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局》第六章 紅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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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紅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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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漸增的福姑低下頭,信綱三人表情困惑,含禮告退。
福姑對把阿江與夫人的過世也當作好事的想法有些內疚,但為了家光,她不得不慶幸煩惱就此消逝無蹤,她斷定忠長已不再是家光的敵手了。
他根本不給福姑考慮的時間。探幽安排福姑坐在墊上,擺好姿勢,立刻蘸筆作畫。
「我想留下乳娘參見天皇時的華麗模樣,來,探幽,開始畫吧!」
自古以來,朝廷即有敕封紫衣給高僧的權限,但是幕府以違反「紫中並公家諸法度」「敕許紫衣法度」為由提出抗議,要朝廷收回已口宣的數十件紫衣。天皇視此為奇恥大辱,認為幕府有意逼他退位,既然如此,索性讓出皇位給有德川血統的皇子高仁親王。但是高仁親王只有三歲,雖然幼帝即位並非稀有,但這麼一來,很可能使德川幕府大失顏面,天下一統大業亦生瑕疵。
十一月底,家光突然又命福姑穿上紅袴到中殿御廳。福姑再次穿戴整裝,趕到中殿時,但見御廳中圍著好幾個熊熊燃燒的火櫃,迎接福姑的是御用畫師狩野探幽。繪畫工具已羅列俱全。
福姑心想,世人一定會強烈指責她以將軍乳母的低賤身分強求入宮參見,忤逆了天皇而有以致之。她非常自責,京都一行不但沒有達成任何目的,反而促使天皇提早讓位。
家光至七月十二日出城,由水戶賴房前行,其弟忠長殿後,酒井忠世任總監督,稻葉正勝、松平信綱、阿部忠秋等隨侍在旁護駕。
她的笑容中,仍不免帶有一絲落寞。
「詳細內容請大炊頭說吧!」
朝廷幕府之間暫時維持了平穩狀態。不過,在紫衣事件中始終與幕府強權對抗、以佛法根本頻頻抗議的大德寺高僧澤庵宗彭等四人則遭到放逐的命運。澤庵放逐至出羽上山,玉室放逐至陸奧棚倉,東源放逐至津輕,單傳放逐至出羽由利。堅請幕府判上述四人流放之刑的南禪寺住持金地院崇傳,則被世人封了個「大欲山氣根院僭上寺惡國師」的異號。
福姑大驚:「我是無位無官一介平民女流,怎可如此唐突!」立即辭退。
十一月八日,福姑返回江戶城。幾天後接到京都方面令人驚愕的消息,原來就在十一月八日那天,後水尾天皇未通知幕府,逕自宣佈退位,立女帝明正天皇,並自號後水尾院,皇后則號東福門院。
土井利勝安慰她,反正已是事實,只要德川方面問心無愧,何須在乎世人所想。
「為了仙洞御所和放逐澤庵禪師等人的事,天皇已不再信任我們江戶的年寄眾及京都所司代,也停止我們入內參見。福夫人與中宮大夫三条西卿有親戚之緣,也不曾冒犯天皇,當是理想人選,我們已別無他策,希望福夫人就勉為其難地接受吧!」
各藩諸侯六月即集中江戶城,大奧裏也時有貴客。家康去世後出家、改名英勝院的勝夫人也較往常多來走動。
福姑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為掩飾幕府顏面而被利用了?!她無意中扮演了以下賤的武家傭人身分參內,觸怒天皇及公卿,天皇因而提早讓位,實現有德川血統的女帝踐祚的角色。但事實上,幕府並不樂意見到興子內親王即位,仍有意等皇子誕生,因為後水尾天皇及皇后感情尚好,何必急於迫天皇退位?
