，我不甘心！」

「這我知道！我知道這件事絕不是你的意思，一定有人命令你，快說，是誰？說了我就原諒你！」

千熊默不作聲。福姑一時也看不出甚麼地方不對勁，正要叫千熊趕快回竹千代房間睡下時，民部卿局派人來請她過去。她重新換上衣服，趕到御殿，只見秀忠親手揪著長四郎，阿江與夫人正由侍女點燭引路而來。庭院暗處還跪著三、四個一身黑的伊賀忍者。

平常不太講話而懦弱的竹千代，有時候也懂得發號施令！

福姑只是溫柔地看著他：「受傷沒有？」

「不，也許等一下就會出來，所以一直跑出去看！」

「幹……幹甚麼！」竹千代一緊張就口吃。

「好！吊到早上！」秀忠大怒轉身回房。

「沒有人命令我！是我自己看到雀巢就偷跑過來的。」

廚房女中來收拾碗盤時嚇了一跳，碗皿筷匙等都已收得整整齊齊。「少主，都吃光啦！」

御殿的屋頂很高，雀巢又在內側，怎麼過去還是一個問題。而且，那院子裏應藏著守護將軍的伊賀忍者，隨便闖入，被殺也無可厚非。

其實這也是實話。每當將軍家有家宴聚會時，竹千代總給人鈍重的感覺，又不說話，不易讓人親近。國千代就不同了，活潑明朗，大家都喜歡逗弄他，加上年紀小，做甚麼事都覺得可愛，逗人發笑。兄弟姊妹在一起時，竹千代也不和姊姊弟弟玩，只是守在福姑身邊不動，盯盯地看著，叫人難過。

突然，竹千代說：「我要那個！」

福姑笑笑，端坐在大樹下，準備徹夜守著。其實誰都知道事情真相，命令長四郎拿雀巢的，除了竹千代以外不會有別人，但是長四郎不能講，這是為臣的忠義。

慶長十二年十月四日，阿江與夫人產下五女松姬，御殿那邊更加熱鬧。將軍夫妻膝下除兩歲的國千代外，還有十歲的勝姬、七歲的初姬和剛出生的松姬。雖是將軍親生而且是嫡長子的竹千代，有如被遺忘似地。僅一牆之隔，竹千代的居處卻總是寂然無聲，福姑和六個小廝，合力守護像離群孤鳥似的四歲幼主。

「少主！」

「長四郎，你做了甚麼事？」福姑一旦追究是非曲直時，模樣挺嚇人的。

平常在日落以前，除了值夜小廝外，其他小廝都須離開大奧。今晚是千熊和岡部七之助值夜。長四郎告訴家裏臨時要留在大奧值夜，藏在小廝房間的壁櫥裏。

說完竹千代急忙衝回房間，找出天象方面的書，放在書台上，為自己圓謊。不久，主從三個又溜到走廊，忽然一聲：「星星還沒出來啊！」又把他們嚇得逃回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