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局》第七章 正室與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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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正室與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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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父親、妻子及老臣的束縛,家光天天悠哉度日。他和家康一樣,特別喜歡打獵,而且在每年二月十二日那天將親手獵來的鶴獻給明正天皇及後水尾上皇,久而久之便成定例。有時所獵過多,他也招待仕江戶城的藩侯及武士,飲飲難得的美味鶴湯。
「是!」
福姑沒有回答,使勁把南条往地上一摔,厲聲喝問:「說,妳有甚麼企圖?」
「要不要緊?」
「我永遠忘不了她臨終可憐的模樣,她一再哀求我,不能讓家光君有後,一定要讓忠長君的孩子繼任四代將軍,我無法拒絕她,我……」
在秀忠當政時,沼津兩萬石領主大久保忠佐嗣子忠兼早夭,無人繼承,秀忠有意要彥左衛門繼承沼津家,但他以無功不受祿而堅拒。後來,將軍家光可憐他受大久保忠鄰株連而減俸千石,有意加封他為五、六千石的大將,但是他也沒有接受,反而要求幕府為那些俸領千石以下的三河武士各增千石或五百石。這想法在家光幼時,福姑就曾經跟他提過,他也不曾忘記,只是衡諸事實,根本不可行。因為千石以下的德川直屬武士達兩萬兩千多人,倘若每人各增千石,就需要兩千萬石,而全國六十餘州的總數也不過兩千五百萬石,其中還包括德川家的四百萬石。家光把這道理分析給彥左衛門後,他沉默不語,但兩顴突出的老臉上似乎寫著:「那就滅了外藩,奪回兩千萬石領地算了!」
「阿江與夫人?!」
第二天,彥左衛門送到家光面前的,是裝在小竹籠裏的青菜。
「那太好了!將軍一定很高興!南条醫生,這是將軍的第一個孩子,不用我說妳也該知道,往後要特別注意,知道嗎?」
家光就任將軍已經八年,愈發自信。大御所秀忠隱居西城,不理政事。自阿江與夫人過世後,他心身俱衰,以寫經度日。
「很久沒嚐到鶴味了是吧!」
福姑把南条往榻榻米上一摔,奔向長櫃,一把抓起久已不用的短刀,甩開刀鞘,刀鋒閃閃發光。
「夫人真的有喜了?!」大納言局興奮莫名。
「你還不懂嗎?」
寬永八年,新春即瑞雪不止。
這是南蠻流婦科醫中条帶刀的秘藥,主要成份是水銀和檳榔子,將之裝入絹袋,繫一絲繩,插入陰道,一個時辰左右胎兒即被腐蝕成血塊。南条可能就以大地震為由,以預防流產為藉口暗中施下毒手。
「不然,末將每天進食!」
「夫人大概受了驚而流產!」
「夫人!」
當晚,家光回到大奧,和福姑談起彥左衛門的奇行怪語:「把青菜當作鶴,究竟有甚麼典故?」
「果卻不見結一個,那不就只有葉子嗎?對了,鶴的肉少,只能喝喝湯,沒甚麼肉吃,原來是這麼回事,哈哈……」家光掌膝大笑,在他臉上早已無少年時代那陰沉的模樣。
南条表情痛苦,但倔強不語。
福姑看看南条,南条恭敬的回答說:「照夫人剛才的情形看來,的確是有喜了!」
「夫人,妳要振作,不是要緊的事,好好保重,嗯!」
「正在為夫人處理!」
二月二十三日夜,大納言局神色倉皇地奔進福姑房間:「夫人流產了!」
福姑拍拍孝子夫人,然後走向蹲在沾了血污被褥前收拾的南条身邊。她掀開棉被,又是一股腐臭,觸目的血跡中有些不成形的糊狀肉塊。
這天,大久保彥左衛門和十多名武士喝完將軍賜下的鶴湯後,隨眾而退。坐在上廳的家光開口叫道:「彥左!」
孝子夫人在喝七草粥時有孕吐現象。