「我來晚了!我來晚了!我來晚了!」他嘶喊了三聲,即吐血昏倒。
「母親,我們也以朝廷為尊,但是政令不能二出,否則天下大亂,因此縱然是些微瑣事,依然須守法度,若礙於人情而予以特別處置,將無以昭示天下。」
九月九日傍晚,福姑正在展讀京都來函時,西城遣人急報阿江與夫人病危。阿江與夫人五十四歲,年齡雖不大,但因家光及忠長兄弟權勢差距過大,心情鬱悶不開,去年起就時病時起。這幾天因為殘暑肆虐,可能病情轉劇。
九月十二日,福姑進京,下榻二条城。她花了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去掌握京都實情,與朝廷要人敘舊,天皇及公卿對幕府的反感比她想像的還深。但是在福姑誠心奔走努力下,情況似乎有些轉變。
八月二日,家光入京,十八日入宮參見,受封從一位右大臣,秀忠堅辭太政大臣之封,僅受封左大臣,父子兩人進宮參見,毫不吝惜地贈送大量金飾給天皇、皇后、朝廷公卿等。
「探幽,知道嗎?你一定要把她的內在美畫出不可,黑髮要畫得比你看到的更長更濃,春日局此刻是旅途疲憊未消,她本來的樣子是豐腴些的!」
皇后車隊過後,是皇太后的車隊,再來才是後水尾天皇的御座鳳輦。輦車頂上的金色鳳凰映著秋陽,閃閃發光,兩旁護駕是板倉重宗、土井利勝、酒井忠世,後面才是關白近衛信尋以下公卿的無數牛車及抬轎。
九月六日,二条城恭迎天皇大駕。當天一早,夜雨乍歇,晴空逐現,皇都大路旁萬頭鑽動,爭看鳳輦翠蓋。
福姑帶著小能趕到西城內殿去探望,老態龍鍾的民部卿局悲傷地守在阿江與夫人枕邊。十五日午前,阿江與夫人表情苦悶地嚥了氣,臨終前還喃喃囈語:「國千代還沒回來嗎?」
流放之刑於寬永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判決。之後不久,後水尾天皇再度決心讓位。
梅雨乍晴,江戶城外殿即日日緊張繁忙,為預定七月上京的將軍父子大事準備。這次上京是因為後水尾天皇將行幸二条城,這是德川開創幕府以來的榮幸。
松平信綱表情冷淡地表示:「希望夫人別再多管外面的治政!」
「正勝,你的意思呢?」
這一條紅絹袴裙,與上賜高僧的紅色法衣具有同等價值,是皇后特別為參見時將敘從三位、賜「春日局」封號的福姑準備的。福姑感激地眼眶溫潤,穿戴上身。入夜,在三条西實条的陪伴下,入御學問所參見天皇。三十四歲的天皇面色憂鬱,但態度親切賜酒福姑後,很快即結束參見。
家光坐在上廳,笑瞇瞇地說:「這是我的命令,妳不可以辭退!」
「怎麼了?」小能扶起福姑的臉,細細端詳,但見明朗的笑容。「究竟是怎麼回事?!」
幕府對天皇的讓位意願表示困惑。幕府的真意只是在樹立幕政權威,並非急於讓有德川血統的皇子登基。對於這個問題,酒井忠世等老臣擔憂公武之間裂痕過度擴大,建議紫衣事件不要追究,畢竟這也是天皇少數的收入來源之一。但是將軍側近松平信綱、稻葉正勝、阿部忠秋等人則強硬主張幕府權威必須樹立不可。
阿江與夫人病危的消息在十一日夜半傳到二条城,秀忠及家光為了天皇行幸之事離開不得,忠長思母心切,天未破曉即快馬直奔江戶。出發時一大隊人馬跟送,十五日午後進江戶城時,身旁僅餘兩名近侍。他直奔病室,阿江與夫人屍猶未寒,但脈搏已停止一個時辰。
大御所秀忠先於六月二十日由伊達政宗、土井利勝等人護送上路,原因是想及早會見么女皇后和子及皇子外孫。三年前,十七歲的和子生下長公主興子內親王,翌年即正式冊立為中宮皇后。去年,生下太子高仁親王,今年初春再得二公主。
在這個時代,三歲幼兒突然夭折並非罕事,一到五歲的幼兒中,死亡率高達三分之二。一旦罹病,除了交給神佛女巫外,其他人唯有束手的份。因此,名家望族往往多方置妾,努力房事以多產子孫。不過,高仁親王的夭折也引起一些傳言。有人說和子進宮後,所司代及幕府派到宮中的武士奉命只能讓皇后產子,其他女人一旦懷孕,即悄悄下毒使其流產。高仁親王之死就是孽事做多了遭到報應。
室內的暖意及家光的體貼令福姑心口一熱,眼角微濕。她撫著臉頰,一旁觀看作畫的家光突然說:「我不曾受生母疼愛過,我的母親就是福姑,對不對?春日局?」
