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局》第四章 正嫡庶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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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正嫡庶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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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姑的要求和竹千代應有的待遇,似乎都不是秀忠及忠鄰等人所能決定,有時候即使是對的,也可能受到駿府那邊的誅罰。因為就在家康隱居駿府城不久,某天出郊鷹獵時看見禁獵區內張掛著捕鳥網和陷阱,勃然大怒,責問下來,知是關東總奉行的指示。
「我倒沒聽說。」
慶長十六年正月,幕府下令整修江戶城西城,命令奧羽、關東、信州等十三家藩侯協助工程,總指揮由本多正信擔綱。
武功派自傲以多年血汗築起今天的德川霸業,但在時局太平的今天,他們獲得的回報並不大。文吏派則自信有在太平之世為德川定永世之基的力量,受到禮遇自是當然,武功派是不能順應時代的廢物。
雀巢事件以後,幕府嚴格規定十五歲以上的男子不得夜宿大奧,連阿江與夫人那廂亦然。這麼一來,十四歲的千熊很快就不能再入大奧奉公了。福姑初入江戶時,就認為有整頓幕府內殿制度的必要,也以這是自己的使命自許。她本來就不贊成十歲以上的男子還住在大奧裏,但前提是必須先為世子及小廝設一專門學文習武的地方。如今這個要求還未被認可,長四郎即停止奉公,對她自是一個打擊。
「這下夫人該瞭解了吧!夫人屢有所請,本席都已聞知,但是我等為使治政方策圓滑運轉已非常辛苦忙碌,倒不是故意無視立嗣之事,實在是兩位幼主年紀尚輕,立嗣言之甚早,太過騷動反而不妥。」酒井忠世委婉地解釋。
竹千代很可能就成為這種風潮下的犧牲品。福姑每思及此,不禁輕視起那些幕府要員、將軍夫妻,甚至家康,她深知目前已無所依恃,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守護竹千代,在這寬廣天地間,也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為竹千代盡心盡力的人。
她悄悄退出政務處。
「乳娘!」竹千代瑟縮了一下。福姑一把抓住他細小的手腕,奪下短刀,刀鋒不慎觸到自己的掌心,掌中滲出血來。
這段經過,福姑非常清楚。現今將軍因為合乎未來時代的要求而被選上,以此類推,下一時代更為承平,如果要選適合的主君,很遺憾的是,聰明開朗的國千代是要比陰鬱寡言的竹千代看好。福姑想起雀巢事件時將軍曾向她說:「竹千代有好的部下!」她當時還對這句話寄予厚望,孰料那只是將軍出於憐憫之詞,他心裏還是中意國千代。而且,福姑一心寄望的大久保忠鄰又是尊重將軍意願的人,固執長幼有序的才是現在已經疏遠的本多正信。忠鄰因擁立秀忠有功,升為首席年寄眾,大久保派及本多派的裂痕即由立嗣之爭開始,福姑愈想愈覺不利。
「乳娘,我不要活了,世子已決定是國千代,如果要做國千代的家臣,我寧可死了,讓我死吧!」
福姑平常也有一肚子怨氣,也像要發洩似地,大有真心開打之意。「來啊!快!再來啊!」