南条多皺的臉上閃過一絲狼狽恐怖。三年前高仁親王夭折時,就有人傳言是報應,因為幕府為了保護和子的正宮娘娘大位,別的妃嬪一旦懷孕就下藥使其流產。當時福姑還問南条:「真有這種藥嗎?」
「是那首『花雖盛開七、八重,果卻不見結一個』吧!」
「末將在!」
施藥院宗伯是江戶名醫,二十三歲時即受封醫師最高位的法印一職,為家康御醫,並賜屋日比谷。
孝子夫人張開眼睛,流露出莫名的悲哀,微微搖了頭。
除了御三家外,只准少數藩侯可以獵鷹和捕鶴,彥左衛門家世不錯,或許真有人饋贈。
福姑再度揪住南条的衣領一拎:「南条,是妳下的毒手吧!是妳把夫人弄流產的是吧!那個絹袋一定是中条流的插藥,我聽妳說過。」
吃完粥後,福姑和小能目送孝子夫人在大納言局及侍女攙持下走回夫人殿。阿能悄聲說:「好像有喜了!」
一月七日,將軍夫人、福姑及其他女中都群集大廳喝七草粥,好除一年邪氣,防百病。早起,大雪便下個不停,中庭的寒樁積雪猶如雪人。
「妳也注意到了?」
南条是京都婦產科泰斗、著有三卷《撰聚婦人方》的一鷗軒‧南条宗鑑一族,來自京都的民部卿局特地將她請來擔任阿江與夫人的侍醫,為阿江與夫人陸續接生了家光、忠長及和子兄妹三人。阿江與夫人及民部卿局相繼去世後,福姑又把她請回大奧擔任女醫工作。她除了產科本科外,也通外科、針灸,在大奧內很能派上用場。
這時,南条悄悄起身,正準備溜出房間,福姑立刻跟上去,才到廊下,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拖往自己房間。
南条回答說:「有啊,不只有口服的,還有從底下插入,使胎兒腐爛的墮胎藥。」
「是啊!她至今未婚,沒有經驗,就請南条女醫診斷一下吧!」
家光和孝子夫人之間不能算是非常和諧,因為彼此心底的疙瘩還沒消失。孝子夫人婚後六年才懷孕,使彼此之間的緊張緩和不少,但是,夫妻間的愛情並未增濃,房事反而因此停斷。
「沒有,不過,末將明天可以獻上同樣的鶴!」
福姑差人請來南条後,與小能同赴夫人御殿,不久,又連同大納言局匆匆回到福姑居處。
「你讀過太田道灌的棣棠之歌吧?」
「甚麼事?」已經睡下的小能也覺氣氛有異,爬起來好奇問道。
「福夫人行止不似平常,敢情是被邪魔附身?」卑躬曲膝的南条仍佯裝不知情地抬頭看著福姑。
聽到這裏,福姑人已癱坐地上:「妳就這麼忠心耿耿地為大御所夫人……」她剛才那狂亂凶狠的模樣早已消失無蹤。
「死了倒好!這個鬼婆娘,好狼的心,將軍好不容易有的孩子,她竟……」
福姑正準備就寢,立刻起身整裝:「南条呢?」
小能擋在南条前面,拚命搖頭勸阻福姑。
某天,他也請了大久保彥左衛門。家光因為福姑和彥左衛門有遠親之誼,而且他曾經為繼承將軍一事出力過,偶爾會找他到中殿休息廳,講些家康時代諸將的勇武故事或下層武士的心聲。
剃著光頭的老女醫生深深鞠個躬,福姑因為太高興了,竟沒看出她那略濁的眼睛冒著一股邪光。
福姑耳聽南条解釋,眼睛卻凝視著繫在肉塊上端的小絹袋,嘴唇不住地抖著。她按壓激動的心情,回頭指示大納言局:「快請宗伯先生!」
「南条醫生說不要緊!」
「也罷!妳不必再攔阻她了!」南条用懷紙細心擦掉唇邊的血跡,端正坐姿:「好,我就告訴妳,然後聽憑處置!我和將軍夫人沒有任何深仇大恨,我只是想安慰曾經有恩於我的大御所夫人之靈,遵照她遺言行事!」
「可是,大納言局好像沒注意到。」
「妳說,妳跟夫人有甚麼深仇大恨,要這樣害她!」
「夫人,不可以!」
當然,此舉也不可行。不過,家光仍敬重彥左衛門為他人著想的氣節,還是允許他若有任何要求,可以直訴將軍。
「妳說,到底有甚麼深仇大恨!」
「甚麼?也有人獻給你嗎?」
南条低頭道歉:「真對不起,我已經盡力預防,但還是發生了。」她接著又加了一句:「傍晚有強震!」似乎有推諉責任的口氣。
的確,傍晚時分發生一陣強震,棚架上的人偶都給震落在地。
福姑趕到孝子夫人房間,一股異臭撲鼻。孝子躺在新鋪的被上,細小的臉龐白得像死人一樣。
福姑不停地掌摑南条的臉,聲淚俱下地厲問。小能上前阻止:「福姊,不要再打了,要出人命的!」