八月二十一日,將軍突然召福姑至中殿,土井利勝、酒井忠世、內藤忠重、松平信綱、稻葉正勝、阿部忠秋等人皆在座。
「到伊勢神宮進香?」她想起家光八歲時她曾藉口到伊勢神宮進香而趕到駿府城向家康控訴的事。
皇后偕上皇、皇子乘坐唐車(最高級的牛車),緩緩前行,唐車後面跟著大內女眷乘坐的網代車、長轎、短轎,後面則是騎馬武士隊。
「當年那些成天圍在我身邊乳娘長、乳娘短的孩子,如今一個個都成了真心為德川霸業著想、為自己信念堅定不移的好男兒了,將軍有了這些忠心耿耿的家臣,豈不可喜可賀?!」
「朕已身心俱疲,將位讓予女一宮,隱居以求安寧!」
「夠了!夠了!統統給我退下,以後,我再也不過問外面的事了!」
那儼然而談的信綱已非昔日小廝,而是家光的第一股肱。最近,年寄眾都視信綱等側近意見為將軍意志而不敢怠視。
寬永五年二月,土井利勝決定:「幕府權威為先,即使天皇讓位亦在所不惜!」命令京都所司代開始在皇宮東南方營造天皇隱居的仙洞御所。四個月後的六月十一日,高仁親王突然夭折,由於沒有其他皇子,在三条西實条的奔走調停下,後水尾天皇同意延期退位至皇子誕生。
家光說完,土井利勝立刻說明要福姑以伊勢進香為藉口赴京都進謁天皇,懇請天皇繼續在位,直到皇子誕生的秘命。
「正勝,連你也這麼認為?!」福姑瞪著兒子,但眼光及口氣很弱:「忠秋,你也一樣嗎?」
福姑走至中廳上座中央,與家光面對面。家光突然開口:「乳娘,能否請您進香伊勢?」
家光在二条城前恭迎大駕。
福姑整天拂不去這些念頭,苦惱不已。
「是,為了鞏固德川永世的基礎,一點小事也不容忽視,古云:一隙蟻穴亦能崩毀城堡!」
這一年對福姑而言,可說是好事連連。
十月十日午後,福姑入宮參見皇后和子。和子從小與福姑頗為親近,入宮時的妝奩全憑福姑為她打點。她們閒聊一陣後,皇后貼身宮女拿了一套緋紅色的褲裙放在福姑面前,皇后說:「等一下皇上召見時,就穿這袴吧!」
這一天,秀忠入宮參見天皇,蒙天皇賜酒,並在中宮御所與女兒外孫團圓。
福姑雖然人在江戶,但是稻葉正勝及松平信綱等人逐日將京城諸事飛書傳回江戶,讓福姑也能夠知道京城裏的一切,想像那華麗盛大的場面及家光的凜凜英姿。
女一宮就是長公主興子內親王。日本二千多年皇統中雖有女帝,但自奈良朝稱德天皇以後,八百六十年不見女帝,而且,興子內親王年僅七歲。如此一來,世間一定指責德川是如此迫切欲得外戚名位!畢竟天皇才三十四歲、皇后才二十三歲。這事也著實令幕府官員大傷腦筋。
福姑也擔心這一點芝麻瑣事便毀了多年來公武雙方試圖修好的努力,特地把信綱、正勝及忠秋等人找進大奧。她從小看著他們長大,猶如親生母親,可惜,這份情誼並不能改變他們的心意。
家光也跟著勸說:「福姑,前年皇上行幸二条城時,我曾談到您的事,皇上非常感動,說是希望看看您。大家也認為這是一個機會!嗯?」
皇后車隊在先,由二十騎德川世襲諸侯先導,和子姬冊立為中宮皇后後,宮中立刻增設中宮職,並命三条西實条為中宮大夫。此刻,實条有如率領文武百官,頂著長柄朱傘,悠然行於公卿行列之前。
「正是,此事已毋須再議!」
福姑似有咽聲,小能立刻趕過來:「福姊!」只見福姑咽聲漸大,肩膀劇烈抽動。
盛宴在二条城新築的行宮連續舉行五天。第二日是舞樂管弦,第三日踢球及和歌會,第四日能劇表演,第五日則在城樓上宴飲。在第二日的歌舞樂席上,將軍家光將獻給天皇的銀三萬兩,皇后的銀一萬兩,皇太后的銀一萬兩及華服、沉香、紅絲、白綾、金緞等珍貴禮品陳列在御簾上。
「你說甚麼?」福姑血色盡失:「你的意思是不容商量了?!」
酒井忠世也傾身向前:「福夫人上殿時以三条西卿義妹的資格,可敘從三位,並非全然一介平民。」
「敢問何事?」
天皇行幸二条城,似乎朝廷與幕府間已相安無事,公武和合。然而,菊與葵並不是可以輕易接合的樹種。果然翌年七月,就發生了忤逆後水尾天皇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