福姑猛地一巴掌揮過去,才八歲大的小身子滾跌在榻榻米上。
福姑凝視酒井忠世:「那為甚麼突然忙著整修呢?」
第二個失算,是原該擁護竹千代的秀忠重臣反而冷淡對待竹千代及福姑。竹千代誕生那天,發射蟇目箭的酒井重忠、奉上篦刀的酒井忠世、還有拾嬰的坂部正重,到後來都不願意侍候竹千代。幕府首席年寄眾大久保忠鄰也以公務繁忙為理由拒絕與福姑面談,要福姑有事則找御廣敷(大奧事務所)談。
福姑先是鬆了一口氣,但心想此刻是難得的機會,於是鼓足勇氣要求說:「今天早上大奧那邊公然說世子已決定是國千代君,所謂無風不起浪,您真的一無所知嗎?」
「少主,把平常的憤怒、委屈都寄託在刀上,把我當作敵人,儘量發洩吧!」
「來!拿起木刀,到院子裏,看你能不能殺到我!」
客套寒暄後,福姑單刀直入地問:「聽說這次整修西城是為了立嗣入城?」
福姑心想,武家風格應該是明辨是非,人際關係和諧的,尤其是收天下於掌中、有意奠定永世政權的德川家臣,更不該拘泥於小事,應為遠大理想而團結。沒想到事實竟然差異如許大,那些位居要職者,為了自己的地位和一族安逸,所做所為僅求自保而已。
德川家康在關原戰後,即諮詢重臣有關立嗣之事。當時長男信康已死,候補有次子秀康、三子秀忠、四子忠吉。
「知道,我會像長四郎兄一樣。」
松平長四郎信綱終於被禁止再出入大奧,但名義上還是竹千代的跟班。秀忠雖然原諒了他,但仍給他類似禁足的處分。
忠世表情冷徹地說:「當今將軍是三子!」
福姑這才發現自己手掌早已血水模糊,她看著竹千代:「少主!」甚麼話也說不出,就平伏在地。
推薦忠吉的只有忠吉的師傅井伊直政,忠吉人品雖好,但行四,沒有其他人附和。本多正信堅持應該是居長的秀康,他不但才智兼備,且具英雄氣質。但大久保忠鄰獨持異議,認為天下太平以後,老實聰明又孝順的秀忠是最適合的主君人選。家康考慮數天後,採納忠鄰的建議。
松平長四郎禁足以後,千熊變成小廝頭,威嚴雖然不及長四郎,但忠心並不輸長四郎。福姑感到非常安慰。
「您想想看,幕府要求藩侯支援修城,目的之一就是要他們破費,無從聚財,這是治政者為永保天下太平而必行的手段,因為人們一旦有錢,野心亦生,於是招兵買馬、興兵作亂,因此大御所要他們出錢修城,就是防的這一點。」
三月,整修工程正式展開,大奧裏面也傳出各種謠言。有人說家康要從駿府搬回來住,也有人說是將軍要立嗣,由世子住進西城,更有人指稱,世子已決定是國千代……福姑聽在耳中,倒不為所動,她告誡身旁的女中及侍女:「不會有這種事,那只是故意叫我們著急難過的無稽之談。記著,這些話絕對不能讓少主聽到!」
福姑心底也不免懷疑,家康是不是瘋了?好好的西城不住,偏偏要住到駿府,這已夠奇怪,鷹場事件明顯是錯在家康。鷹獵畢竟只是領主的遊戲,他自己老早就教訓下人不得給領民添麻煩,青山忠成及內藤清成不就是體察他以百姓為先的心意而允許村民捕殺野鳥。這種行徑原該受到嘉獎,譽為德川美範,而今,兩人獲得的竟然是極刑。福姑原以為別人傳錯話了,等到確認是事實時,更懷疑家康的心神狀況。
「竹千代君承襲嫡流正名,又是嫡長子,所謂長幼有序……」
福姑又是眼前一暗,她想起正信曾說過:「妳有甚麼希望,不可直接上訴將軍或大納言及夫人,要透過年寄眾,我呢也可以幫點忙!」她的確沒有直接上訴家康及秀忠,而忠實地透過年寄眾,結果是根本找錯了對象,怎不令人扼腕?!但是,大久保家因與三条西家有遠親之誼,千熊的宿舍又在彥左衛門隔壁,不知不覺已被視為大久保派。本多正信為此相當不快,事到如今,也無法仰賴本多正信。大久保忠鄰及土井利勝避著福姑,就是有意不擴大這層政爭!
忠世安慰他:「就讓一切水到渠成,不要著急!」
福姑把短刀放在竹千代面前,跪在地下。竹千代拚命搖頭,然後咬開袖口,撕下一條長布:「千熊,替乳娘裹傷!」
但是家康不接受這個解釋,他返回江戶城召出秀忠,命他嚴罰兼任年寄眾的總奉行青山忠成及內藤清成。秀忠驚懼之餘,命令他們兩人切腹。結果還是本多正信冒死進諫,才免了兩人死罪。但是並沒有人感激他,大久保派的人甚至認為是他先進讒言,想要殺雞儆猴,讓人以後不敢違抗駿府的命令。當然,從此以後,幕府官員再也沒有人敢直抒意見,凡事皆看駿府方面的臉色。福姑有甚麼要求,也沒人敢做主,她又不能直接到駿府申訴,這是第三個失算。
他這麼說不無道理,德川掌握天下後,先是整建江戶外城、改建本城,接著大修駿府城、篠山城、名古屋新城,現在又修西城,工程幾乎不曾間斷,各藩侯疲於支援修城,為此,豐臣遺系的福島正則、加藤清正等人都頗有怨言。
「我只知道是駿府那邊的指示,反正不是您所懷疑的就是,其他多說無益。」
她不斷地強調「嫡長子」這個身分,培養竹千代的自信,並加強鍛鍊其身心。
(天啊!幕府內派閥抗爭,我何罪之有?難道他們就不能齊心協力為國嗎?!)
高大的福姑揮著短刀,刀聲劃破風聲,令這些少年劍士呆若木雞。
當時,外殿與大奧之間關防並不那麼嚴格,除了夜間禁止出入外,白天在大奧裏經常可以看到男性親戚或男工,大奧女中有事時也會到外殿與幕府官員洽談。
自家康隱居駿府城後,西城即為空城,只有家康至關東地區打獵時回來住宿。福姑一直希望能讓竹千代住進西城。隨著小廝們禁止出入大奧年齡的接近,這個心願更強。同時也希望為竹千代安置一些輔翼之士,好為他將來的地位奠基。以竹千代代母自居、當仁不讓的福姑,透過年寄眾向將軍建議:「把西城撥給竹千代,內殿做為寢室及休憩廳,中殿做為修練場所,小廝在這裏奉公,同習學問武術,另從年寄眾中選擇適任輔佐之士在外殿教以治政之法,小廝也可陪習。」
福姑有了這層想法,便逐漸展現女強人的模樣。當松平長四郎被禁止出入大奧、竹千代因而自責流淚時,她就大聲叱責:「少主,這樣太娘娘腔了!你是德川家的嫡子,總有一天要繼承將軍之位,千萬一刻也不可忘記你將是三代將軍!」
忠世斂容,直視福姑:「福夫人,我們是德川家的家臣,惟願主家像大樹一樣繁茂,無法為每根樹枝分心。我眼看竹千代君誕生,並奉篦刀,家父也擔任蟇目箭役。我們父子對竹千代的忠心不下夫人。但是國千代君也是少主,也是將軍的血脈,站在我們的立場,不論哪一位少主立為世子,唯盡忠誠本分而已。」說到這裏,看見福姑僵硬的表情,立刻換了語氣:「您放心,立嗣之事還沒有決定,我只是表明做家臣的心意罷了!」
這情形與勝夫人書信中的曖昧說法一致。福姑經常寫信給勝夫人,暗示竹千代在大奧的孤立,但她回信總是扯些旁事。說起來這畢竟是有關將軍家的秘密,不能明明白白寫出來,免得被人偷看;而且本多正信手下眼線眾多,更不得不慎重。
她小心地不碰到竹千代的身體,但是對自己的兒子千熊就毫不留情地踢打碰撞。她在稻葉家九年間正式學過武術,臂力強,體力又足,耍刀的架式連知名劍客亦甘拜下風,一旁觀看的女中早就看得啞口無言。
「千熊,是你的疏忽!」福姑一把揪住兒子的衣領,使勁一摔,摔到另一個房間。
「那就好,今天你們大家就待在屋裏讀軍書,不要到外面去。我現在到外殿去查證真相,你好好看著!」
福姑眼前一暗。她不但知道,而且這是她心底最恐懼的事實。
她把千熊叫過來問:「你聽到了風聲吧!」
竹千代漲紅著臉,猛力一揮:「看刀!」
「可是……」
說著她捲起袖子,把木製短刀插在腹側,率先跑到院子裏:「千熊、熊之助、小平次,你們還磨蹭甚麼,守在少主身邊!」
原來這一帶野鳥繁殖甚速,啄食麥粒、襲食種倉、吃光青菜,村民不堪其苦,向總奉行申訴後,准許他們捕殺野鳥。
千熊搖搖頭。
然而福姑要談的不是衣料、紙筆的瑣事,而是符合世子身分的待遇,這又不是御廣敷的人所能處理的。大久保忠鄰之所以不願見福姑,是因為他與本多一派的抗爭更形激烈,這又牽涉到文吏派與武功派的對立。
尤其是現在的福姑,有志難伸,沒有人聽從她的理想,也沒有人採納她的意見。家康、所司代及勝夫人選擇她來,是期待她為江戶做些不止是乳母的貢獻,但如今主宰大奧的阿江與夫人,卻只要求她做個安分的乳母,根本不欣賞福姑言行。問題不在於誰是誰非,只不過是女人之間的感情對立罷了。阿江與夫人不喜歡福姑,彼此根本沒有商量解決的餘地。這是福姑的第一個失算。
「啊!」福姑短刀一擋,木刀即彈到半空:「不行!這不像男子漢,給我使出勁來!」
武功派以大久保忠鄰為首,文吏派則以本多正信為首。正信曾一度離開主家,後來再度回歸。因富才智而受重用,武功派自是不服。
忠世是幕府年寄眾中最年輕的一個,大久保忠鄰長福姑二十六歲,忠世只長六歲。他曾經擔任為竹千代奉篦刀的工作,加上性格溫厚,於是由他來應付福姑。
年寄眾對這件事沒有任何反應,倒是阿江與夫人有話說:「這些要求已超過了乳母的地步了吧!要進西城,也只有國千代才適合!」
「少主,你這樣做是要乳娘不能活了是不?!好,你乾脆一刀刺死我吧!來啊!」
回到大奧,她突然感到心思不寧,不覺加快腳步。果然,一進房間,留守的侍女都呆立不動,竹千代房裏傳來掙扎聲和哭叫聲:「放手!放手!讓我死!」
「少主!怎麼回事?」
「少主!」福姑一個箭步衝到竹千代面前。
酒井忠世似乎看透福姑的心事:「我們沒有那麼大的力量,如果您真有所求,該去求佐渡守(本多正信)才是!」
「少主呢?」
也由於這件事,不知不覺傳出一些不懷好意的傳說,眾口紛紜。說是福姑在稻葉家時曾一人力戰數名夜盜,手刃兩名歹徒;又說她離婚時一刀殺了丈夫的愛妾,一吐鬱憤後方暢快離家。
這兩派的對立中,又夾雜著駿府派與江戶派的主導權之爭。秀忠雖繼承大將軍位,但事實上大權仍在隱居的家康手中。幕府全聽駿府方面的指示行事,居間傳達命令的就是本多正信,代秀忠受命的是大久保忠鄰。忠鄰不能咎怪家康,只好把怨氣發洩在本多正信身上。
千熊默默點點頭。
亦即有意把西城當做幕府雛形,展開竹千代的將軍教育。
福姑滿眼是淚,向對孤立無援的她儘量表示善意的酒井忠世深深一鞠躬。
福姑驚惶地撞開紙門衝到上廳。只見千熊和小平次一左一右押住竹千代的手,永井熊之助正使勁地掰下他手中的短刀。清吉郎和七之助就傻傻的呆在一旁。
福姑一轉進外殿長廊下,就看見急急離去的大久保忠鄰及土井利勝的背影。大概是下人先前來報,知道福姑要來,怕惹麻煩而脫身。只有酒井忠世神色不自在地坐在大爐前等著。這爐是為了當密談之際、用火筷子在灰土寫字後可立刻擦掉而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